似梦非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八个月前。我一人站立在崖边,黑衣猎猎,及腰的长发被山风吹起。眼神呆滞,泪流满面,一步步地向悬崖边走去…

你不要我,

你不要我,

我又成了你的负担…

你宁愿去和敌人同归于尽,都不愿意要我这个没人要的负担…

好!你好!

我一定把你找回来,让你再不能丢下我!…

我的脚,慢慢向前挪动,还有一丈的距离,离商少长还有一丈!

商少长,你看,我马上就抓住你了!

“嗯哼――”我直觉颈后传来一阵疼痛,眼前的商少长突然溶成一片空白,脑中瞬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白姐姐…

白姐姐…你怎么哭了?…

白姐姐,你不要哭了,好么?…

白姐姐――你――你说话啊!!说话啊!!你这样哭,身子会哭坏的!!

白姐姐――

我醒来时,已发现自己回到了归云庄。

又过了好长时间,我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回到了身体。

据小绿说,那时她和云逸扬刚刚跑到山崖边,就看到我一脸恍惚,满脸都是泪水,身上、脸上都是鲜血,一步步向悬崖边走去,当时云逸扬情急之下,飞身上前在我颈后用力一劈,将我劈昏后,才抱我回到归云庄。后来小绿发现,云逸扬情急下的一记手刀,几乎要将我颈骨劈断!但也因如此,他才将神情恍惚的我从鬼门关上拉回。我的心肺在当时急速奔跑之下受损颇大,即使小绿这样的回春圣手,也需要将养年余,才能慢慢复原。且我当时虽不久就醒了过来,但仍是泪流不止,眼神呆滞,与往时那个满身卓然之气的白衣卿相判若两人,口中不住叨念商少长的名字。众人虽唏嘘不已,却也是无可奈何。

我伸手向脖颈处按去,时不时地传来阵阵酸痛。云逸扬下手真是不轻,已过去了半年多,颈子仍是不能回转灵活,小绿说这云逸扬只要再重上半分,弄不好我这后半生就都要动弹不得。可是,若没有他…我轻轻一笑,说不定,此刻我就会和商少长在地府相见了罢。

最初的两个月,我一直都在哭泣和颤抖中度过。那时的日子想起来清楚了一半,也模糊了一半。听别人说,那时我浑身冰冷无比,颤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云逸扬不顾众人短长,天天晚上和衣将我抱在怀中,一边为我冰冷的身体取暖,一边不时为我擦去眼角滴下的泪珠――四个月后,我终于变得正常――又变成了原来那个白衣卿相。

只不过,我比二年前更加冷厉,也更加无情。

我恢复意识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我的师父――风大先生居然也到了归云庄。并且他自告奋勇,要为归云庄清理帐目,顶替原来公孙先生的位置。经历一场大战后,归云庄百废待兴,云逸扬虽在我病时已执掌归云庄事务,但只他一人,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我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归云庄上,总算可稍解忧思,精神好了不少。风大先生又将归云庄内外俱设阵法,使得归云庄虽无太多高手,但也算固若金汤,使得乌合之众轻易不敢稍偃其锋。眼看着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子渐渐变得正常起来,又恢复了那种平静、自然的生活。

只是我知道,过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回来。

就如同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秋天下,扬刀纵马的男人。

白天时,我还是那个雷厉风行,冷静自持的白衣,但在晚上时,我就象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脸色苍白,目光射向无边的黑暗。

周围是熊熊的炭火,烧得小屋里一片通红。

可我的手是冰冷的,身体也是冰冷的。

我从来没有觉得温暖过。

也许这辈子,我都不会觉得温暖。

我拍了拍小绿的手,道:“你休息一会罢,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小绿的手自我肩上移下,柔声道:“白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嘻嘻一笑,道:“我在想,怎么将那些媒婆与书呆们从我屋里赶走。”

小绿也是窃笑不已,道“如是这样,这不是可惜了――”

“可惜了小云子的招亲费吧!”我自袖中拉出一卷纸来,递给小绿,道:“这个――是不是你们弄出来的?哼哼…你们两个瞒着我广布消息,居然为我寻起亲事来了!什么‘温惠端方,淑静贤良’,什么‘郡城之富,王胄之亲’,什么‘望举贤士,盼约雅期’。我怎么不知道归云庄什么时候有了闲散银钱,慷慨到每个来见面的,先赠纹银五两――你们当我是什么稀罕物事!”

小绿吐了吐小舌头,道:“白姐姐,这…这可不能全怪我…小云子也有份的…”

“小云子?――我一会就找他算帐!”我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轻轻一笑,道:“看看你们写的,文不成文,句不成句…我哪里‘淑静贤良’了?一会便将那些无聊的人吓跑便是!…还有,居然还将‘王胄之亲’也写了上去!…你们――唉,真是胡闹得紧。”

小绿睁大眼睛道:“白姐姐,这一点可丝毫无二!宁王可真的收了你做义妹呢!”

我叹道:“你们――”自商少长掉崖之后,宁王对我之事不但全无追究,且对归云庄也较以往一般无二。前些日子,更是非要与我义结金兰,结拜为兄妹。照别人眼中看来,宁王本就风流不羁,他愿与一平凡女子下交,当然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这事儿说大不大,在绛州却也传扬好久。可我心中却知道,宁王与我结拜,却远远没有那样简单。我来历神秘莫测,以他之力也不知所踪,别人更是揣摩拊度。他认我为义妹,一是我们之间那些纠葛,二来,实是给我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归云庄的主事,王爷的义妹,试问还有谁敢怀疑我的来龙去脉?

想及此,我叹了口气,道:“以后千万不要将这个大肆宣扬,知道么?”我拍了拍衣服,起身道:“你先同小云子玩玩,我去将那些媒婆赶走。”

小绿讶道:“白姐姐,你可别――”

我轻轻一笑,道:“你放心,我只是让他们看看我如何‘淑静贤良’而已。”

云逸扬到底不敢将人带进我房间,只是将他们领到离我房最近的花厅。我还未走近门,便听得里面大呼小吵,混乱不堪,语声不断传出。我轻皱眉头,稍稍走近了些,听得优华惊道:“方…方公子,请你自重!”

一个男子声音笑道:“我怎地不自重了,你一个小小婢女,倒是礼数讲究得很啊――”接着便是七八个人哄笑不已。

优华正色道:“婢子虽身份低微下贱,但也知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公子有如人间龙凤,亦当修身才是。”

那方姓男子却不以为忤,嘻嘻笑道:“小美人――你莫要板脸,万一你家那个什么――白衣卿相选中我做她的入室之宾,你是她的贴身侍女,说不得,你也要陪嫁过来侍候大爷也说不定――”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旁边更是七嘴八舌,有的说方兄你真是艳福不浅,有的说方兄你岂能财色双收,多少也只能选一样而已,更有的说白衣那婆娘已是人老珠黄,远不如眼前这小婢女水灵可人等等。…我听得脸上冰霜越来越重,重重咳了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眼见厅内足有二十几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站,优华被几个青年男子围住,显得局促不安。她已脱离乐坊快有二年,比起那时来文静自持许多,如今被轻薄男子调笑,早已羞愧无地。见得我踱进门来,如见了救星一般,连忙甩开众人,跑到我身后站立。

我目光扫过四周,众人被我冷厉目光一触之下,无不收起嘻笑之态,不由自主纷纷站立。我缓步走上厅前雕花木椅坐好,笑道:“各位今日都是来见白衣的么?小女子让诸位夫人公子久候,望请恕罪。”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发一言。

我笑道:“哦――怎地不说话了,各位今日而来,不就是想多和我说些话?”我眼神一扫,瞥见角落中一个瘦小少年,脸上稚气未除,不由心里又将小绿与云逸扬细细骂了几遍。口中却道:“就是你――你想与我说什么?”

那少年见我手指指向他,紧张开口道:“白――白姐姐――”却被我打断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口吃得厉害,道:“十――十五――不不――十六了――”

我笑道:“你可知我多大了?”

少年道:“不――不――不知道――”

我伸出两个指头,道:“我今年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六岁。”我甜甜一笑,接道:“所以,你不应该叫我白姐姐,至少应叫我白阿姨才对。”

我话音一落,立刻便见包括那少年在内,已有五六个人走出花厅。我唇角落出一丝笑意,道:“你们还想问什么?”

却见个四十余岁,相貌猥琐不堪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摇地迈出,摇头晃脑道:“小可今日得见卿相,实是三生有幸!小可前岁新寡…不不不,前岁亡妻,正想重续…那个鸾胶!小可今年四十有三,正与卿相年庚相合…不知可与卿相成就百年之好…”

我眼神微眯,慢慢道:“你是瑞合绸缎庄的高掌柜,是不是?”眼见那男子连连点头,我声音一冷,道:“如果你再不从我视野中消失,恐怕你就没有绸缎庄为你养老了…”

眼见“新寡”的高掌柜几乎是抱头鼠窜般逃出花厅,我端起茶水,放到唇边啜饮一口,正想将剩下的人如何踢出门外。却见一位二十余岁青年男子走出列来,揖道:“在下方怀德,见过白衣卿相。”长得与前边几位相较,倒也算是仪表堂堂。我刚待答话,却听优华低声俯耳道:“白姐姐,就是他――”

我心念一动,低声道:“就是他调戏你,是不是?”

优华道:“是!他是江北五省米商大户之子,据说与官府有结,人多势大。”

我轻哼一声,随即笑道:“原是方公子,失敬失敬,公子称呼小女子白衣就好,这卿相之名只是别人随口叫得,小女子怎么敢当?”

方怀德闻言忙笑道:“白衣卿相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胜男儿,尤其…人长得如此美貌,更让小可――”他见我向他微笑,还以为我已对他心动,不由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亦是一个个媚眼抛过来。

我笑道:“哪里哪里,我这个婆娘已是人老珠黄,哪及我的小侍女水灵可人?”

方怀德脸色大变,刚才“风流”样子一下子消失不见,结巴道:“这个――这个――”

我笑容一收,实是没有心思与这种无耻之徒再说下去,喝道:“滚――”,便要拂袖起身。

方怀德见我口气大为不善,不由怒上心头,他本是纨绔子弟,被人奉承惯了,哪被人如此斥骂过。方怀德上前几步,破口大骂道:“你不过是一个黄脸婆娘而已,老子不是为了你那身价,哪有心思同你――”

他话还未完,突然停口不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人却动也不敢动了。

我五指轻轻搭在他喉咙处,慢慢道:“你再说一句,让我听听。”

方怀德喉头不住颤动,却硬是吐不出一字。眼睛中落出惊骇之极的表情。显是不知我何时到他面前,又是怎样扣住他喉咙的。优华在旁边掩鼻道:“白姐姐,你放了他罢…好臭哦…”

我鼻中亦闻到一股难闻味道,皱眉道:“这么不禁吓,真是没趣。”五指轻翻,随即抬脚一踢,已将这个方公子“扑通”踢出门外。拍拍手笑道:“又跑了一个!”回头道:“还有没有?”却觉厅里已无声息。原是我将方怀德踢出门后,其他人已如丧家之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我与优华相视大笑,笑了好一会才勉强停住。优华边笑边捂住肚子,道:“白…白姐姐…你刚才…刚才好厉害哦!居然――居然――把他们都吓跑了!――”

我笑了一会便住口,摇头道:“唉…这些人中你可有喜欢的?尽管说给我听。只是…这些人胆子俱是太小,有担当的没有几个,怕误了你。”

优华轻轻摇头,轻声道:“白姐姐总是为优华着想,从来没为自己想过…优华不知怎样感激白姐姐才好…只是,这些人俱是凡夫俗子,都配不上白姐姐…”

我轻拍优华,笑道:“不说这些,明天是清明了罢?”

优华抬头看着我,忧道:“白姐姐――”

我微笑道:“没什么,明天我出去走走。”

(此章未完,待后更新)

但这一章我更新的实在心情不太好,呜--我心爱的商少长啊!

大家不要扔砖头瓦片过来啊,这一个情节我早在一年前就想好了滴--

客从江南来

我一手裹紧身上的披风,一手牵着黑马,缓缓向祝公崖行去。自从商少长坠崖后,我一直不敢来这处山崖,怕睹景伤情,令自己更为伤怀。后来自当地人那里,才知道这里叫祝公崖,但现在,不论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拉下披风,拂了拂额前零乱的头发。还有二十余丈远便到了崖顶,崖下终年云雾,看不清下面浅深。我拉拉大黑,目光向周围看去。当时祝公崖一役,以商少长一人之力,便杀了二十余名灰衣杀手,使“温柔”这个最神秘、最狠毒的杀手组织一天之内自世间消失不见。这沿途树林山石全都被鲜血浸透,染成片片赭色,就连空气中,都弥漫一股沉重的血腥之气。而如今落入眼中的棵棵草木,早已没有当时那样恐怖可怕,不知是否吸足了人的鲜血,竟长得很是茂盛,蔓延直到崖顶。

还有十余丈了…就是这里,我离他还有十余丈远,便用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快要下坠的身子…

商少长――!放手!!――

放手!!――

商少长――商少长――!商少长――!

我一步步走上崖顶,当时我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似乎还回荡在山崖间。他与斩商在此地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现在被山风吹得一点痕迹不见。仿佛这一切一切,都象是一场漫长的恶梦…长得几乎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是梦醒,还是仍在梦中。

大色鬼,你去死啦!

去死!谁喜欢你这个死色鬼!

你――死色鬼,不要碰我!…

呵呵…小衣衣…你总是让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么样呢?

…你…你胡说什么!你才不会死!你这个大祸害一定会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给我滚!我白衣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不要――不要!!――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珠一滴滴打湿了衣袖。

我…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商少长,是不是如果我不说那些话,你就可以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留在我身边,好好的带着我,看遍天下的良辰美景?而现在…

现在…你让我孤零零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衣儿――衣儿――”我睁开迷蒙的泪眼,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白衣人,丰神秀骨,清逸出尘,却是风大先生。我只道今日行踪无人得知,便哭得甚是投入,浑不知竟有人靠近。

风大先生走上前来,从袖中抽出一条白丝手帕,轻轻为我拭去脸上鼻涕眼泪,柔声道:“是谁欺负我的宝贝徒儿,告诉师父可好?”

“师父…师父――”我扑进风大先生怀中,大声痛哭起来。这半年多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和自责中饱受煎熬,心中只存有一个念头――我害死了商少长!这个念头天天如一块大石重重压在我身上,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此时见到风大先生,我心中压抑种种终于似打开一个缺口,喷礴而发!泪水不断流出,浸湿了风大先生的白衣。

风大先生轻拍我背,慈祥道:“好孩子,好孩子…师父不在你身边时,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有什么委屈,都和为师讲出就是…”我闻言心头一酸,又是抑制不住的眼泪滴下,却是怎样也不能止住哭泣。

风大先生拉住我手,将我带下祝公崖,缓缓道:“衣儿,可是为了商少长么?”

我用力点头,抽咽道:“师父…师父…是不是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不好…如果我听他的劝告,好好留在琼屑洞天,商少长他…他就不会…”

“傻孩子…”风大先生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你没有错…男人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他见我慢慢止住泪水,长叹道:“你们都没有错,错的…便是这命运不公!衣儿,商少长为心爱的人而死,对于他,却心中很是快乐…死者已矣,他若有灵,见你如此痛不欲生,必定不会开心。”

我轻轻点头,伸手擦去脸上点点泪水,心中虽仍伤心不已,却是哭不出来了。便随风大先生缓缓顺着原路回去。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想着心事。眼见夕阳一点点向山头落下,橙红色的晚霞映在我们师徒二人身上,显得温暖无比。前面不远处,一间小小的尼庵正在做晚课,不住传来尼姑们轻柔的禅唱。

我低头想了一会,才记起这间庵叫做静慈庵,便是归云庄出钱为其修缮,里面供了一尊观音大士,取大士慧眼静识、慈悲普度之意。我慢慢走到庵门外,听得里面正在颂经,颂的正是《妙色王求法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