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他的手骤然收紧,再一次将她锁在身下。
他没说错,这辈子他都没这样好过。
海雅和谭书林热切的关系显然得到了双方长辈的高度认可,妈妈和沈阿姨甚至已经在偷偷商讨结婚的事情。
这样多安静,再也没有人流泪,再也没有叹息声,再也没有不解的责备,多疑的试探。而她也不必再辛苦地拼命,就像妈妈曾经说的,女人不能过得这么艰难,她要对自己好一点,安逸的生活和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她是幸福的。
爸爸去世带来的悲恸终于褪去,妈妈脸上恢复了笑容,连轮椅上的奶奶近来都能含糊不清地说几句话了。
海雅坐在沙发上,含笑听着妈妈和沈阿姨此起彼伏的聊天声,红茶的香气在温暖的客厅里荡漾,愉快的下午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的飞逝令她有种安全感。
直到妈妈轻轻拍了拍她:“雅雅?发什么呆?沈阿姨和你说话呢!”
海雅揉了揉眼睛,歉意一笑:“对不起,沈阿姨,我……有点走神。”
沈阿姨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带有深意的笑容,声音也变得暧昧:“没睡好吧?这会儿书林该从公司出来了,不然我跟他说,今天不许他去城南的房子了,必须回家吃饭。”
海雅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她话里隐隐笑话他们两个小年轻纵欲过度的善意,她干咳一声,脸上泛起红晕,手足无措般连连摇头,很快又赶紧点头,一连串慌乱的动作让两个长辈都哈哈大笑。
她坐不下去,索性起身套上大衣,赧然开口:“我、我出去走走。”
沈阿姨等她人到门口才故意高声说:“那我们不等你们吃饭啦!你们俩玩得开心点!”
海雅落荒而逃,一直快步走到大街上,脸部的热度才恢复如初。其实时间还早,谭书林在公司办完事只怕还要好久,她这么早出来只有无所事事地闲逛,但这也比坐那个客厅里感觉要好得多。
下午四点多,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街上行人稀稀疏疏,海雅漫无目的随意走着。
七年没有回来,回来后又出了不少事,直到现在她才能单独一个人在街上散步,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那条林荫道,她从小学到高中,每天都背着书包从这里走。还记得左边倒数第三个路灯是坏的,经常她惹了谭书林不开心,恐惧回家面对爸爸妈妈的责备,便一个人在那块光影交错地徘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海雅的脚步停了,她静静看着这条林荫道,这里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全变了,路灯都已换新,树也长高不少,就连她自己,也再不会背着书包惶惶然无处可归。
过去的都已过去,生活还要继续。
海雅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不远处一个女人试探般地叫了她一声:“……海雅?”
她愕然回头,却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丰满女人在街对面看着自己,是谁?以前的同学?
丰满女人终于确定是她,欣喜地挥着手快步靠近,亲热又不失客套地上下打量她,一面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说:“真的是你!我刚还有点不敢确认,不过像你这么漂亮的人也少见啊!你留学回来啦?在国内工作还是回来度假?”
海雅茫然地看着她妆容精致的脸,她不停翕动的两片红唇,突然,她一个激灵:“你是……小莹?杨小莹?!”
杨小莹哈哈大笑:“你才认出来啊!我变了不少吧?”
何止“不少”!要不是声音有点印象,她根本完全认不出好吧?!以前那个细柳似的姑娘去哪儿了?她怎么这么胖了?
“真是好久不见!”海雅欣喜地握住她的胳膊,“你现在在S市工作吗?还是来玩的?”
“我是来这里出差。”杨小莹晃了晃手里的公文包,“来之前还想着你以前说过自己是S市的人,说不定能遇到你,结果还真遇上了!你怎么样啦?工作在哪里?”
海雅想了想:“可能就留在S市吧。”
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骤然重逢,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杨小莹像以前一样挽着她的胳膊,一面笑一面朝前走:“走走,找个地方坐坐好好聊聊!正好我事情都办完了。”
她们进了附近一家咖啡馆。
很明显,杨小莹对这次意外相遇非常兴奋,她叽里呱啦不停说着那些被海雅错过的事情,同学们谁和谁谈过恋爱可毕业又分了,谁和谁感情一直很好去年结婚了;以前食堂里做饭的大厨肺癌去世,换了新厨子一天到晚做菠萝炒肉片这种菜……
咖啡店的背景音乐像是应景似的,来回播放《同桌的你》,恍惚中,海雅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在国内大学读书的那段时光:傍晚的咖啡馆音乐柔和,咖啡的味道和咖喱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她和杨小莹穿着制服打工,一直盼着早点下班,她期盼见到一个人,黑色的SUV,烟草的气味,幽深专注的眼神……
海雅刻意换了个坐姿,试图专心听杨小莹说笑,可她的目光不能自主地四处游移,最后落在杨小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里亮闪闪地,套着一枚金戒指。
注意到她的视线,杨小莹有些赧然地摸了摸戒指,含笑开口:“被你发现啦……今年6月我才结的婚。”
海雅却想起她和小陈的那一场感情,下意识地问:“是小陈吗?”
杨小莹一愣,笑得有点不自然:“怎么会……嗯,后来的事你不知道,我们没在一起,怎么说他只是个KTV打工的,没什么前途,我想通了就早早断啦。”
海雅自悔失言,只能装浑然不觉:“那你先生是……?”
杨小莹用指尖拨动金戒指:“是我一个同事介绍的,他家境不错,人也挺好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能照顾我,看我现在这么胖就知道啦。女人嘛,可以好好过太平日子就行,感情什么的,在当学生的时候疯一把足够了。”
她看着海雅微微一笑:“你呢?年纪不小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吧?”
海雅喝了一口咖啡,默然点头:“应该……快了,你也认识,就是和我青梅竹马的谭书林。”
杨小莹先是有些惊讶,很快又了然地眨了眨眼睛:“嗯,他是不错,门当户对。”
海雅失笑:“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杨小莹也有点失笑:“确实……他脾气坏得很,一般人吃不消,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成熟了点吧?其实我现在想想,你们俩在一处也是最好的,脾气性格这种东西,再好的两个人也会吵架,都是靠磨合。他这么个高富帅,放外面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呢,谁管他脾气怎么样?你们两个一块儿长大,彼此也那么熟悉,条件都匹配,在一起合情合理,外人看来不知道多羡慕呢!”
是啊,这些道理她都知道,所以她妥协了,无论是什么名义,她是被拿去还债的,还是专门养来当童养媳的,都已经无所谓,人生本已艰难,何必自找苦吃。
“你啊,当年说走就走,手机停了,QQ和邮箱全换了,想联系都联系不到你。”杨小莹低声说着,语气里意外的不是埋怨,而是一种让海雅感到茫然的同情,“我知道,苏炜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他毕竟不是常人,你们两个就是在一起也没法长久,他……”
“你说什么?”
海雅骤然打断她的话,杨小莹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她瞬间死灰的脸。一个念头在杨小莹脑中顷刻间转了千万遍,她张开嘴,像是后悔,又像是无比的惊讶,最后只变成短短一句:“你、你不知道?”
海雅只觉地底忽然钻出无穷无尽的野火,它们在焚烧着她的躯体,她说不出话,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小莹。
杨小莹终于变得为难起来,她迟疑地摇着手,试图安抚她:“海雅你冷静点……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早知道我不该提……反正都过去了,你、你别想太多……”
海雅眼怔怔地望着她,过了好久,她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杨小莹后悔万分,可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来,她只得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也记不太清了,就是你说要出国那会儿吧……当时是警察给他手机上保存的联系人一个个打电话通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好像是因为车祸,那天下雨,他闯红灯结果和一辆货车撞上了……”
话还没说完,海雅骤然起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杨小莹急切的声音被远远丢在了后面。
不是开玩笑吧?苏炜死了?下雨天闯红灯车祸?她的灵魂像是瞬间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沉在海底,失魂落魄,一半却高高飞起来,穿过灰色的天,冷然嘲笑这个低端笑话。
她记得那个下雨天,雷鸣电闪,她被淋得像个落汤鸡,狼狈不堪。那是终结了她所有天真幻想的夜晚,祝海雅在那一天真正变得现实冷酷,为自己的离开找到了最好的理由:他是个心怀叵测的骗子。
身上又冷又湿,她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帘,黑色SUV的车灯在闪烁,她知道,苏炜追在后面,就像电视里的狗血情节一样,女主角绝望中落跑,男主角在后面追逐。她哭了,在公交车上哭得像个傻逼,还从头到脚都滴着水。
终于,荒诞的电视剧结束,公交车远远开走,她飞在半空,飞在风雨里,四处寻找苏炜,黑色的SUV被车流堵在后面,他的脸藏在黑暗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红灯亮了,她觉得那个瞬间他大概说了一句什么,油门被踩到最低,SUV像一匹野马射出去,化作千万道火光,消失在雨幕中。
海雅忽地停下脚步,她真切地感觉到肉体上实际的剧痛,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手用力地攥紧扭动,没有办法呼吸,眼前的街景和人潮变成一片片刺目的白色。
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竟然有这么疼,她竟然会这么疼。
好心的路人见她神色不对,纷纷关心地靠过来,最后有人在她后背重重拍了一巴掌,憋在肺里无法动弹的空气终于被拍了出来,她开始剧烈咳嗽,呛得涕泪交流。
恍恍惚惚,好像周围有人在叫着打120。不,她不去医院,她要去找苏炜,她必须要找到他。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海雅像鱼一样弹跳起来,在惊呼声中奋力推开面前阻挠她的所有人,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就好像当初她不顾一切挣断木偶的绳索狂奔向他那样。
不相信,她不相信。苏炜是一个诈骗犯,这次一定又是他的一个骗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跟杨小莹串通一气,向她张开捕猎网。
可你还是在朝网里撞。心底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海雅蜷缩在高铁的座位上,暖气很充足,她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窗外的天暗了下去,黑暗与橘红晕染一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直到黑暗吞噬了晚霞,夜色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