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林还趁机羞辱她:“你平时不是挺能吗?就这点体力?”
她干脆装死。
谭书林丢下她去买饮料,排队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他转头望过去,原来是一对学生情侣闹别扭,男孩子丢下女孩子大步朝前走,那可怜的女孩一路小跑追着他,拽着他的袖子,小声哽咽地说着什么,可他就是不停,把头仰得高高的,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他突然就想起高中时的自己与祝海雅,他们从没一起逛街玩过,一直都是她可怜兮兮地在后面求着他,而他骄傲得什么都不听,折磨她,令她时常泪流满面,他却始终笃定她一定会永远跟在后头。
心里有一种无可抑制的难受,她曾经把自己稚嫩的感情完完整整地奉献给他,他却像踩蟑螂一样把它们彻底踩烂了。再也找不回她温柔的目光,她为另一个男人改变,那个人不是他。
谭书林端着饮料回头,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祝海雅。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发呆,眉眼间始终弥漫一种冷淡疏离的气息,这个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想着去美国工作?还是想着要怎样切断谭祝两家千丝万缕的关系?抑或者,想着那个七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的男人?
谭书林走过去,把温热的奶茶递给她,随后挨着她坐了下来。
“海雅。”他低低地唤她,突如其来地问了一个问题,“留学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追你,你一个都没答应,为什么?”
海雅揭开奶茶盖子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好久,她才开口:“为什么这么问?”
谭书林放下奶茶,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他的手握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搓动,最后低头凝视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开口:“海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两家之间没有什么欠债,你……还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海雅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她垂下眼睫,又一次问:“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吗?他也说不清。
“我……给你父亲打钱,并不是想要增加你的负担。”谭书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对欠债的焦虑,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之间——至少对我来说,债务绝对不是最重要的联系,除了钱以外的,我们总该还有别的联系。”
他期待地凝视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情绪的波动,可她的睫毛低垂,他什么都看不到,她用拇指把奶茶盖子拨得噗噗响,就是不说话,她的沉默和规律的噪音令他无比烦躁。
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谭书林久违的傲气又冒头了:“当然,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话音未落,海雅的手机突然响了,谭书林心中竟飘过一丝庆幸:幸好,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更难听的话。
“喂?”海雅声音平静,“妈妈?怎么了?”
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哭泣声:“雅雅!你爸爸出事了!”
海雅猛然呆住了。
S市的冬季总是阴雨绵绵,湿冷的寒意粘在每一寸皮肤上,令人瑟缩。
谭书林很不喜欢这种天气,尽管这里是他出生的城市,可是气候与N城太相似,时常勾起他想要遗忘的那些不快回忆。
数辆黑色轿车在漫天飞雨中缓缓前行,今天是海雅父亲下葬的日子,他去的那么突然,叫人措手不及,海雅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医生说他是突发的脑淤血,本来这些年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却从来不考虑修生养息,还总爱去澳门赌钱,这次是因为赢了几把太过激动,加上饮酒过度,回到酒店就倒下了,再也没能睁开眼。
沈阿姨一直在车后座低低地啜泣着,断断续续的哽咽声让谭书林心情更加阴郁,终于忍不住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妈,别哭了。”
去世的是海雅父亲又不是他的老爹,她哭这么伤心实在叫人费解。
沈阿姨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你怎么不替雅雅想想?她这么多年没回家,连见都没来得及见一面,她心里什么滋味?祝家顶梁柱倒了,就剩她们母女两个,谁来照顾?你连这些都想不到,还谈什么照顾她!”
谭书林哑口无言,他当然不会没想到,可难不成他也要跟老妈一样哭哭啼啼么?那是女人的发泄方式,何况,她为之心疼的对象,迄今为止一滴泪都没有掉过。
他回想起海雅得知噩耗后的神情,还有她终于见到她父亲遗体的神情,她的平静让人不由得心中产生畏惧,连他也不例外。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觉得她非常清澈好懂,然而有更多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读不懂祝海雅这本书。
始终保持沉默的谭叔叔忽然开口:“老祝走了,他的公司只怕也是一团乱,本来就半死不活。书林,你找个机会和海雅谈一下,把股份转让给我们算了——她不是成天想着还债么?这个就当还掉了,既然迟早是一家人,迟就不如早,早点把这事定下来。”
沈阿姨犹豫了一下:“可是……雅雅愿意吗?之前跟老祝提了那么多年他都没答应,就是小惠那关也难过吧?”
谭叔叔呵呵一笑:“小惠哪里懂这些,她只要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过就行。何况海雅也不是小女孩了,到现在应该知道这些年的债绝对不是她个人的能力可以偿还的,再说本来也没有债不债的说法。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就是爱钻牛角尖。”
说着他拍了拍谭书林的肩膀:“你们都是年轻人,有些话好说。你不如劝劝她,不要去美国了,留在国内,她自己家的公司她怎么能当甩手掌柜?”
目的地到了,谭书林先一步下车,朝海雅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长裙,不施粉黛,没有了化妆品的掩饰,她的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分外触目。她怀里抱着骨灰盒,微微低着头,眼脸也低低垂着,浓密的睫毛把眼睛挡住,使她看上去有一种适度的悲哀。
她妈妈却一直在哭,下了车沿着台阶一层层往上走,走得越远,她的哭声就越大,沈阿姨紧紧揽着她,不停在她耳边低声安抚,但似乎并没什么效果。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从来受不得惊吓,曾经还因为海雅的事发了心脏病,谭书林真担心她突然又晕过去。
冰冷的雨水淋湿了每一个人的头发和肩膀,大理石的墓碑也湿淋淋的,海雅将骨灰盒轻轻放下去,一颗雨水从她的睫毛上滑下来,像是一颗泪珠。
她静静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爸爸还很年轻,精神焕发双目有神。她又记起自己终于见到他遗体时,他胖了太多,巨大的肚皮,灰色的皮肤,还有这些年添加在脸上的纹路。
不光是爸爸,还有妈妈,还有奶奶,七年时光的影响力超越任何想象,不知不觉,她长大了,而他们却老去了。身后的妈妈还在断断续续地哭泣着,她注意到她没有染发,头顶一片花白,蜷缩在沈阿姨怀里的身体显得佝偻而苍老。
意识到他们都老了,再过一些年,妈妈和奶奶也都会去世,海雅心中忽然慢慢浮现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像是失落,又像是空虚,还有点惶恐,夹杂着悲哀。
他们曾是她的神,她的天和地。
那时候她幼小而柔弱,他们年轻而强大,她是多么的害怕他们,又是多么无助的依赖他们,满心想要做一个完美的好孩子,得到他们的爱。他们自私,知道公司半死不活却依旧不放弃玩乐;他们也无情,明知道她不愿意,却还是逼着她嫁给谭书林;他们还会口不择言,气头上连把她嫁给有钱老头的话都能说出来。
他们给了她一个家,遮风挡雨,不必颠簸流离;他们给了她优渥的生活,不必为钱财奔波,风吹雨淋;他们养育她长大,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祝海雅。
时至今日,一切都反转过来,现在,是他们脆弱地依附她的时候,她成了他们的神。
睫毛上的雨水很沉,海雅眨了眨眼睛,又一颗雨水掉在唇边,冰冷的。
她悲伤吗?她是悲伤的,至亲离开人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她的悲伤深邃刻骨,可她却流不出眼泪,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她的心已经被麻木和空虚吞噬。
爸爸,你在地下看着我,我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有没有变得成熟?还是变得冷酷了?
不会有回答,冰雨刺痛她的头皮和肩膀,她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化作白雾袅袅散开。
墓室被完全合上,妈妈的哭声骤然变大,她突然抓住一旁谭书林的袖子,涕泪交流近乎哀求:“书林!你千万别不要雅雅!我们已经没什么人能依靠了……你别不要雅雅……”
谭书林急忙扶住她,连声安慰。
一阵淡幽的冷香慢慢靠近,海雅走过来轻轻搂住妈妈的肩膀,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种远在天边的淡漠:“妈妈,别哭了,小心身体。”
妈妈抱住她,哭得快要断气:“你不要再任性了,不要再任性了……雅雅……你爸爸都去了……我只有你……你和书林好好的不行吗?不要让你爸爸在地下也担心……”
海雅没有说话,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她平静的神情让妈妈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回去吧,再淋雨要受凉了。”海雅扶着她转身下台阶。
谭书林愣了一小会儿,反应过来后急忙追上帮忙搀扶。祝海雅的平静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小声说了一句:“海雅,节哀。”
她轻轻“嗯”了一声,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妥协后的温柔,她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