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结束,天堂降临。
海雅突兀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喜极而泣。
“我知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她哭得哽咽难言,“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方才没有掉落一滴的眼泪,此刻倾泻如泉水,谭书林对她凶狠的怀疑,沈阿姨他们揣度的眼神,妈妈失望的怒意,这一切的伤害终于穿透她刻意维持的保护膜,深深扎在她的血肉上。
她最亲近的亲人,没有一个相信她。
她就这样抱着苏炜一直哭,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苏炜的衬衫被她的泪水浸透,湿漉漉地,可他一直也没有放手。恍惚间,她有一种整个世界只有他可以依靠的幻觉,现实里那些残酷的、不理解的、嘲讽的视线,在他这里统统都会消失。
她像是变成了悲情小说里的女主角,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和苏炜在一起,所有人都不相信他和她,可他们最终会在一起,一辈子,过得漂亮又潇洒。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屋里没有开灯,迷离的霞光铺满墙壁,海雅像一只没有睡醒的猫,蜷缩在沙发上,脑袋枕着苏炜的腿。他在用手指一点点拨动她的长发,犹如爱抚猫毛。
这一刻若是可以持续到永恒那该有多好,一辈子一转眼就过去了,一转眼,两人就共同患难,荣辱与共,度过甜蜜波澜的一生。没有各种各样繁琐的细节,没有每一秒种都不会被遗漏的过程,没有激情下落的罅隙。
以后会怎么样?海雅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倘若可以,她宁愿在此时此刻化作一尊石像。
“饿了吗?”苏炜低声问。
海雅缓缓摇头,她什么都吃不下。
“苏炜,”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忽然轻轻叫他的名字,声音像从梦里传来一样,“我们结婚吧。”
她已经让爸爸妈妈彻底失望了,谭书林也恨她入骨,那个一直被她小心翼翼捧着,用尽全力维持平衡的家,再也回不到从前。她选择了叛逃,不再是被钢丝牵扯的木偶,没有回头路,那就继续前进吧,彻底粉碎一切卑微的希望。
片刻后,苏炜略带戏谑的回应:“你今年多大?”
“19岁。”
“没到法定年龄。”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弹,“你是在教唆我犯罪。”
海雅低声说:“因为谭书林的事,我爸妈现在都在N城,刚才……我把银行卡还给妈妈了。”
在医院的经历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又鼓足了勇气:“以后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尽早将家里的债务还清,可不能再贪玩了。”
苏炜没有说话,海雅怔怔盯着被霞光映成浅红色的墙壁,窗帘的影子在摇晃,过去19年的生活再也不会有,是的,她要成为一个全新的祝海雅,不再被操纵人生,不再需要反复地给自己施压让自己成为听话完美的孩子,她有梦想,她要考翻译证,找个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再还掉那么多年祝家欠谭家的钱。
未知的未来让她无比恐惧,真的要逃离这熟悉的一切,离开父母朋友?她睡着并不熟悉的沙发,这房间空旷而陌生,甚至身后的苏炜都变得陌生起来,而这一切曾是她逃离现实的憧憬。
苏炜忽然将她抱起来,将她滑落的吊带重新理好,再认认真真地将她的长发理顺。
“我们走。”他不由分说从沙发上站起来。
海雅有些迟钝:“去哪儿?”
“结婚。”他拿起了车钥匙。
海雅错愕万分:“可是、可是我没带户口本……我还没满20岁。”
苏炜索性拦腰把她一抱:“别废话,走。”
傍晚的商业街灯火通明,苏炜一路一言不发,拽着海雅快步走进一家珠宝店。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平静得甚至让人感到害怕,他捉着她的胳膊,不容抗拒,坚决地将她按坐在柜台前。
“有你喜欢的吗?”他歪头盯着她,看不出喜怒。
海雅对他这样的平静与坚决感到惶恐,她嗫嚅:“我不是……”
他是以为自己在逼他跟她结婚吗?他生气了?
他依旧没有理会她含糊的措辞,只微微一笑,垂眼打量柜台里的各色戒指。大概是他俩之间的气氛有点诡异,连柜台小姐都不知该怎样招呼,愣了半天,直到苏炜叫她:“麻烦你将这对戒指给我看看。”
这是一对铂金戒指,没有华贵的镶钻,女款简洁而优雅,正适合海雅纤细洁白的手指。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盯着中指上的戒指,再看看苏炜,他正在试男款,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苏炜。”她忍不住小声叫他。
他低头拨弄中指的戒指,开口:“你喜欢镶钻的,还是这样简单点的?”
镶钻?海雅急忙摇手:“那个、不至于……”
“嗯,我也觉得简单点好。”他勾起唇角,轻笑,“我欠你一个钻戒,等有钱了,买个最好的送你。”
他到底怎么了?被她那句结婚刺激到了吗?海雅僵硬看着他将那对铂金戒指买下来,装在漂亮的丝绒盒子里,然后揽着她走出店门。
“苏炜。”她又试着叫他一声,“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他依旧像是没听见,抬头出神地望着夜空,半晌,他抓着她的手,紧紧捏了两下,低声说:“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今天的苏炜与平时截然不同,好像带着一种焦急,情绪也不再冷静,甚至有一些亢奋。
SUV停在了路边,海雅四处看了看,她本以为他会带她去什么风景秀丽的公园之类,万万没想到这里是一片市政未能规划到的废墟,周围挂着绿化网,半个人影也没有。
苏炜跳下车,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默地望着眼前偌大的被绿化网包围的废墟。
过了很久,他终于说话了:“我以前住这里,不过从少管所出来后,这里就被拆了,幸好叔叔将家里原有的东西都替我保存了下来。”
海雅惊讶地看着周围,喃喃:“那你父亲也是在这里……”
苏炜回头望向东边,声音很淡:“啊,就在那条街,不过那条街也已经没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都拿了一大笔拆迁费,不知去向了。”
他的声音十分平淡,却又隐隐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知道,他父亲是个职业碰瓷骗子,在那条街被人撞死,却没有一个人同情,每个人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乐见其成。对当时只有18岁的苏炜来说,世界是一夜间变得冷酷无情的,他恨肇事司机,恨那条街的所有人,这种恨与是非道德无关,是唯一血亲惨死的恨意。
海雅有些心惊,放柔了声音安抚他:“你现在长大了,也成才了,你父亲在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欣慰的。”
苏炜只浅浅一笑,仿佛自嘲,又仿佛是在笑她稚嫩的安慰话语。
“我的母亲是被父亲的不争气气死的,”他继续说着,“所以我一直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我怕自己的不争气让妻子变成第二个母亲。但是,现在我有喜欢的女人了,她为了我抛弃一切,为了她,我也什么都可以做。”
海雅听得呆住,她眼怔怔地看着苏炜转过身,从口袋里取出刚买的戒指,他的脸色竟泛着红,紧张、兴奋、甚至有一丝羞赧,以往的冷淡自持烟消云散,他像个面对初恋的少年,胆怯偏偏又鼓足了勇气。
他缓缓靠近她,再缓缓单膝跪下,将戒指举高,漆黑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低柔的声音像夜风般拂过:“这里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之处,我想在这里对最心爱的女人求婚,这辈子尽我所能,让她开心。”
像是忽然从迷梦中惊醒,海雅缓缓眨了眨眼睛,凄白的月光,遍地的废墟,眼前的男人额头上还带着汗——和他相识以来,她如同深陷深雪桔色的幻梦,他的身影也一直朦朦胧胧,藏在似冷似暖的光线后。他一度是她逃避现实的空中楼阁,是她饮鸩止渴的毒药。
这一刻,那些迷离的光影都消失了,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望见他的模样——他在向她求婚,真真正正的求婚。
她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狂喜还是害怕,就像那个她决定走向他的夜晚,狂喜与恐惧,两相交错,令她发抖。
心里有个声音在蛊惑她:接受吧,接受吧,你不是爱着他?你不是离不开他?这世上爱你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为何不让他给你最甜美的蜜糖,直到永远?
可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质问她:你确定吗?确定是他?你真的爱他?还是仅仅爱着被爱的感觉?妈妈怎么办?爸爸怎么办?整个祝家怎么办?你能够承担一切后果?
“海雅。”苏炜第一次用焦灼而期盼的眼神凝视她,“答应我。”
她慢慢抬手,身上好像有千斤重,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踏踏实实,不会有任何遗漏,她和他,孤独的旅者,充满未知荆棘的未来,交给他吗?无所畏惧的人是因为幼稚而盲目,在一瞬间,她懂得了成熟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