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突然一重,苏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淡淡的烟味顷刻间再次把她笼罩。
他说:“你跟我来。”
海雅吞下最后一口汉堡,跟着他出门,夜间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冻得一哆嗦,急忙把外套拉链拉好,衣服袖子又长又宽,几乎耷拉在膝盖那边,冷风顺着宽大的缝隙钻进来,她抱紧胳膊,把衣服紧紧拢在身上。
苏炜拉住她,指着街对面:“这边。”
他的SUV正停在那里。
海雅犹豫着随他走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要怎么安置自己,难道是带她去他家?这怎么可以?她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妥,几乎想拒绝他的帮助,再回到麦当劳里趴着。
可是,这又有什么?心里突然冒出另一个声音,她一直努力做乖女儿,好孩子,体贴臣服的准未婚妻,换来的是什么?在这里拒绝他,重回那个懦弱隐忍的自己,就是人生的成功了?
她像是一只牵线的木偶,每一步怎么走,每一句话怎么说,早已有人为她规划得整整齐齐,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不容许出一丝差错。可她有了自己的意识,是痛苦地继续演出,还是挣断拉线,从台子上跳下去?
桔色的路灯映在路边积雪上,泛出奇异而冰冷的暖色调,海雅静静看着苏炜的背影,外套给了她,他里面穿着黑色的套头毛衣,背影料峭,白色的雾气从他脸旁翻卷而过。像是觉得她走得慢了,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深邃的黑眼珠,神态柔和。
她突然又很想依赖这个立在对岸华灯下的男人,她已经累得动也不想动,就这样把她带走,去另一个深雪桔色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她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可是这又怎样?他是心怀叵测的社会精英也好,是想要寻找暧昧的无聊人士也好,他是什么都好。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叛逆过,牵了线的木偶悄然跨出轨道一步,陌生而恐惧的刺激,令人愉悦。
她已经走向他了。
“苏炜,我们去哪里?”她问。
苏炜打开车门:“去我家。”
海雅有一种将要做坏事的快感,车窗外路灯一盏盏飞驰而过,车厢里暖气十足,她像是坐在云里,音响里放的曲子从天外传来,不知名的男歌手唱着:「你可不可以爱爱我,这个夜这个城这样无助的人,难道不值得你一问?」
朦朦胧胧,仿若梦境。
苏炜的住处与她家几乎隔着一个城市的对角线,她住东北,他在西南,那里是N城刚开发的新地皮,新建了许多生活小区,一批批已经有许多人搬进来,此时天还不算太晚,又是大年初一,小区的草坪上到处是放鞭炮的人,很是热闹。
海雅四处乱看,不知踩中个什么,“啪”一声巨响,吓得她一跳,旁边立即有几个顽童哈哈大笑,转身跑得没影了。
“没事吧?”苏炜抬手揽住她肩膀,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几步,“走路不要发呆。”
不习惯男人的亲近,海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好像发觉了,打开单元防盗门就将她放开,按下电梯的按钮。
“祝海雅,”苏炜抬头看着电梯门上不停跳动的楼层数,慢条斯理地开口,“别怕,我不会吃人。”
海雅尴尬地笑了笑:“不、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问:“好奇什么?”
海雅忸怩地盯着自己脚尖,她要怎么说?好奇他的工作,好奇他的年龄,好奇他的住处是什么样,她好奇他的一切。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苏炜反而又笑了,忽然抬手,将她黏在睫毛上的一根长发捻下,声音低沉:“别乱想。”
电梯停在十七楼,苏炜掏出钥匙开门,海雅感到突如其来的、梦醒般的紧张,仿佛踏进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似的,她故作自然开玩笑:“里面没有什么秘密吧?”
他再一次轻轻地笑,推开门,说:“有秘密,等你来挖掘。”
灯光乍泻,一室明亮,这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三室一厅,客厅是平整的木质地板,沙发茶几那里铺着羊毛地毯,并不是电视里那种崭新的仿佛没用过的家具,反而是半旧的,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虽然其余房间的门都关着,但依然能随处看出他生活过的痕迹,比如茶几上散落的打火机,烟缸里没清理干净的烟头,电视柜上还堆着几团M记外带的纸袋。
空气里有淡淡的苏炜的味道。
海雅换了毛拖鞋,慢吞吞走进去,为了掩饰紧张,故意四处打量,见电视柜上还放着一张打开的CD盒,就拿起来看,歌手是她没听过名字的一个外国乐队。
苏炜已经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从抽屉里翻出新毛巾还有吹风机,一并放在茶几上,说:“我去买牙刷,你随便坐。”
她知道他是怕自己尴尬,才没提洗澡两个字,当即红着脸点点头,把他送出门,忍不住加了一句:“那个……嗯,早点回来。”
关上浴室的门,海雅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特地探头看看,好像苏炜还没回,她安心地拿了吹风机吹头发。屋子里开着暖风空调,她穿着单薄的毛衣居然也热得一身汗,鼻子上一粒粒小汗珠,脸红得像喝醉酒。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苏炜还没回来的迹象,海雅捏着手机不停打开合上,犹豫着要不要打给他,眼角余光突然发现茶几上多了一只白色环保袋,上面还贴着张便签纸。拿起来一看,是苏炜写给她的留言:
「牙刷和买来的鱼片粥在袋子里,吃的时候记得放微波炉热一下。开着门的房间有床,你就睡那里。明早走的时候关门就好。」
原来他已经回来过了,还给她买了吃的。
海雅翻开环保袋,里面果然有一盒鱼片粥,因为屋子里很暖,粥居然还是滚烫的。她一面小口吃,一面又想笑,也不知是笑自己的紧张,还是笑他为了她一夜不归,抑或者,是笑心底那个叛逆的自己,隐隐约约的失落。
那天晚上,她没睡好。
床很大,被子枕头上全是苏炜的味道,他是这屋子的主人,一切的一切都有他的味道。她在这味道中辗转反侧,心底有一种微微的醺然,仿佛从身体到灵魂都已经跌落那个舞台,短暂的空挡,跌落的快乐。
在这里,她是自由的。
隐隐约约,好像听见有人在压低声音说话。海雅翻个身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已经早上9点多了。她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此刻还觉得浑身酸软,睡意充足,被窝里又那么暖和,实在不想起来,索性闭上眼继续睡。
及至发觉说话的声音是个男人,海雅陡然一惊,猛地想起自己是在苏炜家,立即翻身下床穿衣服。
苏炜已经回来了?她对着镜子把睡凌乱的头发飞快整理一下,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出去好不好。他是带人来家里了?在谈事情?
门没关,海雅偷偷探个头朝外张望,苏炜正站在客厅窗前讲电话,手里捏着一只香烟,青烟袅袅。
他语气非常不好,冰冷,甚至隐含怒意,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另一面。
“我做什么不需要你过问。”他说,“管好你自己的事。”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声音非常响,一阵乱吵,紧跟着似乎把电话掐了。苏炜深深吸了一口烟,在烟缸里掐灭烟头,似是思索片刻,复又拨了个号码,等了很久对方才接通,他开口,声音已经趋于平静,听不出一丝破绽:“是我,事情查的怎么样?”
后面的话海雅再也没听,她默默坐回床上,开始发呆。
她对苏炜这个人,其实是一点也不了解的,所见所闻,唯有那一点桔色光影中的温柔侧面,仿佛他就应当是那么温柔,那么成熟,顶着社会精英的身份,做着最好的绅士所做的一切。
他是做什么的呢?白领?开公司的老板?在家工作的SOHO一族?她竟然就这样做了生平最大胆最放纵的事,跟着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去他家里,还过夜了。
昨夜迷离的冲动随着夜色消退,断了线的人偶再一次回归轨道,不安、愧疚、惶恐、庆幸,诸般情绪如潮水般将她吞噬——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该在这里,她不该……
客厅里说话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海雅有一瞬间的慌乱,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装睡,还是干干脆脆地出去现身。犹豫只有刹那,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脱了外套重新钻进被窝里做熟睡状。
无论如何,叫人发现自己在偷听,实在不怎么愉快。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很快又走远,海雅屏息凝神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等着等着,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直到被手机铃声吵醒,浑浑噩噩地接通,杨小莹有点惊慌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海雅!你没事吧?大容刚和我说你昨晚一直找我,可我手机没电了,刚才充好。我回家发现你人不在!出什么事了吗?”
海雅揉揉眼睛,睡意迷蒙地解释:“没什么……我昨天出门忘带钥匙了……”
杨小莹惊愕:“一夜未归?那你住哪儿的?”
海雅沉默片刻,结结巴巴地扯谎:“我、我找了家旅馆睡了一夜,还没起来呢。”
杨小莹失笑:“有地方住就好。我马上要去上班,钥匙就放在门口踏脚垫下面,你回来直接能开门。今晚我还是不回去,不用等我了。”
直到挂掉电话,海雅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杨小莹是不是昨天晚上也没回家?今晚还是不回去,她睡哪儿?
看看时间,已经快12点了,海雅觉得自己不能在别人家继续这么睡下去,赶紧起床洗脸刷牙。出门悄悄看了一圈,屋子里似乎没有人,苏炜已经走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觉得有些失落,回头看看茶几上,苏炜再没留什么字条,上面摊着一些麦当劳外带的纸袋,估计是他早上吃完扔那儿的。
海雅把茶几上收拾的干干净净,用过的毛巾也用热水烫洗一番,顺便把窗台上那个已经被插成刺猬的烟灰缸刷得一尘不染——其实根本不必做这些,苏炜肯定不会介意,可她还是做了,仿佛这样才能心安。
一切忙完,海雅捏着笔,认认真真给他留字条:
「谢谢你,苏炜。外套和围巾我下次一定洗干净了还你。」
一定要向他表达自己的谢意,可这样写好像太冷淡了。她用笔涂掉,重写:
「谢谢你好心的帮助,我很感激。衣服和围巾下次我会洗干净还给你。」
怎么又觉得像客套话,海雅咬着笔头发了半天呆,添了一句:「PS:衣服口袋里有200元,下次也一起还你。」
加了一句反而更加生分,海雅索性放弃了,把便签纸揉成一团丢垃圾桶里,穿上他宽大的外套,下楼打车。
回到家的时候,杨小莹果然已经不在了,先前被她撞翻的那只茶杯也被洗的干干净净晾在茶杯架上。海雅在沙发上干坐片刻,不知为什么,觉得闷得慌。
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了,她得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否则空落落晾在这里,只会让她感到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她不想每次见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不知面对的是泪水还是责难。更不想被或软或硬地逼迫着,一次次去找谭书林自取其辱。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自己在路灯下反复徘徊,无处可去的绝望,也忘不了昨天发疯狂奔的愤怒。
她已经累了。
摊开报纸,海雅再一次认认真真地阅读招聘启示,她不好意思去找杨小莹,人家上次帮了她,结果中途她甩手不干,虽然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有看法的。
报纸上的招聘大多需要工作经验,海雅看了半天,终于从里面选出一条,位于市中心的某主题咖啡馆招聘服务生,要求25岁以下,工作经验不限,欢迎在校大学生兼职,英语专业尤佳。
她立即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听说她是N大的学生,似乎很感兴趣,约了下午3点在咖啡馆面谈。
时间还很充足,海雅仔细把长发打理一下,甚至化了一个淡妆,再换上新买的驼色大衣,前后左右看看确定没问题,这才打点精神出门应聘了。
咖啡馆的经理年纪不大,30多岁的样子,看到她第一眼就有点发愣,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便拍板把她留下,一面还回头和员工开玩笑:“看看,咱们店里以后就有一道标志性的美丽风景线了。”
别的事倒也算了,海雅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要听到数遍别人夸她漂亮,早就麻木,根本没反应,这份麻木在经理眼里成了淡定,本来想开口邀她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也没好意思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巧,海雅刚谈定工作离开咖啡馆,杨小莹的电话又来了:
“海雅,你不是说想找个做家教的工作吗?我有个本地朋友,她亲戚家的女儿今年初二,成绩很差,家人都快急疯了。我记得你高考成绩不错的吧?要不要试试看?薪水按星期结。”
海雅本想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可杨小莹一次次帮自己,怎么说也不能让她白忙,于是立即答应下来:“好啊,没问题。谢谢你,小莹。”
杨小莹笑:“客气啥?对了,那家人是想让你辅导英语。我先提醒你一句啊,那孩子脑袋简直像颗石头,意思意思就行了,别太认真。”
像石头?什么意思?
海雅一头雾水,先去书店买了一套初中生的英语测试卷,自己认认真真温习了一下语法,隔天晚上信心百倍地往那人家去了。
然后,她瞬间就体会了杨小莹说的脑袋像石头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何止是成绩差,她对英语语法简直可谓一窍不通,不知道课到底怎么上的,连进行时跟完成时都搞不懂,给她讲,前面听了,后面又忘,听课还不专心,动不动就拉她头发,问:“小老师,你头发颜色真好看,在哪里染的?还有你身上好香,用的什么香水?”
这孩子好像满脑子只有怎么打扮自己,小小年纪就穿了三四个耳洞,眉毛刮得和缝衣针一样细,努力把自己塑造得非常风情非常时尚。
海雅叹了一口气,尽量和颜悦色:“小悦,刚才不是和你说过吗?现在进行时,要在动词后面加ing,你又忘了?”
她像没听见,还问:“小老师,你这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吧?”
海雅想了想,说:“你现在年纪还小,等大一点再研究这个,现在要专心学习。”
小悦分外不屑一顾,切了一声:“真老土。”
海雅不禁泪流满面。
回去的时候杨小莹又给她电话,还有点幸灾乐祸:“见识到了吧?”
海雅有气无力:“她自己不想学,就是请爱因斯坦也没用。”
现在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在想什么,她一点也摸不透。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只想着怎么拿年级第一,让爸爸妈妈为她感到骄傲。
可是,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她做得再好,也不如这个胡来的小姑娘来的恣意幸福,因为她在被父母深深的爱着,哪怕胡来,哪怕叛逆,依然有人不离不弃爱着她。
她像羡慕谭书林一样羡慕这些任性的孩子。
一晚上被那小姑娘折腾得不轻,海雅回家匆匆洗把脸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手机短信铃声叮叮当当的响,她以为是杨小莹,随便翻开看了一下,瞬间又被屏幕上两个字吸引住目光——苏炜。
昨天一整天他都没任何消息,害她有些不安,打开短信,里面是很简洁的几个字:“烟缸很干净,谢谢。”
海雅回复一个笑脸,转而又想到那尊插得好似刺猬的烟缸,考虑很久,又加了一句:“不要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发完还有点后悔,好像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也没立场这么说。
可他回复得很快:“好。”
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为这段简短又亲密的短信,有点欲罢不能,还有点忐忑不安。
情不自禁再回复:“晚安,苏炜。”
过了一会儿,短信声轻轻响起,声音像梦一样,他写:“晚安,海雅。”
海雅心跳陡然加快,此时再无睡意,索性起身寻找他的外套。
外套左边口袋里装着上次花剩下的一百来块钱,右边口袋里装了一盒苏烟,还有一支金色的打火机。
发了半天呆,她慢慢把那盒苏烟拿出来,抽出一根,放在鼻前轻轻闻。
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她说不上来,不愿去想这问题。
刺鼻的烟草味令人沉迷,她甚至也不愿去想他的身份,他为什么会追求她,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渴望被人爱。
他是她的毒品,她似乎开始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