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看到曹芙一双满是期盼的眼,她心中一软,差点便要答应了下来。
但一想到稍后还有事要办,便只好硬着心肠说道,“侯府离此并不甚远,芙姐姐若是想我了,便让榕儿捎个话,棠儿敢不从焉?或是芙姐姐能移尊步到我那去坐坐,也是极好的,那日匆忙,我还不曾带芙姐姐游过月桂园呢”
曹芙见她这般说,便知道不好再留,只好说道,“那你可要记得以后常常来这看我。”
沈棠笑着点了点头,在快出后院的时候,心下忽然一动,便凑近了曹芙的耳边,低低地说道,“我大哥的伤,因救治及时,已无大碍。”
曹芙的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脖子根,她张开小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向对她甚严的祖母便在身后,想了想,便只好作罢。
沈棠带着碧笙袅袅婷婷地离去。
曹芙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轻轻一叹,对祖母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见着棠儿就觉得亲切得紧,与她不过只是两面之交,算不得深入,却总觉得像是认识了许久一般,竟生出了依恋之情。”
曹夫人的身子微微一震,过了半晌,她才低低地说道,“棠儿是个好姑娘,你们能相交……甚好,甚好。”
沈棠上了马车后,掀开车帘又望了眼曹府的大门,她凝眉问道,“碧笙,你可觉得这曹府有什么奇怪的。”
碧笙想了想,“曹府的后院照搬的松鹤园无疑,就连他们家的厨房也与淮南家中的一般。”
沈棠忙问,“怎么说?”
碧笙的表情有些困惑,“我随曹夫人进去的时候,颇有些吃惊,那厨房里灶台的位置,锅铲的位置,放油盐酱醋的橱柜的位置,都与淮南家中摆放的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来,有些惊疑地问道,“小姐是怀疑曹夫人也是方家出去的人?”
沈棠沉吟片刻,“曹大人自称在方家住过,是曾外祖父的弟子,但我却从来不曾听人提起过他与方家的渊源;曹大人自称曾对不起外祖父,但要说到缘由时,却让曹夫人打断了;厨房这处所在曹大人必是不去的,曹夫人却整日在厨房以煮食为趣,若不是习惯了用得趁手了,她又何必将厨房打造得与方家一模一样?”
碧笙闻言细细想了想,颇觉可疑,不由提议道,“不如去封信给秀蝉姨,让她查查那段旧事。虽说时日隔得久了些,但总有经过事的老人,能记起当年的事。”
沈棠轻轻摇了摇头,“写信去淮南,一来一往,须得一月有余,更何况,咱们手里并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可以跑这趟差事。”
她忽然心中一动,问道,“碧螺巷的孙嬷嬷是跟着我母亲陪嫁来的旧人,她的年纪与曹夫人相仿,若那曹夫人真是出自我方府,想来孙嬷嬷也是认得的。”
碧笙的眼睛一亮,“我竟没有想到孙嬷嬷。小姐,我们现在就去碧螺巷吗?”
沈棠低低地沉吟道,“去吧,正好我还有事要交待孙嬷嬷。”
原本想自己先带着碧笙去牙市转转,挑几个人买下养着,自己手头上没有得用的人,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的,祖父给的自己总是不那么放心,但如今这事交给孙嬷嬷去做也是一样的。
碧螺巷正隐在北街的后边,离安远侯府虽是远了,但离曹府的距离却还好,马车不过拐过了几条街市,便就停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道,“禀大小姐,这巷子太窄了,马车进不去。”
沈棠低声道,“知道了,我自个下车走进去罢。”
碧笙扶着沈棠下了车,“那会刚进京的时候,咱们也来过一次,那会来得匆忙,也不曾看得真切,这会可得细细参观一回。”
沈棠笑着说道,“你若喜欢,将来我便将这宅子送给你,可好?”
碧笙忙慌着说,“小姐说得什么话,这宅子将来可是您的嫁妆,又是夫人留给您的,岂是说送就送的?再说了,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赶碧笙走?”
沈棠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傻碧笙,宅子再好也不过是死物,我只要心中记着娘亲,便就足够了。更何况,将来你若是成婚,我送个宅子给你也算不得过分,就算是娘亲知道了,也不会怪责我的。”
碧笙一脸的不在意,“我瞧这世上,像二爷这样的男子多,像大爷这样的男子少,便是是大爷这样的,也还有着一房妾侍呢。所以,以后我不嫁人,就呆在小姐身边,替小姐做饭看孩子,这日子还比较有乐趣些。”
沈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那你以后就替我做饭看孩子罢。”
两人说笑着,便来到了一座宅子前。
碧笙扣动了门环,不一会儿便迎出来一个十多岁的清秀小厮,“两位姐姐这是找谁?”
沈棠笑着说道,“我们找孙嬷嬷。”
话音刚落,院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高声问道,“小听,是谁呀?”
小听摸了摸脑袋,翁声翁气地道,“奶奶,是两个姐姐,她们是来找您的。”
孙嬷嬷的脚步声急切了一些,她急急地探出脑袋来,一见是沈棠,先是有些不敢相信,等细细地瞅了几眼,才忙忙地向沈棠行了个大礼,“老奴不知是小姐驾临,怠慢了小姐,真是罪过。快,小姐快请进来”
沈棠笑着将孙嬷嬷扶了起来,“我来京城的时候,秀蝉姨千叮咛万嘱咐说,孙嬷嬷是娘亲在时的老人,连娘亲都要敬上您三分的。您这般老奴老奴地自称,倒真是折杀了棠儿了。”
碧笙接口道,“正是呢”
孙嬷嬷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她拉着沈棠的手臂不停地来回看着,“小姐自上回来,已经快有三年了,那时还是个小不点,这会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这眉毛眼睛长开了,与夫人当年真是一模一样,像,真像”
小听在一旁插嘴道,“奶奶,既然这位是小姐,您怎么还让她立在外头?”
孙嬷嬷一听,立刻用袖角抹了抹眼泪,忙忙地将沈棠和碧笙引进了正厅,等都已经坐了下来,又命小听上过了茶水,然后才敢问道,“侯府的规矩甚严,小姐今日怎么得闲出来?”
沈棠笑着说,“我去太学院曹大人府上看望他家孙小姐,正巧离这不远,便顺道来瞧瞧您。”
孙嬷嬷似是并不认识曹文显,一脸好奇地问道,“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曹大人?住学士巷的那位?”
碧笙笑开了,“看来曹大人的声名果然当得名满天下四个字,连孙嬷嬷都认得他。”
孙嬷嬷一时有些感慨,“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我也曾伺候过他几日。老太爷谈笑有宏儒,往来无白丁,又留了好几个得意的弟子居在家中,一时家中的文风昌盛。就连我们这些奴婢下人,整日耳中听着之乎者也,矣已哀哉,时日久了,也多少能念叨上两句圣人语录。”
沈棠点了点头,孙嬷嬷受过远山公的熏陶,论想法见识,自是不能拿她当寻常的仆妇来看,出于对文豪的景仰,知晓曹大人却也并不奇怪。
她试探地问道,“嬷嬷既在曾外祖父身边呆过,自然是认得他座下的六名弟子的了。”
孙嬷嬷眉头微皱,语气便有些迟疑,“说起来,老太爷座下原本是有七名弟子的,但其中一个……”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原来
第九十三章原来
沈棠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仍旧好奇地问道,“素来只听说曾外祖父座下只有六个弟子,这哪里来的第七个?嬷嬷,快将这事讲与棠儿听听罢。”
孙嬷嬷的语气微顿,面上的表情便略有些沉重,她叹了一声说道,“那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当年淮南方府里的老人散的散死的死,知道那段旧事的也没剩下几个人了。论理,这事不该我来说,犯了老爷的忌讳。但小姐今日问起了,我若不说,怕以后就再没人能知道这事了。”
她将小听和碧笙遣开,屋内便只剩下了她和沈棠两人。
她说道,“老太爷最小的弟子,我记得叫曹贤,他父亲曾是个秀才,但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他孤儿寡母,但他母亲倒是个有志气的,家里再穷,也都咬牙让他将书读下去。这曹贤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过了乡试。老爷当时正是录取他的考官,见他家里困难,就一直资助他读书。后来他母亲死了,老爷便让他住进了家里,跟其他几个弟子一起住在了松鹤国。”
沈棠心目光微微一动,那曹贤想必就是如今的曹文显曹大人吧,他将后院造成松鹤园的模样,想来还是因为怀念那段日子的缘故。
孙嬷嬷继续说道,“他身世可怜,年纪又最小,因此老太爷和老爷都最疼惜他。但谁知道他后来……”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姐的外祖母,生下您母亲后没多久,就病逝了,老爷跟前只有一个叫绿瑶的妾侍。
那绿瑶原本也是丫鬟出身,替老太爷管着藏书阁,她无事便饱读诗书,因此那通身的气派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强了一些。不只如此,她还擅长厨艺,做棵一手好菜,老爷对她宠爱非常。”
沈棠暗自沉吟,自己并不曾舅父说起过,原来外祖父还有过一个妾侍,不知怎么的,她的脑中浮现出曹夫人那张和蔼中带着优雅的脸来。
孙嬷嬷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回老爷与曹贤大闹了一场,都见了血,曹贤当夜就带着绿瑶走了。再后来,老爷便不许人再提起曹贤的事,老太爷也默许了,时日久了,世人便以为老太爷座下只收了六个弟子,那曹贤就被人彻底忘记了。”
沈棠很是惊讶,曹大人身为今日天下文人之首,个个都尊崇他的品性学问,但他年轻时候竟发生过这样的事……但随即想到那日曹大人的失态,曹夫人的喝止,便觉得这么离谱狗血的事,也不无可能。
她心中微微一动,曹大人声名大显的时候”外祖父还不曾辞世,他定是能猜出曹文显便是曾经的曹贤,但他不许奴仆提及当年之事,刻意将曹贤这个名字淡化,这心思,也未尝都是因为当年那事。
名声,是读书人的一切。
外祖父许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去守护曹大人。
只是,曹芙那张酷似自己母亲的侧脸……
她不由问道,“那绿瑶可曾留下过子嗣?”
孙嬷嬷摇了摇头,“不曾。”她顿了顿,略有些狐疑地问道,“小姐问这做什么?”
沈棠轻轻一笑,“无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是我想岔了,若是绿瑶曾留下过子嗣,那我怎会没有见过呢。”
她眼波流转,调转话锋,“文清这孩子,可还乖巧?”
孙嬷嬷立刻赞口不绝,“乖巧,乖巧。这孩子才刚八岁,书读得好自不必说,闲时还不忘在府里寻活干,说什么要报答小姐您的恩德。这孩子,将来是个能出息的。”
又指着门外道,“我那孙子小听,老子娘都没了,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原本可野得很,我老婆子可管不住他。自从文清来了,一有了榜样,这孩子就也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懂事了许多。”
沈棠笑着点了点头。
当年回淮南时,只留下了孙嬷嬷一家在京城看守产业。后来她死了丈夫,没过几年又死了儿子媳妇,膝下只留了小听这一条血脉。
这小听一脸的机灵相,小小年纪,已经能够处事有度,若是好好管教着,将来也是个得用的人,若是出息了,也算是个孙嬷嬷一个交待。
她想了想便道,“以后先生给文清上课的时候,让小听也一块去听听,就算不是要去考状元,但识字明理总是好的。别的不说,只要他学会了写字算术,将来大了也能做个帐房先生,帮帮少爷的忙。”
这话,便是在对孙嬷嬷做下承诺了,帐房先生虽然仍旧是奴仆,但地位较之寻常家仆,是要高上一些的。更何况,沈榕将来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安远侯,能帮侯爷做事,是天大的荣耀。
孙嬷嬷十分感激,“这可太好了,这孩子心里羡慕着文清呢,就只嘴犟,只肯在外面偷偷地听。”
沈棠顿了顿,眼神微微一深,低低地问道,“上次送过来的那个绵雨呢?她最近如何?”
孙嬷嬷神色一敛,“那丫头刚赎回来时,呆呆愣愣的,像是经过什么大磨难一样,过了好些天才终于缓了过来。一缓过来便求着我去给她打听她母亲兄弟,但我跑了几回她说的那地,也没打听出来什么。她也问过几次此间主人是谁,我没小姐的吩咐,不敢乱说,便没回她。后来时日久了,这两件事她便都不再问了,自己主动将浆洗上的事务都包了,也算是个勤快的丫头。”
沈棠低低沉吟,徐徐地说道,“我派人去查了,她母亲和弟弟都在秦氏手上,自她出了事,秦氏便不再供养他们,她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兄弟也不知道被卖到了哪里。”
孙嬷嬷大惊,“怎么会这样?这秦氏……利用了人不说,竟还对她母弟做出这等事来,真是太过狠毒了。”
沈棠冷冷一笑,“秦氏本来就不是善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那绵雨若是不贪图这点富贵,不抱着想爬上三少爷的床做半个主子的梦,也不至于会到今天这般地步。”
她低声吩咐道,“今日起,别再让她干这些粗活了,替她请个女先生来,琴棋书画俱都让她学起来,将她当小姐一样养着。若是她不愿意,你就将她母弟的事情说与她听,然后问她,想不想找回兄弟,想不想替她母亲报仇雪恨。”
孙嬷嬷心内虽存了疑惑,但到底不敢问出口来,忙忙地点头称是。
沈棠接着道,“还有一事,要麻烦嬷嬷了。”
孙嬷嬷忙说,“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了。”
沈棠的眸光一深,“我听秀蝉姨说,嬷嬷最擅长挑人看人。棠儿想请嬷嬷替我买些人,不拘男女,得用就成,买下来后便先放到青柳巷那所宅子里养着。”
青柳巷的宅子,是方氏的另一处陪嫁,并不住人,孙嬷嬷时常过去打理照料一下,离得碧螺巷并不远。
她抬了抬手,便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来,“这些你拿着,若是多了,便留着用,养这些人的花费也不少,若是不够,便找碧笙来拿。”
孙嬷嬷将银票推了开去,“这些年小姐在淮南家里,这京城里几处铺面的租金都是由我来收着。好不容易小姐进了京,上回来时便要将这些交割清楚的,但小姐您说在府里吃穿不愁,这些钱还是由我来保管。小姐信得过我,自然是我的福气,但这钱尽都够了,怎么还用得着小姐自掏腰包?”
沈棠摇了摇头,将银票塞进了孙嬷嬷的手里,“母亲的陪嫁里,只有几处铺面,一年收的租金虽然不少,但你的花费却也甚巨。要维持两个宅子的开销,也得花不少钱,更何况我知道青柳巷的宅子前年被大风吹塌了几处,修缮一下就是笔大数目。嬷嬷手头的钱,所余不多,还要用来供养文清和绵雨,维持家里的用度口这买人的钱,你定要收下。”
孙嬷嬷无法,只好收了下来,她认真地说道,“小姐放心,这差事我定替您办好了。”
沈棠点了点头,涩涩地说道,“当年娘亲带来的陪房,除了嬷嬷,尽都回了准南,棠儿有些事情不方便做,少不得要麻烦嬷嬷了。”
孙嬷嬷闻言又是难过又是感叹,“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份内的事,只要是小姐一声吩咐,哪怕是要我老婆子的性命,我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棠“噗嗤”一笑,“我这里,哪有什么要赴汤蹈火的事儿,嬷嬷还是留着身子,好好享享小听的福吧!”
话音刚落,碧笙便在门外轻轻咳嗽了几声。
沈棠笑着对孙嬷嬷说,“时辰也不早了,我该走了。若是回去得晚了,下回出来便难了。我来过的事情,不必向文清提起,至于绵雨,只怕她如今已经猜到了些,她若是再问起,你就不必瞒她了。”
孙嬷嬷有些不舍,“我知道小姐出来一趟不容易,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机会,可要常来看看嬷嬷!”
沈棠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会的。”
她徐徐地出了门,见碧笙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不由凝眉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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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四章 为父
碧笙悄悄地在沈棠耳边说道,“我又看到了那个人,那日坤和宫外我跟丢了的那个。”
沈棠的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她想了想,转身对孙嬷嬷浅浅一笑,“我这便回去了,嬷嬷还请留步。”
孙嬷嬷自然是恭恭敬敬地将她主仆二人送至了门口。
碧螺巷细小狭长,宽大的马车并不能进入,住的人家又不多,因此巷道寂静,并没有别的什么人经过。
碧笙低低地道,“方才您与孙嬷嬷在屋中说事,我怕在院子里晃荡会被绵雨瞧见,便缠了小听去巷子外的北街走动。谁料刚到北街就看到了那张脸,我对小听撒了个谎,让他先回府去等我,便跟了上去。那人似乎对南街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转了几个弯弯道道,便就不见了。我不敢乱闯,便回转来请您定夺。”
沈棠问道,“你见到他进了哪?”
碧笙有些迟疑,但想了想仍旧肯定地说道,“是。我跟到前面的狮子巷那块才把人跟丢了,但我仔细看过了,狮子巷的尽头只有一座府邸,他若是没有进去,也不曾出来,难道还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沈棠低低地沉吟道,“狮子巷,是永宁伯府吧……”
碧笙点了点头,“正是。”
沈棠眉头微蹙,当日将舅父尸身送回来的那位,应与青衣卫脱不了干系,碧笙又曾见他身着禁卫军的服色出没于宫廷,这样的人,不该与永宁伯府沾染上关系才是。
她敛了敛神色,“这事须得徐徐图之,切勿打草惊蛇。”
随即她的脸上又显出严厉之色,她重重地道,“至少,如今我们又多了一条线索。”
驾车的车夫见她两个翩翩而来,忙跳下了马车,恭敬地沈棠准备了垫脚的凳子,“大小姐请。”
沈棠轻摇衣袖,上了马车,一路上她的思绪正如这奔腾颠簸的马车一般,起伏波动,不曾停歇。
七月二十五日,一晃便就到了。
沈棠正好整以暇地歪在美人榻上,听着碧笙说起了这几日来各院的动静。
“秦夫人最近既不吵了,也不闹了,反倒让老夫人和二爷起了愧疚之心。老夫人就不提了,压箱底的好东西赏了不少;二爷可是连续歇在了宜香堂好几夜了。”
沈棠心中突然觉得涩涩的,沈灏当年能为了秦氏,离弃了自己的发妻儿女,想来对秦氏确然是有情的,即便他后来难掩纨绔子弟花心滥情的本性,但在他心中,最爱的那份却应是仍旧留给了秦氏吧?
碧笙见她脸上表情不虞,便赶紧转移话头,“大少爷的左臂大夫说已经无碍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夫人仍旧拘着他不让出门。不过我听暖雪说,大少爷可一日都不曾闲着,这一个多月来看的书都能叠成小山高了。”
沈棠心中微微一动,最近几次去看大哥,他的案前摆放的都是行兵布阵的兵法谋略,莫非大哥真的想投笔从戎,要去军队历练一番?
她正思量着,麝香匆匆地进来禀告,“回小姐,二爷过来了。”
沈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语气却仍旧平静无波,“知道了,我立刻便去正堂相迎。”
她一边让碧笙替她将松散开来的发髻系紧,一边问道,“明日便是沈灏迎娶荣福郡主的大喜之日,你说他这会来我这里,所为是何?”
碧笙想了想,“莫非是来叮咛嘱咐小姐的?既是续娶,那便是正经的继夫人了,后日一早小姐和二少爷是要到芳菲院给新夫人请安磕头的。”
沈棠的眼眸低垂,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沈灏特特地赶到了城外的碧桂园别庄,为的不过是将他明日要与秦氏成亲的婚讯通知娘亲。
他走后,娘亲抱着自己和榕儿亲了一遍又一遍,她强笑着不让自己流下眼泪,那些担心和忧虑,眷恋和不舍的呢喃即便隔了那么多年,仍然时常入梦,声声在耳。
沈棠的眼神蓦地冷了下来,犹如冰霜一般,再不见一丝温度,她似乎是强自压制住心中快要奔涌而出的剧烈感情,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说道,“走吧。”
月桂园的正堂里,沈灏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戴着千年沉香木做成的发冠,一张玉也似的俊脸看不出年纪来,满身贵介公子的风流倜傥气,却皱着眉头,不断地踱来踱去。
沈棠进来时,看的便是这副景象,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轻轻地对沈灏福了一礼,“棠儿见过父亲。”
沈灏立时便顿住了脚步,他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过了良久,他才干巴巴地问道,“棠儿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这话中似乎带着些干瘪的讨好,让沈棠觉得浑身都有些不太舒服,她细声回道,“回父亲的话,棠儿闲时便看看书,作作画,并不曾忙些别的什么。”
他问得生疏,她答得疏离,一时间堂内的气氛便有些尴尬。
沈灏咳了几声,把手一挥,说道,“坐下说话。”
沈棠盈盈一福,便坐了下来,一双晶亮的大眼直直地注视着沈灏,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灏心中有些慌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每次见到这个端庄沉静的女儿时,心情总是有些忐忑,即便她笑意盈盈地立着,像一朵玉兰花般静谧美好,他却总会莫名生出畏惧之意来。
他想,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儿身上有着方氏的气韵吧。
对方氏,他尽管从不提起,但心中到底是有愧的。少年夫妻,也曾恩爱过两年,又是死在那么尴尬的日子,若说能完全无动于衷,那是骗人的。
正因为心中存着的这份歉疚,他才更不敢面对沈棠姐弟,总觉得欠了他们什么,但却又无力偿还无法偿还,也再也偿还不起了。
但想到临来时雨柔带着雾气的那双眼,她又是难过又是怜惜的嘱咐,她说,“夫君,迎娶荣福郡主为继室,对侯府,对您都是一件大好事,将来有了这么强大的妻族,您出去应酬行走的时候,哪个还敢暗地里小瞧您?”
她当时低低地叹了口气,“只要您能好,那我便就也好,就算要称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做姐姐,我也心甘情愿。只是……大小姐和二少爷一向心高气傲,从不服人,若是后日一早行礼的时候,我怕到时候出了差错,惹了郡主不快,那好事就变成坏事了。”
他想了想,面上虽然仍旧有些讪讪的,也不敢对上她的目光,但终究是鼓足了勇气,将心中藏着的话说了出来,他有些躲闪地道,“明日新夫人便要进门,以后你们便算是又有了母亲。”
他顿了顿,略有些小心翼翼地瞥了沈棠一眼,见她脸色平静,目光温和,便又接着说道,“你和榕儿虽是元配所出,是为嫡子女,但对继室夫人却也是要称一声母亲的。后日早晨的请安,还需要向继室夫人奉茶行跪拜大礼。这些,想必早有人来教过你了,为父此来,不过是叮嘱你一番,到时候莫要失了礼,让人看了笑话。”
沈棠低低地笑了起来。
沈灏一愣,抬起了头,他有些不解地望着她,“棠儿……不愿意?”
沈棠的语调温和,但眸中却是一片冰冷,她淡淡地道,“父亲的吩咐,棠儿怎敢不从?”
她的语气虽然浅淡,但脸上的笑容却不曾褪去,只是这明明是温和有礼的回话,在沈灏的耳中听起来,却难受地紧。
他心中一时堵得难受,便急急地起身,“既如此,那棠儿你且自忙去,为父还有要事,就不留了。”
也不等沈棠回答,他便落荒而逃。
碧笙望着沈灏的背影气呼呼地道,“这二爷怎么回事,巴巴地来一趟 ,就是为了惹小姐生气的?好好一番嘱咐的话,怎么他说起来竟像是防贼一般难听?就这么信不过小姐吗?”
沈棠冷冷地一笑,“沈灏从未主动登过我月桂园的门,今日来得蹊跷,这多半不是他自己的主意。秦氏的用意不过就是想离间我与沈灏,最好我一时冲动,血气上涌,待后日一早,对荣福郡主行些不尊之事,她便满意了。”
碧笙又是愤恨又是苦笑不得,“这秦夫人也太看不起小姐了吧,这么低级的段数,她也还指望着小姐能上她的当?”
沈棠冷哼一声,“秦氏不过是个草包,若不是靠着永宁伯府嫡长小姐的身份,又是老夫人的亲侄女,沈灏还对她有些情份,以她的心计谋算,莫说是大伯母,便是柳姨娘一个人,就能将她捏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微微一顿,眼神越发冷了,“但她至少成功了一半,现在我对沈灏的不屑,又添上了这么一条,对沈灏的恨,又浓烈了那么一点。”
碧笙安慰地扶着沈棠的手,低低地道,“小姐莫气了,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不值”
沈棠闻言却是一笑,她的眸光微闪,唇角的弧度弯得更大了些,狡黠之至,“其实,秦氏的打算倒也不错……”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喜事(上)
七月二十六日,终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