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哦…落抽屉里了。”
我:“假牙呢?”
大姨:“…”
我=_=:“…”对大姨收拾行李的能力再次感到无力。
大姨冲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小声道:“我回去收拾好了打包给你寄过来。”
大姨两口子很快离开,外婆一夜没怎么睡,吃了东西情绪终于过去了,安稳入睡。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一地散乱的东西,思考着一会儿要怎么和顾魏沟通。
顾魏下班后自己坐车回家,大约是路上已经整理好情绪,回到家一切正常,向外婆问了好,便换了衣服到厨房帮我一起做晚饭。只不过两个人互相不说话,气氛有些诡异。
我:“顾魏。”
他半垂着目光专注地切菜,一直到炒完菜,才道:“短期可以,长期不行。”端着菜就出去了。
我本打算等娘亲出差回来,两个人一起给外婆做做思想工作,让她接受护工或者24小时家政,便送回Y市,近期就我们先照顾着。我想着,过去外婆生病都是我和娘亲照顾的,所以短期应该不成问题,结果第一晚就不太平。
一天下来,我们都有些疲惫,我将外婆安顿好,回到卧室,顾魏已经累得迷迷糊糊陷入半睡眠的状态,伸手将我捞进被子,顺手就关了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听到咔哒咔哒的声响,我慢慢醒过来,往门口一看,外婆正站在我们卧室门口看着我们。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顾魏也跟着惊醒。
我走到外婆身边:“怎么了?”
外婆:“睡不着。”
我看看钟,一点不到,看着床上困倦的顾魏:“你先睡。”关上门,扶着外婆回客房。
我:“为什么睡不着?”
外婆:“白天睡多了,现在不困。”
我:“……”想了想,凑到她耳边道,“要么给您按摩按摩?刮刮痧?热杯牛奶?您白天并没睡多长时间。晚上不能不睡觉,不然晚上清醒白天困,生物钟就颠倒了。”
外婆突然眼眶就红了:“唉,我是活不长了。”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外婆:“我耳朵听不见了!牙齿也没有了!现在手脚也不能动了!马上眼睛就要瞎了!废人一个!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老天爷非要一直要我生病!”
每个人生病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负面情绪爆棚的时候,尤其是老人家,我一手抚抚她的背,一手拿过助听器打算给她戴上:“生病是一个很正常的生理过程,一台铁打的机器,用了几十年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更不用说人了。您不要多想,既然病已经来了,咱们就努力配合治疗,您连癌症都康复了,还怕这个病么?放宽心——”
外婆挥开助听器:“戴了没用!我现在就是个聋子!”
我:“您戴上,我陪您慢慢聊——”这么晚了,不戴助听器我就得扯着嗓门说话,实在扰民,顾魏也不用睡了。
外婆挥开:“我不戴这个东西!”
我:“好,不戴,不戴。”安抚病人情绪最重要,我到书房拿了小白板和白板笔,关上门,坐到外婆旁边,一边写一边凑在她耳边说,连比划带猜,她应该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外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以为这个病两三个月就能好,结果一点没好!为什么就非要让我得这个病?”
我:“心脑血管疾病的恢复期本身就比较长。”我一边在白板上画血管示意图解释中风的成因,一边安抚她,“在您这个年纪得这个病的老同志其实特别多,尤其是长年高血脂高血压的老同志,就是要慢慢调理,改善饮食改善生活习惯,不能急——”
外婆推开白板,整个人都陷在“为什么偏偏是我得这个病?为什么偏偏就是我?”这个牛角尖里,情绪激动,“我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哪里都没用了!”
我看着她,有种无奈的脱力感。
外婆一辈子性格要强,不肯轻易承认自己不如人。这种性格有好有坏,好处在于能够支撑她走过艰难困苦,坏处在于她不服老,在她的意识中,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去,不愿意面对自己各方面都在衰退的实事,曾经癌症期间就因为钻这个牛角尖轻度抑郁过。
我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抚着她的后背,等着她自己情绪慢慢平复,但是许久都没有和缓的迹象。
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顾魏进来,双目清明毫无睡意。他捡起地上的白板和笔,写道:“情绪波动、休息不足,会恢复得更慢。”往外婆面前一立。
立了二十秒,拿走,擦掉,继续写:“您的血栓集中在脑干和小脑,短期之内不可能完全康复。想要康复,必须要有长期心理准备。”往外婆面前一立。
立了二十秒,拿走,擦掉,继续写:“得这个病的人很多。疾病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愿意积极配合治疗。”往外婆面前一立。
立了二十秒,拿走,擦掉,继续写:“校校爸五十多岁胃几乎全切,我妈出车祸到现在还没复原,还有更多年纪轻轻的患者。不要觉得倒霉,比您倒霉的太多了,不要钻牛角尖。”
外婆一是不好意思在顾魏面前哭,二是被他进门不说话拎起白板就四句话的架势给弄得有点懵,三,顾医生毕竟是医生…于是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顾魏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拿着血压仪进来,把我拨拉到一边,给外婆量了血压又测了脉搏:“一切正常,早点休息吧。”然后就戳在原地,面无表情。
我适时地上前,给外婆擦了擦脸,扶她躺下,盖好被子。
等外婆安静地躺好,顾魏拎着我回卧室,塞进被子里:“我明天一早有手术,我需要睡眠。”一脸疲态。
我立刻点点头,把被子一路拉到鼻子下面,闭上眼睛。
顾魏揽过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我睡得一直很警醒,凌晨四点多,听到一声“校校——”立刻醒来,偏头看了一眼顾魏,还好没醒。迅速溜下床,关了门,两三步跑到客房:“怎么了?”
外婆:“给我穿衣服。”
我:“不睡了么?”
外婆:“不睡了,睡不着。”
我看了看窗外灰沉沉的天,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Keep Going》 By “Rachael Yamagata”

第 64 章

二八〇
我一边帮外婆洗脸一边斟酌着措辞:“外婆,咱们请个护工吧?”
外婆态度明朗:“不要。”
我:“我和顾魏白天都不在家,您一个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有护工在,能给您搭把手——”
外婆:“我一个人好好的,不要护工。”
我:“别的且不论,我们不在您午饭怎么吃?”
外婆:“你中午回来么。”
我:“午休时间路上跑个来回都勉强,就算回来了,也来不及做饭。”
外婆:“那你早上做好了。中午我自己用微波炉热着吃。”
“…”我另开一条路,“您一个人在家不闷么?护工能陪着聊聊天,想去哪儿她能扶着——”
“我不要。”外婆挥挥手,脸上是完全不想多谈的表情,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做午饭一边继续说服外婆:“您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万一磕着碰着——”
外婆:“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
做完午饭做早饭,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端上桌,我剥了个煮鸭蛋,正准备拿刀把鸭蛋切成小丁拌进外婆的粥里方便她吃,她摆摆手:“我不吃蛋黄,胆固醇太高,你把蛋黄吃了吧。”
咔哒一声,主卧的门拧开,顾魏走出来,正看见外婆拿叉子把蛋黄叉进了我的碗里:“我不吃苹果,橙子不要,不吃梨,樱桃不吃…”
顾魏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道了声“早”。
我现在已经能完全分辨顾魏面无表情里的情绪成分,心里说不上来是愧疚还是无奈,于是低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顾先生挪开视线,朝着卫生间走去,经过我时不咸不淡道:“睡不着。”
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三个人相对无言地吃早饭,我慢慢嚼着嘴里的包子,决定中午就联系个护工,等外婆同意是等不到了,只能先斩后奏先把人请来再说。
饭毕出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余光打量了一下顾魏:“你要么再睡会儿?”
顾魏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着。
快到医院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顾魏,我想请个护工。”
顾魏眼皮都没掀:“麻烦你向我具体阐述一下,我们家请个护工,比起把你外婆送回她自己家有护工有保姆有外公,前者有什么优势?”
我:“……没有优势,求个安心。”
顾魏掀开眼皮:“我结婚以前就说过,家里不进生人。”
顾魏是个极其注重个人空间的人,如果有和同学同事朋友交流的需要,他都是安排在外面,结婚至今,进过我们家家门的人屈指可数。
我:“你昨天说过,长期不行,短期照顾是可以的,那么在这个‘短期’里,请护工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即便把外婆送回Y市,也需要我妈或者我大姨回来,大家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倘若我现在就这么把她送回Y市,她肯定会闹情绪。”
顾魏偏头看向窗外,没再说话。
我拐进医院的停车场,顾魏解了安全带:“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现在的情况。给你大姨打个电话,问她要多长时间回来。”拎起包就下了车。
算是默许了。
一上午都是在电话声中度过的。
“你这个电视,电影要怎么调啊?”
“暖气温度在哪调啊?”
“蜂蜜在哪啊?”
“蜂蜜瓶子太滑了,没拿住摔到地上了。”
“水壶太重了拿不稳,摔裂了。”
……
L姐看着我:“小林,你家里怎么回事?”
我:“外婆送我这照顾一阵子。”
L姐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十一点,电话响起:“锅翻了,洒到燃气灶里了。”
我挂断电话,前往领导办公室请假。
领导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慢声道:“小林,这——谁都有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我家里也有老人要照顾,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你最近的请假频率…”
我窘迫万分。
“有的话,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并不想为难你,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比较严肃的。”领导声音放轻压低,语重心长道,“而且你说你年纪轻轻的二十多岁黄金期重点培养对象,你不抓紧时间多做出点成绩,回头等你有了孩子,家庭负担更重,你——你自己不觉得很可惜么?”
我低头看着脚背,脸颊发烫。领导一直都非常照顾我,这样我才更惭愧。
领导:“唉,说道理你都懂…你的家事我不掺和,我只是个人建议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权衡一下…”
我点点头,惭愧道:“对不起,我一定尽快解决,不影响接下来的工作。”
领导挥挥手:“去吧。”
在我快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近期有个大合作项目。”
我愣了一下,点了下头,开门出去。
回家的路上,我拨通了之前就联系好的护工阿姨,通知她马上到岗。
到了家,我着手收拾狼藉的厨房:“不是说好了用微波炉热么?怎么开火用锅了呢?幸好是没伤着人,伤着人怎么办?”
外婆呵呵笑道:“我以为我能用。我想着我以前拿个锅没问题。你在家待多长时间啊?”
我沉下心对外婆道:“外婆,我请了个护工,下午就到。”
外婆立刻:“我不要护工!”
我:“您就当帮我省心好不好?”
外婆依然坚决道:“我不要护工。”
“您今天早上给我打了快二十个电话。”开会的时候出去接电话,快被一屋子人的目光扎成筛子。我蹲在外婆面前,握着她的手,“外婆,我最近手里任务真的很多。上课的时候,在实验室的时候…很多时候我是不能一直接电话的。”
外婆有些生气:“那我不打了。不打了。”
我叹了口气,简直有点想哭:“您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护工呢?她在家照顾你,我们也能后顾之忧地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到底是为什么啊!顾魏那么个洁癖都同意生人进家门了,为什么您就一点不能接受护工啊为什么!
外婆:“哪里是看护,就跟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我又不是犯人!我不要!”
我垂下头,双手撑着额头,突然特别理解星爷在电影里敲自己脑袋时的心情…
过了五秒钟,我收拾好情绪,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我不可能每天中午都这么回来。护工我已经请了,是个有中风护理经验的阿姨。马上就到。”
劝已经劝不通,就只能强行通知了。
一点左右,护工孙阿姨到了,我一一交代了注意事项,便离开上班了。
一下午手机没响,我说不上是安心更多还是不安更多。
联系了娘妻,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
联系了大姨,归期不定。
下了班去医院接顾魏,进到他办公室。
顾先生得知护工已经到岗的刹那,眉毛皱了一下,不过没发表任何评论,一边解白袍的扣子一边道:“刚才爷爷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晚上回去吃饭。”
我疑惑:“怎么了?”
顾魏:“我爸我妈不知道为什么又冷战了,让我们回去劝劝。”
我:“……”医生爹医生娘这三四十年冷战的次数,大概神仙也数不清了。
顾魏:“还有顾肖,因为相亲的事和婶婶闹矛盾直接吵起来了,让我们分头做思想工作。”
我:“哦。”长嫂如母。
坐上车,我拨通孙阿姨的电话,告知我们晚上要出去吃饭,会晚些回去。
孙阿姨:“啊?!小林啊,你外婆一整个下午一口水都不肯喝,也不肯吃水果,然后说自己便秘了,坐马桶上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了死活不肯下来,我拉都拉不动!刚才都哭了,你要么还是回来吧?”
我:“……”
顾魏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去不去爷爷家?”
我:“…”
顾魏目视前方,又问了一遍:“你去不去爷爷家?”
我抬起头看向他,不知道应该呈现一个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顾魏盯着我看了五秒钟,一句话没说,利落地解了安全带,拎包下车,往大门走。
我看着他一路走到大门口,看着他抬手招出租车,看着他坐进一辆,扬长而去。
我眼睛蓦地就红了,揉了揉,发动车子回家。
晚上,顾魏九点多才到家,到了家径直去洗澡,洗完澡一如既往,靠在床头看一会儿书,关掉护眼灯,睡觉,全程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半夜,听到呜咽声。
我连忙爬起来跑到客房,外婆正窝在被子里哭,哭得很委屈,像个孩子。
我躺到她旁边,将她揽进怀里,如同安抚一个做恶梦的孩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我处于困与不困的边缘,出神地想:人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婴儿,整个人生如同一个抛物线,到最后又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照顾小婴儿的时候那样耐心和甘愿,那么照顾老婴儿的时候,也努力付出同等的耐心吧…
哄外婆入睡后,我蹑手蹑脚地把主卧的门推开一条缝,却发现顾魏坐在床中央,半垂着头,一只手支着额角,呼吸起伏平缓。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仿佛他那么坐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