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诗经?国风》中的郑风篇,是一位贵公子在夸赞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见多美丽的女子,他都永不会忘记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刘弗陵竟是当着她的面在细述情思。
云歌听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恼。虽恼,可又不知该如何恼,毕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说,她的心思都是自生。云歌不敢看刘弗陵,扭转了身子。却不知自己此时侧首垂目,霞生双晕,月下看来,如竹叶含露,莲花半吐,清丽中竟是无限妩媚。上官小妹听到曲子,唇边的笑容再无法维持。幸亏身后的宫女不敢与她并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后,所以她可以面对着夜色,让那个本就虚假的笑容消失。一曲未毕,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边,不要惊了圣上雅兴,回去吧!”
两个宫女匆匆扭头看了眼高台上隐约的身影,虽听不懂曲子,可能让皇上深夜陪其同游,为其奏箫,已是非同一般了。小妹的脚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听到最后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没有听到,也许她还可以抱着一些渺茫的希望。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这一世就不能忘了吗?
刘弗陵吹完曲子,静静看着云歌,云歌抬起头默默望着月亮。
“云歌,不要再乱凑鸳鸯,给我、也给小妹徒增困扰。我…”刘弗陵将箫凑到唇畔,单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云歌身子轻轻一颤。
她刻意制造机会让刘弗陵和小妹相处,想让小妹走出自己的壳,把真实的内心展现给刘弗陵。他们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谐相处,那么一年后,她走时,也许会毫不牵挂。却不料他早已窥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转身就走,晚上压根就不让她叫小妹。德音不忘?
云歌有害怕,却还有丝丝她分不清楚的感觉,酥麻麻地流淌过胸间。
霍光府邸。
虽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庆,可霍府的主人并没有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霍光坐于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云和两个身着禁军军袍的人坐于右下首。他们看似和霍禹、霍山、霍云平起平坐,但两人的姿态没有霍山、霍云的随意,显得拘谨小心许多。这两人是霍光的女婿邓广汉和范明友,邓广汉乃长乐宫卫尉,范明友乃未央宫卫尉,两人掌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范明友向霍光禀道:“爹,宣室殿内的太监和宫女都由于安一手掌握,我几次想安插人进去,都要么被于安找了借口打发到别处,要么被他寻了错处直接撵出宫。只要于安在一日,我们的人就很难进宣室殿。”霍云蹙着眉说:“偏偏此人十分难动。于安是先帝临终亲命的宫廷总管,又得皇上宠信。这么多年,金钱、权势的诱惑,于安丝毫不为所动。我还想着,历来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让皇上疏远他,可离间计、挑拨策,我们三十六计都快用了一轮了,皇上对于安的信任却半点不少,这两人之间竟真是无缝的鸡蛋——没得盯。”霍光沉默不语,霍山皱眉点头。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内的霍禹虽满脸不快,却罕见地没有吭声。上次的刺客,尸骨都不存。他损失了不少好手,却连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来,对于安一个阉人,他面上虽客气,心里却十分瞧不起,但经过上次较量,他对于安真正生了忌惮。邓广汉道:“宣室殿就那么大,即使没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点了点头,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么特别事情?”
范明友谨慎地说:“昨天晚上皇上好像歇在了那位新来的宫女处。”
霍禹憋着气问:“什么是‘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皇上究竟有没有…睡…了她?”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个字硬生生地换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说:“根据侍卫观察,皇上是歇息在那个宫女那里了。”
霍光淡淡地笑着,“这是好事情,皇上膝下犹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汉幸事。”
屋内的众人不敢再说话,都沉默地坐着。
霍光笑看过他们,“还有事情吗?没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说:“我离宫前,椒房殿的宫女转告我说,皇后娘娘身边新近去了个叫橙儿的宫女。”霍云说:“这事我们已经知道,是皇上的人。”
范明友道:“的确是于安总管安排的人,可听说是宣室殿那个姓云的宫女的主意,打着让橙儿去椒房殿照顾什么花草的名义。”霍禹气极反倒笑起来:“这姓云的丫头生得什么模样?竟把我们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这样?这不是妃不是嫔已经这样,若让她当了妃嫔,是不是朝事也该听她的了?”范明友低下头说:“她们还说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个宫女在一起,又是吹箫又是喝酒,十分亲昵。”霍光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儿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松了身体,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刚去见了云歌,皇上晚上就歇在云歌那里,皇上这是成心给他颜色看吗?警告他休想干涉皇上的行动?看来皇上是铁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长幼有序,圣贤教导。自先秦以来,皇位就是嫡长子继承制,若想越制夺嫡,不是不可能,却会麻烦很多。霍光的脚步停在墙上所挂的一柄弯刀前。
不是汉人锻造风格,而是西域游牧民族的马上用刀。
霍光书房内一切布置都十分传统,把这柄弯刀凸现得十分异样。
霍光凝视了会儿弯刀。“铿锵”一声,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气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个两鬓已斑白的男子,几分陌生。
依稀间,仿似昨日,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着他说:“我要杀了你。”他朗笑着垂目,看见冷冽刀锋上映出的是一个剑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霍光对着刀锋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开。他现在已经忘记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岁。骤然之间,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时,如骄阳一般耀眼。他一直以为,他会等到大哥重回长安,他会站在长安城下,骄傲地看着大哥的马上英姿,他会如所有人一样,高声呼喊着“骠骑将军”。他也许还会拽住身边的人,告诉他们,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谁会想到太阳的陨落呢?
大哥和卫伉同时离开长安,领兵去边疆,可只有卫伉回到了长安。
他去城门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经腐烂的尸体,还有嫂子举刀自尽、尸首不存的噩耗。
终于再无任何人可以与卫氏的光芒争辉。而他成了长安城内的孤儿。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让大哥在朝堂内树敌甚多,在大哥太阳般刺眼的光芒下,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可随着大哥的离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他成了众人仇恨的对象。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带给他的荣耀,同时意味着,他要面对一切的刀光剑影。
从举步维艰、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个“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弃了多少,失去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云歌?
蜡烛的光焰中,浮现出云歌的盈盈笑脸。
霍光蓦然挥刀,“呼”,蜡烛应声而灭。
屋内骤暗。
窗外的月光洒入室内,令人惊觉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边的那枚弯月正如他手中的弯刀。
“咔哒”一声,弯刀已经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着霍氏的血,那么皇上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宠后宫,那么其他女子连活路都休想有!

Chapter 8 山雨欲来

未央宫前殿为了除夕夜的庆典,装饰一新。
因为大汉开国之初,萧何曾向刘邦进言“天子四海为家,非令壮观无以重威”“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时的民贫国弱,还是文景时的节俭到吝啬,皇室庆典却是丝毫不省。此次庆典也是如此,刘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简单,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却是依照旧制,只是未用武帝时的装饰风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时的布置格局。中庭丹朱,殿上髤漆。青铜为沓,白玉为阶。
柱子则用黄金涂,其上是九金龙腾云布雨图,檐壁上是金粉绘制的五谷图,暗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刘弗陵今日也要穿最华贵的龙袍。
于安并三个太监忙碌了半个时辰,才为刘弗陵把龙袍、龙冕全部戴齐整。
龙袍的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
龙冕上坠着一色的东海龙珠,各十二旒,前后各用二百八十八颗,每一颗都一模一样。
云歌暗想,不知道要从多少万颗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龙珠。
刘弗陵的眼睛半隐在龙珠后,看不清神情,只他偶尔一动间,龙冕珠帘微晃,才能瞥得几分龙颜,可宝光映眼,越发让人觉得模糊不清。当他静站着时,威严尊贵如神祗,只觉得他无限高,而看他的人无限低。
云歌撑着下巴,呆呆看着刘弗陵。
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了萧何的用意。
刘弗陵此时的威严和尊贵,非亲眼目睹,不能想象。
当他踏着玉阶,站到未央宫前殿最高处时。
当百官齐齐跪下时。
当整个长安、整个大汉、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脚下时。
君临天下!
云歌真正懂了几分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权力和气势。
以及…
那种遥远。
于安禀道:“皇上,一切准备妥当。龙舆已经备好。。”
刘弗陵轻抬了抬手,让他退下。
走到云歌面前,把云歌拉了起来,“你在想什么?”
云歌微笑,伸手拨了下刘弗陵龙冕上垂着的珠帘,“我以前看你们汉朝皇帝的画像,常想,为什么要垂一排珠帘呢?不影响视线吗?现在明白了。隔着这个,皇帝的心思就更难测了。”刘弗陵沉默了瞬,说,“云歌,我想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如我唤你这般。”
云歌半仰头,怔怔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