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一座六七层楼高,冰做的,像飞龙一样的东西,蜿蜒伫立在阳光下。最高处好似龙头,从高渐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缓,交错不一,回绕盘旋着接到沧河冰面。飞龙在光晕下反射起点点银芒,晶莹剔透,华美异常。
云歌很得意地问:"怎么样?是我画的图,让于安找人凿冰浇铸的。"
上官小妹呆看着河面上的"长龙",美是很美,可修这个做什么?难道只为了看看?
一旁的太监早拿了云梯过来,搭到"龙头"上。
云歌让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后护着。
小妹颤巍巍地登到了"龙头"上。冰面本就滑溜,现在又身在极高处,小妹害怕地紧抓着云歌的手。阳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着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头晕。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这条龙是云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来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错。一只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身侧的冰栏杆,握着云歌的那只手却开始慢慢松劲,改抓为推。此时云歌身在小妹侧后方,一只脚刚踩到龙头上,一只脚还在梯子上。
一个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那人披着黑貂皮斗篷,正从远处徐徐而来,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云歌登上了高台,蓦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吓得他身后的于安,赶上前护着,唯恐冰面太滑,他会摔着。小妹的手颤抖着,只要这个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别的女人,皇上迟早会留意到我的…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将云歌向外推去…
"云歌,小心点!"刘弗陵仰头叫。
小妹心神一颤,立时方寸大乱。
猛然一缩手。
"呀!"
云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搀力,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生死一线间,小妹却又突然握住云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云歌忙借力跳到了龙头上。
下面的人看来,不过是云歌身子晃了晃,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中间的生死转念,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出这一来一去。云歌定定看着小妹。
小妹如同骤遇强敌的猫一般,背脊紧绷,全身畜力,双眼圆睁,戒备地盯着云歌,好似准备随时扑出,其实身体内是一颗毫无着落的心。不料云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好险!好险!小妹,多谢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刹那间全部消失,用力甩脱云歌的手,身子轻轻地抖着。
云歌忙扶着她坐下,"别怕,两边都有栏杆,只要小心些,不会摔着的。"
刘弗陵仰头静看着她们。
云歌笑向他招招手,蓦然弯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惊叫着,沿着砌好的龙身飞快滑下,她的惊叫声,伴着云歌的大笑声在沧河上荡开。
龙身砌成凹状,感觉惊险,实际十分安全,人只能沿着凹道滑下,并不会真的摔着。
小妹害怕恐惧中,却分辨不出那么多,只是闭着眼睛惊叫。
耳畔风声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坠、再下坠。就如她的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而且这个坠落的过程不能出声。不但不能出声,还要不动声色,即使知道坠落后的结局悲凉无限,依旧要甜美地笑着,沉默地笑着。可是至少,这一次的坠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惧、害怕、迷茫、无助都叫出来,把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来。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觉得她这一生从没有叫过这么大声,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内多年的压抑都发泄了出来。小妹已经滑到龙尾尽头,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旧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握成拳,仰头对着天,满面泪水地尖叫。橙儿和抹茶呆呆看着她,看着这个像孩子、却又不像上官小妹那个孩子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云歌高声笑着从飞龙上滑下,滑过之处,飘荡着一连串的笑声。在笑声中,她也滑到了龙尾,冲到了依旧坐在龙尾前尖叫着的小妹身上,云歌大笑着抱住了小妹,两人跌成了一团。只看冰面上,两个人都穿着皮袄,如两只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滚成一团。
小妹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云歌。我没有死吗?
云歌笑得乐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吓得哭成这样!哈哈哈…"
云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着云歌,心里脑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么办的迷惘,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似在叫声中把一切都暂时丢掉了,丢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家势,丢了父亲、祖父、外祖父的教导,她现在只是一个被云歌欺负和戏弄了的小姑娘。小妹的泪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云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给小妹擦眼泪,"别哭,别哭。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戏弄你,姐姐自己罚自己,晚上给你做菜,你想吃什么都行。"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刘弗陵招手,要他过去,"皇上,你来安慰一下小妹,这丫头的眼泪快要把龙王庙冲跑了。"刘弗陵没有理会云歌,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
于安想上前去化解,刘弗陵轻抬了下手,于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呜呜地哭着,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了云歌的袖子上。
云歌赔着小心一直安慰,好一会后,小妹才止了眼泪,低着头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云歌无奈地瞪了刘弗陵一眼,叫橙儿过来帮小妹整理仪容。
机灵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太监去拿皮袄,这时刚好送到,忙捧过来交给抹茶,换下了云歌身上已经弄脏的袄子。云歌走到刘弗陵身侧,笑问:"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刘弗陵盯了她一眼,看着冰面上的飞龙没有说话,云歌凑到他身旁,小声说:"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堂堂一国天子怎么能玩这些小孩子的玩艺?在这么多宦官宫女面前,怎么能失了威仪呢?咱们晚上叫了小妹,偷偷来玩。"刘弗陵没有搭理云歌,只问:"这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云歌点头:"听爹爹说,东北边的冬天极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那边的孩子冬天时,喜欢坐在簸箕里面从冰坡上滑下。我听到后,嚷嚷着也要玩,有一年我过生日时,爹爹就给我做了这个。我当时就想着,可惜你…"刘弗陵微笑:"现在能玩到也是一样的。"
云歌满脸欣喜,"你答应晚上来陪我和小妹玩了?"
刘弗陵未置可否,云歌只当他答应了。
上官小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过来给刘弗陵行礼,"臣妾失仪在先,失礼在后,请皇上恕罪。"
刘弗陵让她起来,淡淡说:"性情流露又非过错,何罪可恕?"又对云歌叮嘱了一声:"别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凉咳嗽。"说完,就带着于安走了,云歌叫都叫不住,气得她直跺脚。刘弗陵来后,周围的太监和宫女如遇秋风,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子树,站得笔直,身上没一处不规矩,刘弗陵一走,一个个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过来,跃跃欲试地看着"冰飞龙",想上去玩一把。云歌笑说:"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马当先,冲到梯子前,"我先来。"
橙儿有些害怕,却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在抹茶鼓动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云歌身侧,看着众人大呼小叫地嬉闹。每个人在急速滑下的刹那,或惊叫,或大笑,都似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忘记了这里是皇宫,都只能任由身体的本能感觉展现。很久后,小妹对云歌说:"我还想再玩一次。"
云歌侧头对她笑,点点头。
众人看皇后过来,都立即让开。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处的方台,静静地坐了会儿,猛然松脱拽着栏杆的手,任自己坠下。
这一次,她睁着双眼。
平静地看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坠落,时而快速、时而突然转弯、时而慢速。
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
然后她平静地看向云歌。
没有叫声,也没有笑声,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云歌怔怔看着小妹。
凝视着殿外正挂灯笼的太监,小妹才真正意识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来妆盒。
妆盒是漆鸳鸯盒,两只鸳鸯交颈而栖,颈部可以转动,背上有两个盖子,一个绘着撞钟击磬,一个绘着击鼓跳舞,都是描绘皇室婚庆的图。小妹从盒中挑了一朵大红的绢花插到了头上,在镜子前打了个旋儿,笑嘻嘻地说:“晚上吃得有些过了,本宫想出去走走。”一旁的老宫女忙说:“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随意点点头,两个老宫女伺候着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边走一边玩,十分随意,两个宫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着笑脸小心地问:“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个宫女做了什么?”小妹娇笑着说:“我们去玩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人可以从很高处掉下来,却不会摔着,很刺激。”又和她们叽叽咕咕地描绘着白日里玩过的东西具体什么样子。说着话的工夫,小妹已经领着两个宫女,好似无意地走到了沧河边上。
月色皎洁,清辉洒满沧河。
一条蜿蜒环绕的飞龙盘踞在沧河上。月光下,晶莹剔透,如梦似幻,让人几疑置身月宫。
银月如船,斜挂在黛天。
两个人坐在龙头上。
从小妹的角度看去,他们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弯月牙如船,载着两个人,游弋于天上人间,身畔有玉龙相护。
小妹身后跟随的宫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龙头上铺着虎皮,云歌侧靠着栏杆而坐,双脚悬空,一踢一晃,半仰头望着天空。
刘弗陵坐于她侧后方,手里拎着一壶烧酒, 自己饮一口,交给云歌,云歌饮一口,又递回给他。
两人的默契和自在惬意非言语能描绘。
云歌本来想叫小妹一块来,可刘弗陵理都没有理,就拽着她来了沧河。云歌的如意算盘全落了空,本来十分悻悻,可对着良辰美景,心里的几分不开心不知不觉中全都散去。云歌轻声说:“我们好像神仙。”她指着远处宫殿中隐隐约约的灯光,“那里是红尘人间,那里的事情和我们都没有关系。”刘弗陵顺着云歌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些灯光,“今夜,那里的事情是和我们没有关系。”
云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带箫了,给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无音与你合奏,但你的箫吹得十分好,说不准我们能引来真的龙呢。”传说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公主,爱上了一个叫萧史的男子。两人婚后十分恩爱。萧史善吹箫,夫妇二人合奏,竟引来龙凤,成仙而去。云歌无意间,将他们比成了萧史、弄玉夫妇。刘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箫出来,凑于唇畔,为他的“弄玉”而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