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领三十板子,再敢多嘴,瞧我不揭了你的皮!”
“谢王爷恩典。”下人急忙磕头,待水溶离开后,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恨恨的骂道,“真是活打嘴现世的,惹怒了王爷,一家子也别想活了。”
水溶多年来的习惯,只要下雪,园子里便不许打扫,所有的雪只留着等太阳出来晒的化了才好。所以这雪下了一天,北静王府后花园子里的雪足足有一尺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抬脚落脚都比较艰难。
花园子的西北角,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隐在翠竹之间,院子里三间房舍,依着假山,前面一脉温泉穿墙而过,在院门口蜿蜒着又从西北角流出去,上面冒着丝丝白气。房舍边一株绿萼白梅早早的开了,白梅上落满了雪花,远远地,便能闻见清雅冷冽的香气。
屋子的门紧闭着,原木色缠枝雕花窗棂上,透着洁白的窗户纸,小屋四周三尺之内没有积雪,青石铺就的台阶上,只是湿漉漉的,倒像是下过雨一般。知情的人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屋子里笼了地炕的原因,地热把这房舍四周的雪都烘的化了。
水溶站在院子里,只轻声的咳嗽一声,屋门便被轻轻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穿湖绿色缎面灰鼠坎肩的丫头,见着水溶忙福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爷。”
“恩,醒了吗?”
“回王爷话,这位姑娘病得厉害,已经喂了两次药,都是洒的多,近的少,这会子还昏沉沉的,并没有醒。”
“…”水溶便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院子里那一株梅花,微风过处,梅花上的雪被扑簌簌吹下来,偶尔有几粒雪沫拂过脸颊,便有甘洌的清香。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夜风渐冷。婢女身上的小毛衣裳已经抵挡不住外边的风寒,开始瑟缩起来。水溶方回神道:“你进去吧。”
那丫头忙答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却见水溶依然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便有些迟疑,却不敢多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好生照顾。我这就走了。”水溶摆摆手,示意婢女自管进去。那丫头忙点点头,‘哎’了一声,转身进屋。
水溶瞧着那道小门开了又关上,然后里面便亮起了灯光。暖暖的,衬着这大雪的夜晚,似乎能暖进人的心理。
看了一会儿,水溶也觉得身上寒浸浸的,于是转身出了院门,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一段,再一个岔路口拐弯。往北静王府前院走去。
“王爷,翰林院梅大人在书房等候多时了。”老管家水安见水溶从后院回来,又两分意外,但主子的事儿他向来不多问,王爷回府,他只管如实汇报家中的事情。
“请到内书房来。”水溶也不多话,任由丫头们上来把身上的大氅褪下挂到一边,方转身进内书房的内室,小丫头忙跟进去伺候更衣。
水安忙转出去,去外书房请翰林院大学士梅瑜泽来内书房见王爷。
梅瑜泽,原翰林院大学士之长子,因文章写得好,满腹经纶,三院会考选出来的才子,金銮殿上钦点的探花郎。因从小跟水溶一起读过书,所以有同窗之谊。二人关系甚好,闲来无事时经常在一起品茶对弈,但二人有约,私会绝不谈国事。
————
第07章 闲对弈挚友品朝局
水溶看着身披绛紫色玄狐披风的梅瑜泽,眼睛里冰冷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嘴角却依然带着淡淡的冷漠:“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有兴致来我这里?”
“王爷,下雪天才好对弈,安安静静的,可以听见下雪的声音。”梅瑜泽微微一笑,也用水溶让他,便解下披风递给边上的侍女,自顾坐在窗前的暖炕上。
“你呀,生怕我的名声还不够坏。”水溶淡淡一笑,眼睛里依然冷如冰霜,幸好梅瑜泽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对此浑然不觉。
“王爷的名声坏?那瑜泽的名声不也跟着坏了吗?这怨谁?还不是王爷惹得谣言?”梅瑜泽浅笑,手中已经执起白子,又转身对老管家吩咐道:“把你们王爷藏得好茶拿来给我尝尝。”
“是。”水安偷笑着,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其说到“坏名声”这件事,原本就是水溶的错。去年水溶十八岁寿宴上,皇太子李云绶亲自道贺,水溶便亲自作陪,众人一起饮酒,当时在座的还有东平郡王世子穆千寻,太子的堂弟简郡王李云绵在座。众人酒至酣处,太子李云绶便笑着对水溶说道:“北静王,早年间父皇说给你选一个王妃,你说你尚且年小,不宜早娶,如今你也十八岁了,按道理很该成家才是。你告诉哥哥我,这满朝文武家的姑娘,你可有中意的,明儿哥哥我帮你求了父王,给你赐婚如何?”
“多谢太子美意,溶且无此心。况且如今身在孝里,也不宜谈论此事,单单说今日摆酒请客,已经是大不孝,于理不合。”水溶轻轻摆手,淡淡的说道。在座诸位才想起今年是他母妃亡故第二年,三年重孝未满,今儿原本也没有酒宴,不过是平时几个关系极好的人凑在一起,替他解解闷儿罢了。
因这北静王水溶,十岁丧父,十七岁又丧母,如今虽然世袭祖荫,是朝中最年轻的王爷,但的的确确也是个命苦的人。况且他性子淡泊,平日里对什么事情也不上心,惟独喜欢跟几个朋友饮酒作诗,品茗对弈而已。所以王公贵族里这几个有才学的年轻公子世子都跟他走的亲近。
“且莫说你在孝里,就是原来老王妃在世的时候,咱们有心帮你,你也总不给机会,你说这天下芳草萋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入得你北静王爷的眼?”李云绶身为太子,原比其他人放得开些,因又有了几分酒意,所以说话也少了几分计较。
“太子说笑了。天下芳草萋萋,溶又能有多少见识?”水溶轻轻摇头,慢慢的把杯中之酒喝下去,但觉一股辛辣顺着喉咙慢慢向下,喉管直到心房的位置确如钝刀来回的切割一般,痛入心扉。一时眼睛里便有几分雾气蒸腾,恍惚中回道七岁那年,他跟着父王南下办差,借宿到公侯世家江南才子林如海之府邸,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较弱的女婴,那时她总是喜欢哭,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下,惟独他一抱她,便睡得香甜。当时父王还说了句笑话:“这女娃见了我家溶儿倒是乖得很,难不成是老天给我们水家送来的儿媳妇不成?”
一句笑话而已,当时林如海未曾答话,但水溶却在心里留下了一个印记。所以后来父王死后,母妃给他说了数十门亲事,都已失败告终。最后母妃也随父王离去,偌大的北静王府,便只有他一个孤独鬼。
“溶弟,嘿!想什么呢?”李云绵推推水溶的胳膊,笑问,“你倒是说呀,你喜欢哪家姑娘?”
“呃?我喜欢她。”水溶眼前模糊,只看见面前一个奶娘般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一岁的女娃,就是她了,她是父王给他定下的媳妇。
“他?”在座的众人大惊失色,继而哄堂大笑。接着水溶便觉得有人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猛烈的摇晃着质问:“你胡说什么?”
水溶回神,却发现梅翰林的公子梅瑜泽的脸近在咫尺,一脸的好笑和不可思议盯着自己。
“呃?我说了什么?”水溶眨眨眼睛,不解的看着众人。
“溶弟,原来你不好女色,却喜欢男人?”李云绶狂笑,然后推着梅瑜泽说道:“我北静王多年来守身如玉,就是等的你呢,你今晚别走了。好好陪陪王爷!”
“呃?这…”梅瑜泽无奈,原本他就来的晚,这会子又被人捉住说这等笑话,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瑜泽,走吧,咱们回房。”水溶原就倦了,不愿跟众人再嘶闹下去,于是拉着梅瑜泽离席而去,转入屏风之后。
“嗨!我都被你害死了!”梅瑜泽跟水溶从小亲厚,因见他这般落寞,又不忍心离他而去,便随着他去了内室。如此一来,北静王爷断袖之癖便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各大王公贵族之家的公子们,纷纷传扬开来。而且那一段时间,梅瑜泽也的确跟长在北静王府一般,和水溶一起同吃同睡,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也不能怪那些浮华浪子多想。
如今梅瑜泽已经成婚,但众人传言,梅瑜泽跟新婚夫人薛氏感情平平,相敬如冰,可见梅公子心里惦记的还是北静王。水溶和梅瑜泽清者自清,对这些流言蜚语不甚在意,依然亲密如初。今日雪夜造访,又拉着水溶对弈听雪,水溶方才有刚才那句感慨。
而梅瑜泽也不在乎,只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般,吩咐管家倒茶来,自己便坐在炕上,落一白子在棋盘的正中间,等着水溶。水溶只好执黑子抬手落子,轻声笑问:“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怎么今晚倒是霸气起来?”
“风云变幻,需得霸主横空。梅瑜泽不才,今晚倒也放肆一回,以试霸主。”
“恩?”水溶警觉的抬头,看向梅瑜泽,却见他神态平静,波澜不惊。于是便接着落子,淡淡的说道:“霸主也要懂得隐藏,否则树大招风。况且如今只是雪夜,隆冬季节,再寻常不过的天气,如何能谈得上风云变幻?”
“自来瑞雪兆丰年,但这瑞雪也要分情形。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底的天气,这样大的雪下了一整天,听说京城里老百姓的房子都压塌了十几座,数百口难民于大雪天无处藏身,今儿一天便冻死了十几人。你说这雪是瑞还是不瑞?”
“我朝年年春旱,春荒之时逃难者又何以万计?有此一场春雪,只怕正是天下苍生之福,区区十几人的性命,跟上万人来比,却也算不了什么。”水溶神情自若,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
“王爷如何会知道,京城之外的百姓家里会不会发生房子塌陷的事情?有些人根本挨不到春天,春荒之事,又从何说起?”梅瑜泽说着,便在水溶的黑子边上落下白子,正好吃到他三颗黑子,梅瑜泽一颗一颗慢慢的拔掉黑子,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水溶。
“若是全国雪灾,朝廷必然会有赈灾方案,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水溶且不管丢掉的三子,只是在另一处下手,落下一子,把自己的十几个黑子连成一片,成就大势。
“王爷果然高明。但据在下所知,今日宫里亦发生了大事,皇上神思恍惚,无心雪灾之事。”
“宫里?”水溶剑眉一挑,手中的黑子便迟迟不肯落下。
“凤藻宫元妃娘娘小产,一个五个多月的小皇子夭折。娘娘血崩,于一个时辰前,薨逝。”
水溶的手轻轻一抖,眉头便皱了起来。
“皇上心神俱裂,旧疾复发。太医院乱成了一团,太子带着几位亲王和内大臣都去了勤政殿。”
“这不关我们的事。”水溶已经平静下来,却把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之内,回身要茶。
水安早就沏好了茶等在门外,只等水溶一声传唤,便带着婢女进屋,把两杯滚热的香茶捧到水溶和梅瑜泽面前。
水溶接过茶来,轻轻地吹着茶沫,却不急于吃茶,因见水安还不下去,于是问道:“还有事?”
“回王爷,这…”
“吞吞吐吐的,什么意思?”水溶立刻撂下脸子,瞪了水安一眼。
“是,刚才竹影阁的笋儿遇见奴才,说…竹影阁的那一位,怕是不好…”
“啪”的一声,水溶手中的热茶掉在棋盘上,茶水四溅,冲散了棋盘上的黑白玉棋子。水溶脸色铁青,眉头紧皱,一回脸瞪着水安一言不发,把水安给吓了个半死。
“奴才该死!”水安慌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梅瑜泽却轻笑一声:“这个老奴才,一口一个该死,的确很讨厌,还不快些下去!”
“滚!”水溶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字,水安如蒙大赦,慌忙起身,退到一旁。水溶转身下了暖炕,梅瑜泽跟在其身后,走至另一边的太师椅上慢慢坐下,两个婢女便上来收拾棋盘和洒了的茶水。另有婢女拿了衣服上前来,把水溶溅了茶水的皮袍换下来,拿了出去。
雪依然还在下着,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只有婢女捡着玉棋子往玉盒子里放的声音,轻轻地,一下一下,却撞击着人的心房。
第08章 探玉病水溶请名医
婢女把棋盘收拾好之后,悄然退下,水溶回头看着梅瑜泽,淡淡的说道:“再来一盘?”
“好。”梅瑜泽答应着,和水溶二人又对面而坐。依然执起白子,却只占了星位。
“这次知道内敛了?”水溶说着,也在星位落子。
“不尽然,有时进则为退,退则为进。”梅瑜泽开始依然是走主攻的路线,一路强攻。水溶却只是沉静的防守,似乎是不不退让。
“王爷有心事?”梅瑜泽平日很少赢水溶的棋,二人对弈也从不给对方留情面,向来都是忘我厮杀,然十之八九都是水溶赢。而这次,水溶却是节节败退,直到毫无防守之力。
水溶不答,只是把手中的黑子轻轻一放,淡淡的说道:“我输了。”
“王爷,成大事者,不可感情用事。”梅瑜泽别有深意的看着水溶。
“我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什么大事小事,只要一生平安无事便可。”水溶依然淡淡的,但目光却不与梅瑜泽对视,只是别开去,看着那边闪烁的烛光。红泪点点,仿佛滴血的心,宁静的雪夜却让人神思心动。
“王爷,竹影阁的那株绿萼梅花开了没有?”梅瑜泽看着水溶,等了好久不见他说话,便轻声开口。
“开了,映着今日的大雪,开的倒也繁盛。”水溶回头,看着梅瑜泽,又沉思片刻,“怎么,你又意挑红烛踏雪寻梅?”
“有何不可?”梅瑜泽淡笑,“王爷知道在下姓梅最爱梅花,尤其最爱绿萼梅花。清冷高洁,敢与雪相争,暗香涌动独一无二。”
“走吧。”水溶下了暖炕,便往外走,婢女忙取来那件鸦青色黑貂大氅给他穿上,另有人取了梅瑜泽的那件绛紫色玄狐披风给他披上,前面小丫头执着八宝琉璃气死风灯,后面水安和梅瑜泽的家人各自给自己的主子撑着十六骨大油纸伞。一路上出了走路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之外,便是呼啸的风声,众下人随着主子的脚步进了园子,小心翼翼的服侍着二人前行,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就算是冷风吹到嗓子里,憋得难受想要咳嗽,也都生生的忍下去。
走近竹影阁一带,水溶便突然站住,对身后的家人说道:“你们就在这儿候着。”
“是。”水安等人立刻站住脚步,寸步不敢向前。
“灯也不用了,借着雪色,倒也认识路。”梅瑜泽也摆摆手,叫面前的小丫头让开,和水溶二人,慢慢的走上了竹林里的一道道坡缓的台阶。
二人走近了竹影阁的院门,梅瑜泽便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小路两旁的风灯闪闪烁烁,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里,灯光飘忽不定,仿佛少女沉思时的目光。
“王爷且自便,瑜泽在这里听着雪声,闻着梅香,便是一种享受了。”梅瑜泽止步不前,只对水溶拱拱手,转身看向竹林深处。水溶也不多话,便推门而入,直接进了院里。
里面只有一个媳妇和两个丫头伺候,因听见院门声,丫头忙挑着灯笼从里面出来,迎面看见水溶踏雪而来,却脚步缓慢,似乎犹豫不决。
“王爷安。”丫头忙福身下去,不敢抬头。
“怎么样了?”
“这会儿药也喂不进去,那姑娘只是不停地说话。”
“说什么?”
“好像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叫他快走。”
“谁的名字?”
“宝…宝玉?”小丫头有些害怕,她自从进了北静王府,还没跟王爷面前回过这么多话。素日里王爷总是冷冰冰的,好像看他一眼都会触犯了规矩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水溶只觉得心中一痛,猛然间抬起头来,看着那橘色的窗户纸,暗暗地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外走。
小丫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吓得浑身哆嗦,急忙跪了下去,带着哭声说了一句:“奴婢该死。求王爷恕罪。”
水溶的脚步便嘎然而止。然后慢慢的转身,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小丫头,淡淡的说道:“起来吧,前面带路。”
小丫头愣了一下,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腿上的雪也顾不得拍,便连声答应了几个“是”,提着灯笼侧身而行。
水溶踩着厚厚的积雪,踏上了三四蹬台阶,便到了屋门口廊檐下。小丫头打起厚厚的帘子,水溶刚往前一走,尚未进屋,便觉得暖风铺面而来,鼻孔里面一阵奇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王爷安。”里面伺候的媳妇卢氏和大丫头笋儿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来给水溶请安。府上历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水溶从不进女子的房间,今天还是头一回。但卢氏和笋儿都是极安静的人,此时自然不敢多想,也没有功夫多想。
“免了。”水溶自顾解开大氅上的石青色压金宫绦,笋儿忙上前来接过大氅,水溶便回首透过十二扇青琉璃纹紫檀木架屏风望向里面的卧房。
“王爷,鞋。”笋儿拿了专门在这屋子里穿的羊绒棉鞋,跪在地上,水溶便转身坐在椅子上,慢慢的抬起脚,让笋儿把自己脚上的牛皮长靴褪下来,趿上了那双软绵绵的羊绒鞋子。
转过屏风,里面地上铺的是厚厚的长绒地毯,华贵低沉的土红色为主,配以石青色,石绿色,土黄色,浅红色,白色,黑色,织绣出一朵抽象的花朵,中原人并不认得此花,这是来自番邦的贡品,此花名为大丽花,又名西番莲。乃是远邦异国朝贺时进上的贡品,因水氏于皇室有着极深的渊源,所以北静王府上有此种地毯。
水溶穿着厚厚的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有一种漫步云端的感觉,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实。
黛玉苍白着脸色,卧在那张花梨木雕花床上,床不大,原本就是单人用的床,但因为十三岁的黛玉十分羸弱,所以躺在翠色的锦被里,显得床上空荡荡的。此时她在沉睡,额角的碎发似是被汗湿,打了个圈儿贴在额头上,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水溶便坐在床边,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但觉呼吸微弱,似有似无。再看看一旁小高几上的药碗,更是皱了皱眉头。她此时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又如何能喂得进去汤药?
“去,告诉水安,把华先生悄悄地接进来。”水溶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话,但眼睛却盯着那张惨白的憔悴不堪的脸,嘴角弯起一抹倔强的神情。——你要死?要陪着他去死?可我不准,我不准,你就别想死!
此事重大,卢氏忙转身亲自去传话,而水溶吩咐完这句话,便也不再停留,转过屏风待笋儿给他换下鞋子,出了屋门,全身热乎乎的此时又被冷风一吹,头脑立刻沉静清澈起来。
不再有丝毫留恋,水溶大步走出竹影阁,对背对着院门的梅瑜泽说了一声:“回了。”便率先往前走去。
梅瑜泽却微笑着转头,别有深意的看了看虚掩的院门,跟上水溶的脚步,同他一起离开。
第9章 心病重结心药何求
第二日四更时分,朝中便有消息传出,皇帝因痛失爱妃,心力憔悴,大病不起,一应朝政,全部交给太子处理,任命左相为辅政大臣,协助太子处理国事。
水溶暗叫不好,贾门一族,上百年的望族,这回可是走到了尽头。
贤德妃薨逝,按照常理,当时第一要事,便是拟定贵妃的谥号,然后着礼部侍郎主持丧葬事宜。然太子临朝,闭口不提贵妃谥号之事,左相似乎也忘了此事,并不提醒太子。满朝文武心中虽有疑虑,但却因贾府已经被查抄,贾政等人已经锁拿进京,所有的事情连载一起,竟然没有几人敢站出来说话。
水溶原是闲散王爷,平日并不用上朝参与政事,只不过是听皇上的调遣,偶尔出去半个闲差,或者陪太子练习骑射,吟诗作词,品茶对弈而已。如今太子临朝,倒是没忘了素日这个好友,于是传了一道谕,着水溶自明日起,随满朝文武上朝参知政事。
水溶暗道太子果然雷厉风行,看来只等着皇上咽了那口气,他便可以荣登大宝了。
四更时起身,水溶一直在书房里坐到午时。自传达太子口谕的勤政殿总管太监李四保走后,水溶便没说过一句话。
因午膳时分已到,水安便带着十几个丫头到了书房外边,丫头们各自手里捧着食盒一溜儿站在廊檐下等候,水安便悄声的进了书房,见水溶在书案前呆呆的坐着,便上前去打了个千儿,陪笑道:“王爷,已经午时了,请您用膳。”
“不用。撤下去吧。”水溶面色平静如水,深入秋潭的眼睛波澜不惊。
“王爷,您早起便没吃东西,这会子若再不进点热汤水儿,这身子如何受得了?”水安跪在地上,几乎哀求着说道。
“罢了,如今索性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真真这北王府没人把我放在眼里了!”水溶眉头微皱,眼睛里的余光瞥了跪在地上的水安一眼,“把饭摆到那边。”
水安听主子前面的两句话,似是恼了自己,心中正惊慌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叫摆饭,立刻答应一声,转身到门口,轻声说道:“快,摆进来!”
十六个一色衣着打扮的丫头排着队走进来,边上便有两个丫头上前,把她们手中的食盒儿挨个儿打开,把里面色香味儿俱全的珍馐佳肴一盘盘摆在桌子上。
“王爷,饭传来了,您趁热用点。”水安又走到水溶跟前,躬身行礼,请水溶用饭。
“恩。”水溶应了一声,起身来走到饭桌前,只随便指了一样细粥,一个穿葱绿衣衫的丫头便上前来,拿过定窑脱胎缠枝莲花的碗来,给水溶盛上粥,递到他的手中。水溶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于是问道:“这粥还有吗?”
“小厨房里做的细粥,只有王爷的份例,并没有多余的。”水安忙在一边回道。
“把这个给竹影阁送去吧。”水溶说着,便指着大盅里面剩下的细粥,淡淡的说道。
“呃…”水安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回头看看边上的一溜儿丫头,得到肯定的目光,方忙回道:“是。”
王爷吩咐的事儿,水安从来不敢假手他人,于是他自己亲自带着人,用暖盒捧着那滚热的粥,一路小跑往竹影阁来,见着卢氏嬷嬷,细细的说明了原有,卢氏连忙点头,但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轻声说道:“大管家,不瞒您说,那位姑娘如今吃药都难得很,昨晚华先生来了,也只是叹气,只留下了几颗丸药,说若是能喂进去就喂,喂不进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这会子,她哪里能吃的进粥去?”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可坑死我了。在这府上当了几十年的差,也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差事。咱们那主子你是知道的,何曾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果然这位姑娘有个好歹,只怕这王府的天要翻过来了!”水安连声叹气,摇着头,在竹影阁的院子里打转儿。这样的话,他万万是不敢去回水溶的。只是这一回去,水溶又必定会问,可怎么回话儿好呢?
“大总管,华先生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您思忖着,若能回了主子,许是能救这姑娘一命。”卢氏见水安如此紧张为难,瞧着心中也极为不忍,再者,她也瞧着黛玉可怜,好好地花儿一样的姑娘遭了严霜一般,就这么凋零了,岂不可惜?于是便多了一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