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她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四丫虽长得一副拙样,但心眼却不少。此时小产,若是能救下沈福海,她自有地主娘家庇佑。退一步讲她救不下,也能因此胎而抬位姨娘,做那正经主子。
且如今巧姐出嫁在即,若是传出此污秽之事,定会对女儿家名声不利。自己若一心顾着女儿,总会随了她的心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一箭三雕,她损失的,不过是一副药钱和扯起嗓子做足苦肉计而已。不管怎生算,此事于她都是大有裨益。
“吴妈妈,你且去彻查,要快。”
第五十七章
吴妈妈已许久未见夫人神色这般严厉,不禁为那沈四丫哀悼。小姐出嫁在即,她也敢惹出这等血腥脏污之事。
不论小产是真是假,这次她却是栽定了。
打帘子出门,她抿下鬓角,刚好看到一端水的丫鬟。只一打眼,她便有了印象,这正是当日向她来报族弟于县衙门前击鼓鸣冤之人。
“你且过来。”
翡翠麻溜的走上前:“吴妈妈。”
“恩,你且去问问角门上,老爷书房中四丫,近日究竟见过那些人。”
小丫鬟退下,吴妈妈又招来几名心腹的丫鬟小厮,各自吩咐下去。
宜悠坐在靠门的位置,双目看着章氏与巧姐检查那喜饼,耳朵却是分一丝精力,注意着门外动静。她耐心听吴妈妈把话说完,心中却是明了,吴妈妈所叫六人,分别问询后宅、前院及府外,二人同一任务,查缺补漏的同时又能极大程度上杜绝下人欺上瞒下。
前世今生,她最欠缺的便是这大宅子中的御下手段。县丞夫人那通身的上位者气度,她学不来,即使勉力为之,也终究是画虎类犬。如吴妈妈这般精细且费心的,最是适合于她。
默默记在心里,她稍作消化,便对碧桃和刘妈妈的分配活计有了新一番的考量。压下此事,她专心应付着章氏偶尔递过来的问话。
**
章氏四平八稳的坐于太师椅上,扶着把手,脸上洋溢着平和的笑容。
年轻时掐尖要强,如今人近不惑之年,有些事她早已看淡。夫君后宅是否只她一个,已然不是摆在心上的头等大事。儿子前程与女儿亲事,才是重中之重。
这事说来也简单,只要自家夫君爬得足够高,自可庇佑一双儿女周全。
为此,她可以顺应民俗为他收了四丫。若是她老老实实,府里自然不嫌多那一双筷子。可如今,明显这棋子想跳出她的五指山。
不识好歹,掀她逆鳞之人,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
宜悠感觉一股冷气袭来,抬眼飞快朝里瞄一下,章氏手中喜饼扑簌簌掉了一地渣。中间包裹的那团褐色肉丸悉数露出,浸湿她新染的大红指甲。
看来这次她真是气狠了。
想想她也能明白,天下间渣爹虽多,但老太太那般狠毒的生母还真不多见。
章氏一派慈母心肠,护犊之心比一般娘亲都要强烈。四丫绑架巧姐生誉,着实是一往无前的走向不归路。
“娘,方才我应下宜悠,初八那日带她去云州。”
“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怎能随意去新嫁娘的队伍。”
巧姐拧巴在亲娘身上,满是油的手扯开,以手腕晃悠章氏手臂:“哪有那么多说头,大越律也没规定,女儿家出嫁,闺中好友不能随行。”
“就你主意大,等出嫁再这般,你婆婆怕是心中不悦。”
“有娘在,姜夫人才不会为难于我。云州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娘最是疼女儿,大哥都比不过我。”
宜悠乍一听妹妹晚于兄长成亲,自是有些惊奇。可这些时日她已明了,官宦人家男儿求得便是那份功名,早早定亲的,不是出身好用不着功名,便是性情顽劣于功名无望。
想起前世从未谋面的大少爷,听闻他学于太学,年纪轻轻便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待来年圣上开恩科,便可一朝鱼跃龙门,位极人臣。如此少年英杰,若顶着七品县丞之子娶妻,那岂不是糟蹋了。
章氏当真好福气,长子成器幼女娇憨。想起前世自己无缘的两个孩儿,再看如今四丫,她却是有些明白。
于女儿家来说,夫君的宠爱最为次要,出色的儿女,才是人老珠黄后永久的依靠。
不过天下间不孝儿女也从不缺,是以比起生儿育女,自身手中有权钱人地,才能永远掌握主动,立于不败之地。
想明白这一层,她再去回顾吴妈妈那御下手段,先前模糊的地方竟是完全吃透。
“这孩子,眼睛发亮盯着花瓶,是在想什么?”
宜悠坐好,不卑不坑的回答:“比起天下多数妇孺,夫人家资丰厚,儿女俱全且孝顺,当真是一等一的有福之人。”
章氏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可不还真这样。虽然这些年夫君本性逐渐显露,可她却拥有了当初清俊举人最为意气风发的十五年。如今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沈四丫稀罕就拿去,她还不乐意伺候。
这样想她也豁然开朗,拉起女儿手:“谁都不如你有理多,罢了,路上她也可陪你解闷。”
“娘最好了。”
巧姐一个没忍住,抱娘亲满怀。
两人方才一个在用宜悠特意做的圆饼,另外一个拿喜饼当四丫捏着玩。此时一拥抱,巧姐直接在章氏那大红绸褂背后摁下两只掌印,而章氏手中肉馅也呈一圆饼,黏在巧姐对襟处刺绣的荷花图上。
宜悠垂下眼角,假装没看到,心里却将这一幕印在心底。
这对看似高贵且气场强大的母女,原来也有这般笨拙的时刻。一瞬间,神坛坍塌,二人走向凡间。
**
吴妈妈闻着满室肉香进来,就见夫人和大小姐各自换一身衣裳。
“夫人,老奴已经查清楚,四丫曾托人买些养身的草药进府,这是门房当日留底的方子。”
章氏抓过来扫一眼,当即拍响桌子:岂有此理,咱们这小庙,可真容不下这尊大佛。吴妈妈,喊人,咱们且去老爷书房。
宜悠与巧姐并行于章氏之后,二人身后是吴妈妈与两名丫鬟,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向南,直奔前院县丞书房。
与后院雕梁画栋不同,前院怪石嶙峋、松柏屹立,大气磅礴之感正适合男儿。
这便是前世宜悠于县衙呆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那些千方百计算计她来的人已遭报应,她亦是心如止水。
“还是爹爹这院子好看,可惜娘就喜欢后院那样。”
章氏斜一眼:“上个月是谁,还嫌弃这院子太过素静,没一丁点人气儿?”
“可是娘,这个月我喜欢这种院子。”
“罢,这事留到让未来姑爷头疼。快到了,你且多看看多瞧瞧。女儿家虽不能嗷嗷呵呵,可也不能一味退让。心中有底气,自可大大方方将事情言明,不用顾忌太多。”
宜悠却是再次体会到章氏那一片拳拳爱女之心,那巧姐前世缘何如此?
疑惑越来越深,一切只得等初八那日揭晓。
“吴妈妈,上前敲门。”
眼见好戏开锣,她自不会放过如此好的观摩时机。
**
吴妈妈却是早已做惯此事,昂首挺胸向前,她不轻不重的敲响门。
门嘎吱一声打开,从中传出一拔高女声。
“老爷,都是妾对不住您。夫人仁慈,可妾着实担忧家中祖母与老父,才想去正院求情。”
“一切都是妾的错,小姐马上就要出嫁,遇到此事骂妾两句也是应当。夫人近日忙于此事,一时顾不得妾,也在情理之中。妾只恨…”
“妾恨那,我们那无缘的孩儿!民间常说,老来子是极有福气之人才能得,想必是妾福薄,留不老爷的孩儿。”
一字字一句句声泪俱下,却是把陈德仁说得火冒三丈。
正逢此时,吴妈妈敲响书房门:“老爷,夫人来看看四丫。”
四丫一个轱辘爬起来,身子瑟瑟发抖:“老爷,妾这就去给夫人请安。”
有时候女人周身气质远胜天然美貌,此时的四丫便是如此。黝黑的皮肤和厚重的红唇为她平添一份坚毅,一声声哭诉更是让县丞心如刀绞。
原本尚存一成的男儿之气,被生生激到五成。当即他朝床边一摸,没够到熟悉的惊堂木,他只得换手拍下。重重的拍下去,细皮嫩手的手一真抽痛。
“你且呆在这别动,此事有爷为你做主。”
“老爷,妾是罪人。”
如此高的声音,宜悠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阖动眼角,四丫的成长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不愧是程家女所出女儿,骨子里便深藏着疯狂和损人不利己。若是放任她成长,难保她会成为下一块垫脚石。
须臾间她便下定决心,四丫必须要消失。即便她暂时做不到,也要让她如老太太般,永远失去还手的能力。
“让夫人和小姐见笑了。”
温和的说着,她咬紧嘴唇,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歉意。连她脱离的沈家的人都倍感歉疚,不知悔改再次抵赖的四丫,其用心是多么狠毒?
此举的确很合适,可偏生,正巧落在走出来的县丞耳中。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县丞对章氏一年年积累起来的惧怕,并不是四丫几句话便可消融。
能以寒门子弟身份中举,他本质上确非蠢笨之人。几步间他已决定拿吴妈妈动手,落这老虔婆一分面子,渐渐图机会瓦解夫人在府中的绝对优势。
可当他走出来,见到身着一袭大红,笑盈盈的站在那的夫人时,方才五成的勇气缩回去半成,竟是再也不敢罚吴妈妈。
宜悠此言,刚好给了他接口。
“这事哪来的野丫头,也敢在我书房门口胡言乱语。来人,给我叉出去。”
巧姐笑嘻嘻的开口:“爹,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宜悠,你不是才为她主持过公道。”
县丞自是将他认出来,沈家那点事他门清。若是惩罚下此人,四丫也会舒服些。
搓搓仍旧火辣辣的手,不知不觉间,他的目的,已经由最初的灭夫人威风为通房讨回公道,变为如今的惩罚女儿一个刚认下的朋友。
“爹自是知道,只是爹向来公私分明。案件已审理完,她自然不能随意来县衙。”
可惜,上天注定他这小小的要求也不能实现。
巧姐嘟起腮:“于公她自是不能来,可爹,今日她是女儿的客人,被女儿拉来看热闹,难道这还不行?”
“当然…行,这边污秽,巧姐去后院玩可好?”
“不好。”
“听话!”
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怒气,巧姐笑容耷拉下去。一直未曾说话的章氏开口:“人都走到这里,合该去看看。虽然此二人已不是姐妹,可多年交情还在,老爷说是吧?”
**
三人毫无阻拦的入内,吴妈妈擦净椅子。章氏坐定,远远地瞧了四丫一眼。
“气色倒是挺虚,郎中如今可还在?”
“还未曾走,正候在外面。”
“传,我有话要问。”
宜悠自知重头戏要来,自是摒心静气。
郎中提着药箱入内,章氏开门见山问起来:“你给此人把脉,可曾发现不妥之处?”
“回夫人,小老儿瞧着却有不妥。”
一问一答间,郎中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原来他也瞧出来,这沈四丫少分明是宫寒之症,不是自幼留下的病根,便是人为加害。当然后一点他并未直白的说出来,而是隐晦的暗示一二,尽管如此,房中众人却是都听个明白。
章氏暗自点头,这郎中不偏不倚,应该未曾与四丫勾连。
“老爷可是听明白?”
四丫跪在床上,哀嚎出声:“求老爷为妾做主。”
章氏斜睨她一眼,幽幽叹气:“我早就说过,这府里规矩不教不行。我妈妈,你且操劳一番,再告诉四丫。”
吴妈妈忙称不敢,而后一板一眼的言明:“四丫姑娘,通房全程通房丫头,虽是老爷身边之人,可地位却与府中一般丫鬟无二。对着老爷夫人以及小姐,你当自称奴婢。”
四丫有一瞬间的怔楞,这会重点,不该是夫人毒害于她。怎么被吴妈妈一说,便全成她目无尊大。
当即她跪下:“奴婢知错,夫人若是瞧着奴婢该罚,自可命吴妈妈直接示下,何必…何必…”
县丞有些忍不住,疑惑的开口:“后宅皆是夫人在管,难不成你早知此事?”
章氏讽刺一笑,笑得县丞直接闭口。宜悠眼睛发亮,原来夫妻间还可这般相处。自此,她更是坚定了女人一定要有钱有权,随时随地有自保之力的自强之心。
“我早知道…”
大喘一口气,她幽幽吐出后半句:“巧姐成亲,府里的牛鬼蛇神怕是趁机钻出不少。可我竟不知,咱们府里还藏着这样一位伶俐的通房。”
说罢她将药方拿出:“郎中回我一句,是否是药三分毒。”
“当然,不过中药讲究君臣佐使,药中毒性自会被中和。此二方,乃是普通补药。”
章氏提起毛笔,圈出上面几处。
“此五处合一,你且再瞧一瞧?”
郎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此方小老儿从未见过,不过观其药性,丁当烈极。”
“那边是,此事不宜声张,你且退下。”
待郎中将门关上,章氏重新坐下:“如今,老爷可还有何想问的。”
四丫脸色黑透,娘曾说过那是程家战乱时收留的宫中妈妈所留秘方,向来为宫中娘娘和世家大足所用,云州小地方不可能有人知道。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十分小心,将药顺序打散,派人分几次买回来。
尽管如此,却还是被瞧出来。
“老爷,奴婢真不知道。奴婢只是上个月未来月事,又因求情体虚,才命人抓几方补药服下。”
县丞心中也有疑惑。夫人此般云里雾里,他也辨不清虚实。本能的相信四丫,他却不敢违逆夫人。
宜悠自进门起便冷眼旁观,如今见她如此,更是想起那个前世装可怜向自己讨要珠宝的沈四丫。看章氏这样,是不想自降身份,多费口舌与其计较。
她无那层身份顾虑,痛打落水狗,此时不为何时为。
“夫人,宜悠以为四丫此言不妥。”
巧姐站在她边上,睁大眼睛问道:“哪里不妥。”
“首先,夫人总管后院,无论主仆,月事不来此等大事定该及时上报。若是时日久了,拖出其它事端,岂不是有辱夫人英明。
二则,隐瞒不报,多是择一黄道吉日,双喜临门博得宠爱,此举用心本就可以。
三则,明知月事未来,若是跪拜定会伤身,却依旧我行我素,如此置胎儿于不顾,其心可诛。
四则,寻常妇人若需补药,一方便可,哪有药方时不时换,一日一方,实属少见。
五则,夫人未曾听闻你求医问药,这药方从何而来。宜悠居云林村十五年,却从不知四丫学过医术,莫非身边另有高人,高人何在?若是寻不得高人,难不成却是托梦而得。恕我之言,托梦之事玄而又玄,着实不能尽信。
六则,煎熬药后总该剩余药渣,且找出药渣,便可知所用何药。如此简单之事,为何你不顾体弱只是哭求,竟是怕旁人有心去查一般。
一句话,宜悠暂时只想到这些。于夫人面前班门弄斧,还请见谅。”
章氏给她个颇为和善的笑容,而后扭头吩咐吴妈妈:“还不快去找药渣,恭喜老爷,得一精通医术的通房。日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不费心去请郎中。”
县丞此时已察觉出不对,皱眉看向四丫:“药方是谁开的?”
“这是奴婢入府之前,于家中偶然得知。因其于保养身体有效,故而记下来。”
宜悠饶有兴趣的看向四丫,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有生吃了她的心,四丫也不能做出丝毫仇恨的模样。见她指甲嵌入掌内,最终却还是控制住自己,她更觉危险。
沈福海今已获罪,她已报仇,却与四丫结下解不开的梁子。此情此景,如卧榻之侧一毒蛇盘卧,吐着信子虽时准备冲上来咬她一口。
好在她方才已重重踩四丫一脚,至于稍后如何,就看那县丞夫人会如何做。
**
不多时,便有一丫鬟,端一碗青灰色泥土来报:“夫人,药渣已溶于污泥中,着实难分。”
“那便搜这房内。”
一声令下,丫鬟小厮忙碌起来。很快,四丫所局耳房箱底,便搜出几包草药。经郎中辨认,正是药方上未曾被圈出的几味。
“欺上瞒下其心可诛,念在府中有喜事,不便造杀孽。但事已至此,死罪可免活罪难赦。来人,拖出去,给我打一百大板。”
寻常女子五十大板下去,怕是得去半条命。便是四丫抗打,章氏手下亲自动手,十大十的板子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得搓扁揉圆,更别说四丫那血肉之躯。
宜悠挪开一步,挡在巧姐跟前,不让其见这血腥之事。
县丞打开一本泛黄的《资治通鉴》,提起毛笔坐下,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却是一页都未曾翻。
“你们且先退下。”
宜悠刚准备退下,却被巧姐拉住。见她有些发抖,她终于忍不住留下,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板子声,章氏走到书桌前,拿起推子开始磨墨。
“睿儿那手正楷,还是跟老爷学的。明年他便要科考,待到高中之日,陈家列祖列宗也会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