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树把车开过来的时候,宋菀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手臂一圈环抱着脑袋,搁在膝盖上。叶嘉树踌躇喊了一声“宋小姐”,看她把头发一捋,应了声,站起身来,脚晃了一下才站稳。
她整个人有点凄凄惶惶,上车关门都没注意,衣服下摆在门缝里卡住,又把门打开,扯出来,再重重关上。
叶嘉树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去芙蓉路?”
宋菀搭着车门开关的手在颤抖,她不觉得疼得多厉害,但仍有一种剜心掏肺的感觉,五脏六腑像被人团在一起,挤在一起,喘不上来气,她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又渗出一层汗,“…不去。”
“宋小姐想去哪儿?”
“不知道…”宋菀闭上眼,“…随便开个地方把我放下吧。”
叶嘉树觉得为难,但雇主就是上帝,也没多废话,发动车子往市里开。
后座传来宋菀沙哑的声音:“…烟,借我一支。”
叶嘉树把还没拆封的烟和打火机递过去,听她窸窸窣窣地撕开了那塑料封装,而后是“哒”的一声轻响,车厢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她抽了一下鼻子,而后猛地吸了一口烟。
片刻,那烟和打火机从后面递了过来,叶嘉树说:“你留着吧。”
宋菀没说好与不好,但把手收了回去。
车厢里烟飘了一阵,宋菀忽抬手把窗户打开,又哑着声吩咐:“…把广播打开。”
叶嘉树依言照做,等车载广播响起来,他准备问她想听点儿什么,却听见黑暗里传来一声闷重的饮泣。
叶嘉树一顿,什么也没问,抬手把音量键往“+”号的方向旋了旋。
广播里两个人在讲相声,一个捧一个逗,把所有声音都盖了过去。
三十分钟,车开进了城。叶嘉树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宋菀没抽烟也没出声,手臂搭在车窗上,风卷进来,把头发拂在她脸上,她望着夜色,一动也没动。
本想再问问她想去哪儿,话没说出口。
叶嘉树索性也就不再拘泥于方向,哪一条道顺眼就往哪一条道上开。往市中心去的路四通八达,好些小路,一到晚上车就消失了。
道旁不远处是正在施工的工地,升起了巨大的龙门吊,夜里机械隆隆,探照灯照得夜如白昼。
车越过了工地,穿过了高架,灯火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
宋菀忽说:“停车。”
叶嘉树条件反射地踩下了刹车,停车一看,路旁一家热气腾腾的铺子,红底白字的灯箱,写着“元宵糖水、水饺馄饨”等字样。
宋菀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手机和叶嘉树给她的一包烟,一支打火机,什么都没带着,“…你带钱了吗?”
叶嘉树说:“带了。”
那铺子面积不大,里面支了四张桌子,两个年轻小情侣坐在最里面那张,脑袋紧紧挨在一起。
宋菀坐下,往贴在墙上的菜单看了看,发现叶嘉树正在低头发短信,登时蹙了蹙眉,扫过去一眼,“坐啊。”
叶嘉树收起手机,在她斜对面坐下。
宋菀要一碗豆沙元宵,问叶嘉树要不要。
叶嘉树摇头。
宋菀瞅着他,“这么拘谨做什么?即便你给唐蹇谦通风报信,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我不是…”
“不是?”宋菀讽道,“他没让你每天随时向他汇报我的行程?”
叶嘉树没辩驳,只是把手机掏出来,往宋菀跟前一推。
宋菀看了一眼,明白自己是真冤枉他了,顿了顿,语气连带着松缓了些,问他:“老刘推荐你给唐蹇谦打工的?”
“嗯。”
“你多大?”宋菀手里把玩着他给他的那包烟。
“二十二。”
“没读书了?”
“没。”
“不挺年轻吗,怎么不读了。”
叶嘉树语气很淡,“成绩不行,高中就没读了。”
宋菀扫他一眼,穿黑T恤的年轻人轮廓俊朗,要不是发型和衣服都不大讲究,拾掇拾掇很能拿得出手。他气质比实际年龄看着成熟,是现在很流行的那种所谓“有故事”的气质。宋芥跟他差不多大,但宋芥就油嘴滑舌四六不着。
没一会儿,老板把元宵端上来,宋菀放了香烟盒,拈起陶瓷的调羹,舀一勺送进嘴里。皮咬开,里面豆沙流出来,混了花生碎,一股又闷又重的甜。
叶嘉树瞅着宋菀,觉得她这人挺奇怪的,按理说她这样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八块钱一碗的元宵倒吃得津津有味。
叶嘉树陪着坐了会儿,看她快吃完,起身去把帐付了,打了声招呼,到门口去等。他准备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烟跟打火机都给宋菀了。
站了会儿,宋菀从铺子里出来,抽了一支烟点燃。
她觉察到叶嘉树目光扫过来,问:“要?”把烟抖出半支,朝他递过去。
叶嘉树抽出来,道了声“谢谢”。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一人站在门口,一人站在台阶下,一灯昏黄,浮华遥远。
两个天涯浪客萍水相逢。
各有故事,各自沉默。


☆、第四章【改】

作者有话要说:1月25日,改。
等再回到车上,宋菀似乎情绪好多了,没再为难他,报了个芙蓉路的地址,而后捏住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人发着消息。
车开进市里,这时候叶嘉树手机里进来一个电话。他看了一眼,没有接,直接掐断了。那手机又响,后面宋菀说:“接吧,又不扣你工资。”
叶嘉树一顿,手指照着屏幕上的绿色键点下去。是楼里收废品的大爷打来的,问他在不在家,好把他那些不要了家具拖下去。大爷找了好几回,每回他都不在,让人空跑,叶嘉树多少觉得过意不去。
“过一个小时您再过来行吗?我现在不在家…”叶嘉树道了几声歉,挂断电话。
宋菀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目光,扫他一眼,“你住哪儿?”
“清水街。”
宋菀一顿,“你住在清水街?”
叶嘉树斟酌着她这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深意,是觉得他不该住清水街,还是她跟这地儿有什么道不明的纠葛?
沉默之间,宋菀把下一句话说了:“清水街离这儿就两公里吧,你先把你的事办了再送我。”
“可能得耽误会儿。”
宋菀看他一眼,“我说了耽误?”
叶嘉树无话可说了,摸出手机来给大爷回了个话,让他稍等,五分钟就到。
清水街这地,是个时移世易的最好凭证,过往是南城最好的一块地,随着城市规划的变迁,一夕之间没落,如今住这儿的,要么如叶嘉树居无定所,要么是成日长吁短叹的酸腐诗人,要么是进城打工有情饮水饱的小夫妻…
一条老街,沿路让自行车挤得满满当当,叶嘉树开的这台保时捷进不去,在街口街得下车。
叶嘉树让宋菀在车上等一会儿,宋菀应了一声,他把车钥匙留在车上,下了车,朝住处飞奔。
大爷就等在楼底下,坐在一担纸板上抽烟。叶嘉树打声招呼,大爷搂起扁担跟着上了楼。
两人协力,来回三趟,屋里那些旧家具都清完了。
大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卷纸币,往食指上沾了点儿唾沫数点,“…你这些东西太破了,我收回去也买不了几个钱哩!一起给你五十,你看行吧。”
“东西搁我那儿费事,您能来收是帮了我大忙,挑回去费劲,钱我就不要了。”
“哎,那不是占你便宜。”
“没事儿,您收着吧。”叶嘉树把大爷的手往回一推。
大爷喜形于色,“那行,以后去我老婆子摊子上吃蛋饼,不收你钱。”
叶嘉树笑说:“成。”
叶嘉树帮大爷把家具抬上三轮车,在后面推了一把,前轮拐个弯,往巷子深处开去。
叶嘉树拍一拍身上的灰,转过身去,登时停住脚步——宋菀不知道什么下了车,走进了巷子里。
“宋小姐回车上吧,这地方乱。”
宋菀视线从他肩头越过去,笑了笑说:“你这人还挺五讲四美。”
叶嘉树当然听出来这话是在揶揄,没应。
宋菀目光一顿,定在街深处一幢三层的老建筑上,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叶嘉树看过去,“…那儿现在住谁?”
“住了很多户,我没打过交道,不大认识…”叶嘉树看她一眼,“宋小姐有认识的人住这儿?”
宋菀摇摇头,目光隔了层夜色,有种让人疑心是错觉的温柔。
许久,她收回目光,两手插进薄外套的口袋里,略缩了缩脖子,转过身去,“走吧。”
叶嘉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在宋菀跟前开车有一段时间了,平常她生活就那些事儿,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做头发、保养皮肤、看衣服上新、跟朋友喝茶、待屋里打牌,或是去陪唐蹇谦。不管去哪儿,她都一副慵懒颓靡,拿腔拿调的模样,跟民国戏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姨太太没什么两样。
可此时此刻,她把背挺得笔直,迈出去的步子,连脚尖都绷着一股劲儿,好像有股什么样的信念在敲打着她。
像是只孔雀,被人扒光了毛,也也要挺着冠子昂首阔步,绝不认输——叶嘉树说不清楚那究竟是种什么信念,但隐约觉得与此类似。
回到车边,叶嘉树摸了摸口袋。
“这儿。”宋菀说,扬手,把车钥匙给他扔过去。
叶嘉树接过,宋菀忽地“哎”了一声,叶嘉树看过去,她说:“我来过清水街的事儿,你别跟唐蹇谦说。”
叶嘉树说好。
·
他们这圈子,说小好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但总有一些人,专盯着别人的阴私,从蛛丝马迹之中去分析那些错综复杂的人事变化——不得不说,有时候虽不中,但亦不远。
自在城郊别墅争吵以后,唐蹇谦两个月没给宋菀打一个电话。好多重要私人场合的聚会,以往他惯例都是要带宋菀去的,现在却换了别人。那是个艺术学院的大学生,混血,法籍华裔,年轻貌美,高中时还当过平面模特。这姑娘频繁跟从唐蹇谦,久而久之,大家嗅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信号:那号称地位绝不动摇的“宋老板”,今次恐怕…
周末聚会的时候,听见风声的傅小莹问宋菀,“你们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你跟唐总吵架这么频繁啊…”她顿了顿,转念又说,“其实也好,你还年轻,现在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宋菀笑一笑,不答,只问傅小莹,“你的那些人,失去兴趣了,你会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大路朝天各走两边呗。”
“这就是唐蹇谦和你不同的地方。”
话说到这儿,也就说透了,懂的人自然懂。
宋菀始终记得,前些年,唐蹇谦迷上了古董收藏,花大价钱费时费力淘到了一只明宣德年间的斗彩小碗,成日把玩。后来有一日,突然不见了那小碗的踪迹。再过了半年,宋菀去地下室找渔具的时候,看见那碗被随随便便地扔在柜子里,落了一指厚的灰。
喜欢不喜欢,打上他唐蹇谦的名字,那就是他的东西。
时间已到五月,闷透的天气,春夏不着。
宋菀清闲日子没过多久,宋芥就给她找了个大麻烦。
这天她正在芙蓉路的宅子里看书,接到宋芥助理打来的电话,说宋芥在酒吧跟一个富少争宠,为了一个小嫩模打起来。宋芥跟那富少都没多大问题,富少的司机为主挡灾,挨了几下,被砸成重伤送医院了。
富少怎会善罢甘休,喊了一帮人把宋芥开在南城艺术创意园的工作室给围了,要给自己人讨个说法。
助理愤愤不平,“也是虎落平阳,搁在以前…”
“行了!”宋菀不悦地打断他,“报警了吗?”
“这怎么能报警?宋小姐,你现在赶紧过来调停调停吧,宋总…”
“他算哪门子的总。”
撂了电话,宋菀气得肺疼。
宋芥的艺术工作室,也是借唐蹇谦的名开起来的。他就挂个虚名,工作室聘了专门的经理人打理。
宋菀不清楚工作室与唐蹇谦之间有没有利益输送,也不想去了解。
叶嘉树开车,把宋菀送到了艺术园区。
车还没走近红墙黑瓦的工作室,就看见门口十余人众,个个魁梧凶悍,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叶嘉树找空位把车停下,宋菀正要拉门下去,叶嘉树喊住她。
宋菀转过去,“怎么了?”
“…我跟你一起去。”
宋菀笑说:“…这时候还不忘职责呢?”
叶嘉树扫她一眼,“…人多,怕出事。”
“你一个司机,去了能派多大用场?”
叶嘉树拔下钥匙,打开了中控台下的储物格,从里面摸出柄匕首,往袖里一藏,而后拉开车门,弯腰往外一钻,沉声说:“不一定。”
他动作迅速,宋菀差一点没看清楚那翻腕藏刀的动作。等回过神时,叶嘉树已经下了车,人立在阳光底下,背影挺拔。
宋菀愣了一下,方跟上前去。
宋芥坐在通往二楼的铁楼梯上闷头抽烟,见宋菀露面,立即站起身,把烟头一扔,抬脚踩灭了,遥遥喊道:“姐!姐!”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去,宋菀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楼梯底下,抬头冷声道:“下来。”
宋芥踩得铁架楼梯摇摇晃晃,几下就蹦到了宋菀跟前。
宋菀提眉冷视,“打人的时候不挺能的吗?现在怂什么怂。”
“谁说我怂了,我只是…”
宋菀冷声道:“唐总过两天就要来工作室视察,你摆这么一个烂摊子,是诚心想让他生气?”
富少听此时宋菀抬出了唐蹇谦,当下便有些犹豫了。若宋菀只是一时失势,他与宋家结了仇,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但面子功夫却还是要做的,便说道:“宋老板,赵叔给我爸开了十几年的车,如今他在令弟这儿受了委屈,我总得给他个说法。”
宋菀淡淡说道:“我会责令宋芥亲自去医院向赵先生赔礼道歉,所有医疗费用和补偿,也由我们承担。”
“还有…”
宋菀知道富少要提及那小嫩模的事,“不过一个女人,君子有成人之美。”
不管那失势的传言真实与否,现在留一线终归是明智之举。富少接受了调停,领着那浩浩荡荡的一帮子人走了。
宋芥却不高兴了,“姐,你还说我怂,我看你…”
宋菀懒得理他,径直往外走。
宋芥追上去,“哎哎!你说唐叔叔过几天要来,是不是真的?你俩和好了。”
宋菀脚步飞快,一点不想搭他的话。他猛往前冲两步,一把攫住了宋菀手臂,“姐,我问你呢,你跟唐叔叔和好没有,没有的话,你去哄哄他…”
“唐蹇谦是你爹?这么离不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哄?!”
宋芥讪讪一笑,耷拉着肩膀,顷刻间便偃旗息鼓了,“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唐蹇谦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你清楚个屁!”宋菀抄起手里提包往宋芥身上砸去。
宋芥一时未防,结结实实受了一下,第二下又过来,他急忙往后一躲,“姐!!你别动手啊!”
这下砸了空,又用力过度,包顿时脱了手,落在地上,鸡零狗碎的东西洒出来一地。
宋芥要过去帮忙捡,被宋菀瞪视一眼,又灰溜溜退回去了。
“以后别给我再外面惹是生非,滚远点!”
“姐…”
宋菀往后一指,“滚!”
“好好,我滚,我滚…”宋芥脚底抹油,一溜烟地奔回了屋里。
宋菀被一种不真实的荒诞之感击中,自嘲一笑,蹲下身去。
一道身影先她一步蹲了下去,拾起她落在地上的包,拍去沾在上面的尘土。
宋菀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垂着头不吭声,跟叶嘉树一道,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放回包里。
宋菀说:“…今天的事,你也别告诉唐蹇谦。”
他俩同时伸出手,去捡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口红。
手指碰上了。
叶嘉树立马缩回了手,手指在身侧合拢,又缓缓松开。
“…好。”

☆、第五章【改】

作者有话要说:1月25日,改。
阳光西斜了些,照进车里。
不过停了十来分钟,车厢里便一股热气。叶嘉树打开车里空调,将宋菀一拦,“等凉快了再上去。”
宋菀转头看了看,檐下一道狭长的阴凉,她走过去,把包举在头上,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着叶嘉树。
他背靠着车身,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黑色衬衫勾勒出背上肩胛骨的形状,后颈到耳后的一片皮肤白得晃眼。
宋菀喊他:“哎。”
三四个月相处下来,她惯常喊他“哎”,他也不抗议,她怎么喊,他怎么应。
“嗯?”
“是不是觉得今天看了场笑话。”
叶嘉树顿了一下,抬起头,转过来看着她,“要我说实话吗?”
“说呗。”
叶嘉树吸了一口烟,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又低下头去,“我看过的笑话不算少,你这算不上什么。”
宋菀笑了,“你才22岁吧,说这话不觉得托大?”
“很多事不是论年龄的。”
“那你跟我讲一讲,都看过哪些笑话。”
“这是陷阱题?”
“什么?”宋菀有点没跟上他的思路。
“来之前,老刘嘱咐过我,凡事守口如瓶。”
宋菀笑说:“别人的也不能说?”
“不能。答应了保密,不能食言。”叶嘉树打开车门,探了探里面温度,“…可以了,上车吧。”
宋菀真被噎了一下。
叶嘉树今天藏匕首的那一手利索动作,让宋菀生出一点兴趣,她觉得这人不见得是她看见的这样谨小慎微。
回程路上,宋菀忍不住问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
宋菀的反问句拐了个调,听起来比他想要表达的原意要更想入非非一些,他顿了顿,“…也不是什么都做。”
宋菀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挺怕我。”
叶嘉树说:“还好吧。”
“还好是什么意思?”
“还好就是…”叶嘉树往后视镜里看一眼,“要我说实话吗?”
他第二回问这问题了,宋菀乐不可支,“说呗,怕我开除你不成?发你工资的是唐蹇谦又不是我。”
“…实话就是,你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人。”
宋菀一顿,心理开始有所戒备,“…我表面是哪种人?实际又是哪种人?”
叶嘉树斟酌着说道:“…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狗,谁靠近它它就冲谁龇牙咧嘴,但其实它比我爸拳头大不了多少,刚生下没多久就被遗弃了。”
一时沉默。
“呵,”宋菀表情淡下去,“…别以为你骂我我没听出来。”
叶嘉树不再说话。
他知道宋菀没生气,生气了不是这个语气。
回到芙蓉路,宋菀让叶嘉树下午晚上时间自行休息,“我今天不会出门了,明天有事,下午两点你来接我。”
一般为了方便,司机都是住家的,但宋菀不喜欢家里有太多的外人,所以让叶嘉树自行住在外面,让唐蹇谦给他多发一份租房补贴。
叶嘉树开着车,回到清水街的出租房。
下午没事,他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事实上他住处东西很少,也很干净,除了老刘离开以前,非要塞进他的几件新家具,再没别的。
地板潮湿,空气里一股水汽,叶嘉树把窗户打开通风,点了支烟,靠着窗台,往对面墙上看——那儿贴着一张“齐柏林飞艇”的海报,页角已经卷边了。海报下方,放着装吉他的盒子。每回扫除,他都会把那上面灰尘擦得干干净净,但从来不会把它打开。
看了一会儿,叶嘉树准备换身衣服出门,响起敲门声。
叶嘉树赤着脚走过去把门打开,目光下移,顿了顿,“你怎么来了。”
门口是个穿水手服百褶裙的年轻女人,戴着口罩,没化妆,眼窝底下一圈乌青。
她一闪身,从门缝挤进去,“叶哥一个人在家?”
叶嘉树把门阖上,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叶瑶,你不能总赖着我。”
叶瑶似是没听见他说话,径自往厨房走去,黑色的制服鞋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痕迹。叶嘉树皱了皱眉。
半刻,叶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盒酸奶,她把盖子揭开,舔了舔,抬起头来看向叶嘉树,“…我能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吗?”
“不方便。我要出门了,你赶紧走吧。”叶嘉树懒得理她,走回卧室去换衣服,刚把身上黑衬衫脱下,门“吱呀”一响,叶瑶从外面走了进来。
叶嘉树看也没看她一眼,拿起搁在床上的短袖T恤,刚要套上,叶瑶伸手把他一推。
他身体往后一倒,准备站起来,叶瑶跪在床沿上,按着他肩膀往后推,顺势跪坐在他身上,手掌贴在他胸膛上,轻笑一声,“…做吗?”
叶嘉树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我要是想动你,四年前就动了。”他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钱,也没数点,直接塞进叶瑶手里,“借你的,拿去吧,别赖着我了,我又不欠你。”
叶瑶表情一黯,手指团着那钱,过了片刻,从叶嘉树身上爬起来,背过脸去,抽了抽鼻子,“…叶哥,就让我住一周,一周之后我肯定走。”
叶嘉树没说话。
叶瑶知道他是答应了,她把钱塞进口袋里,理了理头发,“叶哥,你就是人太好,见不得别人受苦。”
叶嘉树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人好倒是错的?”
“有时候就是错的,同理心太强,自己就容易受伤。学我,没皮没脸,多好。”
叶嘉树套上衣服,淡淡地往她眼下明显是被人打出来的淤青那儿扫了一眼,“你是挺好,混成这幅德性。”
他跟叶瑶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跟好朋友陈斯扬在酒吧驻唱,叶瑶在酒吧里“流窜作案”。那时候叶瑶就这幅装扮,装个女高中生,到处对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叫“叔叔”。
每回工作结束,陈斯扬跟女朋友季雪二人世界,叶嘉树就跟一整晚也没赚到多少钱的叶瑶出去喝酒撸串。
后来,叶瑶交了个男朋友,挺高兴的告诉他,说以后再也不干这营生了。虽然没人再一块喝酒撸串儿,但叶嘉树很高兴。
结果没到半年,叶嘉树接到叶瑶的电话,找去一个破破烂烂的出租房里。那时候她刚做完手术,感染发烧,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联系叶嘉树,只因为叶嘉树曾经说了句两人同姓,也算是本家。
叶嘉树照顾了她一星期,让她离开男朋友,找个正经工作。她答应下来,但没多久就食言。两年来,她跟他男朋友分分合合,叶嘉树知晓劝告无用,也就懒得多费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