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港岛并不似上海那么冷,明珍一行身着厚厚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而港人不过着只单衣。所以只走了没有多远,明珍和家妹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明珍不得不在路边停了下来,伸手进儿子纪孝的衣领,摸了一摸,果然纪孝的后背上也汗津津的。

“母亲,您热么?”明珍又问婆婆。

纪母只茫然地摇摇头,语焉不详地咕哝了两句。

明珍叹息,这一老一小,一个是尚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一个是受惊过度,一时失去心神,不能自理的。他们老少四人就这样漫无目的也不是办法,可是她一路上问了几个行人,都摇头说不知道罗森堡西药房的所在。这可教她往哪里去找?

就在这时,纪孝醒了过来,左右转动小脑袋,分明是要吃奶了的动作。

明珍轻轻摇晃,“孝儿乖,再等一歇歇,妈妈找个地方坐下来喂你吃奶。”

明珍与沈家妹找了两间旅店,房价都过于高昂,明珍不得不为以后的生活打算,只能赔笑从旅店里退了出来。

纪孝饿得急了,小嘴一扁一扁,眼看便要哭出声来了。

“少——姐姐,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沈家妹始终牢牢地搀紧了纪母的手臂,一刻不放。

明珍点头,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一时之间又上哪里去找合适的落脚之处呢?

这时一旁有热心人实在看明珍一介弱女,拖老带小,过来对她们说,“你们是不是要找地方过夜啊?”

明珍与沈家妹不谙粤语,听仔细了,才明白对方说什么。

明珍心生警惕,只是抿紧了嘴唇,并不讲话。

那人微笑起来,“我不是坏人,只是看你们老幼妇孺在外不易,想对你们说,后头上环的坚尼地道(Kennedy road)有房出租,价格尚算公道,你可以去试一试。”

明珍听了,轻声道谢。

那人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头走开。

明珍望着那人背影,心想,也许真是一个好人罢。

可她也实在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便转眸与沈家妹对视一眼,看见少女眼里的警惕与疲倦,终于下了决心。

“家妹,我们去那个地方看一看罢,如果不合心,我们便走,也没有什么损失。”

“好的,姐姐。”

两人抱着小的,搀着老的,依那人所说,颇问了几个路人,找到了几乎是在半山上的一条幽静小路上的所在。

这条坚尼地道,路段望海靠山,街巷疏落,十分幽僻清净。

明珍一行找了一会儿,才看见一幢两层楼小洋房铁门旁不起眼的水泥门柱上,贴着招租的广告。言二楼有房出租,房租每月三十元,包水电。

明珍掂量了一下自己身边的现款,又看了看已经哭得累了的纪孝,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按响了门铃。

第九十一章 离散漂泊(3)

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白色对襟上衣衬黑绸裤子的胖姑娘。

伊长着一张典型岭南人的面孔,宽额高颧,略低的鼻骨,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见明珍一行,胖姑娘微微一笑,“你地有乜事(你们有什么事)?”

明珍完全不谙粤音,只听得一头雾水。

那胖姑娘见明珍一脸茫然,便省过味来,有些歉然地抚着自己粗长油亮的一条大辫子,“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胖姑娘的国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总算还听得懂。

明珍抱着纪孝,向胖姑娘轻一躬身,“你好,我们看见此间门外贴着招租广告,所以想问一问主人家,可还有房,租予我们。”

胖姑娘略打量明珍一行,只见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是经历了什么罢,满面疲惫,满身风霜。胖姑娘心生怜悯,外头世道混乱,不是到了绝境里,一个女人怎会拖着老小出外赁屋而居?

“你们等一下,我进去问问主人。”胖姑娘合上角门,仍自里头闩上,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消失。

沈家妹鼻尖微酸,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明珍。

在沈家妹心目中,明珍应该住在宽敞明亮的洋房里,由佣人伺候着,成日里只消同小少爷玩耍嬉闹,闲时看看书听听戏文。

可是现在,明珍却拖着老少三人,向陌生人伏低做小。

明珍不知道沈家妹心中的酸楚,她这时候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落脚,让老老少少有个栖身之所,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不做他想。

隔了也不知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里头又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随后角门“吱呀”一声再度人被往里头拉开。

开门出来的,仍是刚才的那个胖姑娘。

“我家太太请几位进内一叙。”

“谢谢。”明珍朝胖姑娘道谢。

“唔该——”胖姑娘脱口而出,蓦然想起明珍不懂粤语,有些赧然地向明珍笑一笑,“不用谢。”

胖姑娘领着明珍一行进了客厅。

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丰满女子,打扮得极入时,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手腕上挂着金链条,也是一副南人的样貌。

女子眼神慵懒中透在犀利的精明,并不开口,只是先将明珍与纪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伊的眼睛扫过明珍身上黑色凯丝米大衣和脚上软羊皮的短靴,又看了向纪母的缎子面儿丝棉旗袍和外头一条羊毛大披肩同脚上的缎面儿绣花棉鞋,最后看向明珍始终抱在怀里的纪孝。

小小纪孝因为饥饿同旅途奔波的不适,哭得小脸已经有些发紫,这时已哭累了,在母亲怀里小声抽噎。

女子的眼神终于一软,太息着站起身来,微微俯望着明珍怀里的纪孝,“我是王太,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我姓柳,夫家姓纪。”明珍见王太有松动的迹象,连忙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婆婆,这是我的妹妹,这是小儿。我们从上海逃难而来,辗转听说此地有房出租,想借一间房落脚。”

王太点了点头,的确看得出明珍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的衣饰虽不张扬,可是质料却是极好的。身旁的老太太虽然头发凌乱,面色也不是最好,可是一双手十分地干净细腻,并不是穷苦人家出身。兼之明珍谈吐有礼,进退得宜,王太对明珍颇有好感,便点了点头。

“我楼上还有一间房间,月租三十元,包水电,若要用厨房,需得同其他房客协商使用。晚间不得喧哗奔跑,浴室厕所也要打过招呼后轮流使用。不得带陌生人回来,有访客前来要同我打招呼,每月月头交租,先付三个月租金做抵。”

明珍点头,这里规矩虽多,可是,总算有地方落脚,三十元一月的租金,她如今还负担得起,便答应下来。

王太摇铃,没过多久,胖姑娘就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

“杏姑,这位是纪太太,你领他们上楼,到空着的房间去。”

“是,太太。”叫杏姑的胖姑娘笑呵呵地走过来,欲替沈家妹拎一只行李包,沈家妹却沉默而警惕地闪开了手。

杏姑也不介意,仍笑呵呵地延着众人上了楼。

小洋楼的楼梯狭窄,只能容一人上下,若要同时经过,需得侧过身来。走在上头,偶有松动的木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

明珍小心翼翼地跟在杏姑身后,望着自己脚下的楼梯,想起双亲在法租界的房子,也是相似的楼梯,走上去会得发出细细的声响…明珍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她怕她再回想下去,会忍不住眼泪。

此刻最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泪。

杏姑将明珍一行领到楼上,楼上左右两翼,各有四间房间,仿佛都已经有了房客,有的门关着,有的开着,有的门内寂静无声,有的门内着传来低低的人声。听见楼梯响,有人自房间里探出头来,看见杏姑领着明珍四人上楼来,便与杏姑打招呼:

“杏姑,又有新房客啦?”

“是啊,瑁先生,又有新房客啦。”杏姑与那戴眼镜的中年人以南音交谈,然后引着明珍一行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门。

“纪太太,就是这间。”

“谢谢你,杏姑。”明珍说道。

“不用谢,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杏姑十分热情爽直。

明珍点了点头。

杏姑又交代了些杂事,便下楼去了。

等杏姑走了,明珍才有精力环视房间。

这是一间阳台装了落地玻璃窗的小房间,朝北,狭小逼仄,房间里只得一张床同一张小几,再无余物。

明珍苦笑,这样大小的一间房间,在上海时,不过是纪家的杂务间一般大小,可是现在却要睡下四个人。

不是不辛苦的。

可是再辛苦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家妹,你把东西放下,歇一歇罢。”明珍将儿子放在床上,自己脱下大衣,也坐在了床上,然后抱起纪孝,掀起衣襟,给儿子喂奶。

沈家妹则放下手中的行李,扶纪母坐下,开始打扫小小的房间,抹去浮灰。

明珍等纪孝吃饱了,将他竖抱起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直到他打了几个嗝以后,才又把他放回到床上。

“姐姐,你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再打点水给你洗洗脸。”

明珍已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沈家妹便下楼去了,等她问过了杏姑,好心的杏姑先给她一碗白饭一点点腊味和一碗开水,将之端回房间,却看见明珍已经躺在床上,将纪孝护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沈家妹轻轻将托盘放在茶几上,望着这逼仄的陋室,凄惶地落下泪来。

第九十二章 离散漂泊(4)

明珍带着婆婆儿子与沈家妹,就这样暂时在坚尼地道的这幢面海背山的独立洋房的二楼一隅安顿下来。

一觉醒来,明珍只觉得恍如隔世。

再多的思念酸楚眼泪,明珍统统和着一点点开水,就着干硬的白馒头,一起咽下肚去。

此时此刻,容不得明珍伤春悲秋,伊要养活老少四口。身上的细软首饰票据现钞诚然可以令得她们支撑一段时日,可是到底坐吃山空,早晚有入不敷出的一天。

明珍要做长远打算。

草草吃过早点,喂纪孝吃过奶,又帮婆婆洗了脸,梳好头,明珍将婆婆和儿子托付给沈家妹。

“家妹,多得你了,替我照顾婆婆和宝宝,我打算到外头去找一份工作。”

“姐姐!”沈家妹急得拉住了明珍的手,“外头这么乱,我不放心你出去,还是我去罢。”

明珍摸一摸少女的额角,“你才多大年纪?去给人做童工么?当然应该我来养家。只是要麻烦你,多多照顾奶奶和宝宝。奶奶神智不清,宝宝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你多操心了。”

沈家妹听了,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明珍笑一笑,“我先去买点吃的回来,你们饿了也有东西吃,顺便打听一下,附近哪里有需要用人的地方。”

明珍下楼时,经过其他客房,看见瑁先生穿戴整齐,夹着一只公文包,仿佛是要去上班的样子。

瑁先生看见明珍,微微一愣,随后猛然想起,昨日傍晚时分,由杏姑带上楼的那一行人,已住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想不到昨日那样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一个女子,休息过一夜,仿佛是吸足了水分的杨柳枝,复又舒展娉婷,优雅绰约起来。

后头瑁先生房里追出一位妇人来,“星原,又忘记带钢笔。”

说着,递过了一支黑色钢笔。

瑁先生接过钢笔,朝妇人笑了一笑,“看我的记性。”

妇人伸手又摘去瑁先生肩膀上一根头发,“好了,赶紧上班去罢,免得你们总编又拿你做文章。”

瑁先生就此下楼,上班去了。

那妇人朝明珍善意地微笑,“我是瑁太太,刚才那位是我先生,总丢三落四的。”

明珍点头,“我姓柳,夫家姓纪,叫我纪太太或者明珍都可以。”

“那我就叫你纪太太了。”瑁太太自来熟地挽起明珍,“听你的口音,倒像是江南女子。”

“是,我祖籍徽州,后来去了上海。”

“现在北边日子不好过罢?”瑁太太一手抿一抿鬓角,“我们民国二十六从北平过来,再没有回去过,亲友的音信,也断断续续的。唉——生活不易啊。”

明珍沉默,是,生活不易。

“纪太太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们人在他乡,守望相助最最要紧。”

“谢谢瑁太太,我会的。”明珍谢过瑁太太的好意,又寒暄几句,下方下得楼去。

楼下房东王太太已经在花园里浇花了,看见明珍,懒洋洋地道了声“早”。

明珍本打算颌首而过,可是转而想起楼上嗷嗷待哺的孩子与神魂不属的婆婆,终是停下了脚步。

“王太太早。”

“纪太太这么早出门,打算到哪里去?”王太太放下小小的铅制花洒,取过一旁的花钳,动手剪去植物上多余的枝叶,仍是懒洋洋地问。

明珍将自己的打算约略同房东太太说了一说,房东太太停下手中的花钳,慵懒的眸光望向明珍,有片刻的犀利,随即又化成那个懒散妇人,“出了坚尼地道向左转弯,有一家美云茶餐厅,烧鹅与腊味出了名的好吃,点心也花样繁多,我早上多是叫杏姑去那里替我买回来吃的。至于用工么,如今世道艰难,想找一份能养家活口的工并不容易,我祝你好运。”

明珍谢过了房东太太,走出门去。

明珍虽然与房东太太相交不深,可是不知恁地,明珍心中笃定,伊是个好人,说出来的话,十分中肯。

在美云茶餐厅买了一客炒合粉同几只叉烧包,装在油纸袋里带回家,明珍想起茶餐厅的伙计好心地提醒明珍,下次出来买早茶,要自带一只小锅子,这样放点心带回去,不会凉得太快,汤汤水水的也不易洒在外头,心头有微微的暖。即使是乱世,也总是有好心人的。

回到洋房,明珍将装叉烧包的油纸口袋交给正准备出门的杏姑。

“杏姑,我也不知道王太太的口味,便自作主张买了叉烧包回来。”

“啊——这怎么好意思呢?”杏姑推却。

“我初到港岛,人生地疏,多得王太太好心,才有落脚之地。”明珍将纸袋塞进杏姑手里,“这是小小心意,不算什么。”

杏姑无奈,只得接过了点心,“纪太太太客气了。”

明珍笑一笑,上楼去,将合粉分成四份,给婆婆和沈家妹做早饭午饭。

等婆婆用完早饭,明珍将沈家妹拉到一旁,“宝宝与奶奶,我就拜托给你了,家妹。”

沈家妹大力点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奶奶和宝宝。”

明珍摸了摸家妹的头。这孩子,比妹妹明珠小了许多,又吃了太多苦,原本在上海家里,总算过上安定的生活,不料一夕风云变色,又陪着她流落在外。可是这孩子却从没有发出过一句埋怨,任劳任怨,不离不弃。

放开手,明珍转身离去,留下沈家妹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未来的岁月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人毅然前行,一人坚定守侯,度过了无数风风雨雨。

第九十三章 异乡温存(1)

明珍最终在离坚尼地道的房子比较近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制衣厂女工的工作。

说近,其实也已经颇有些路程,需得步行走出坚尼地道,再乘电车十数站路,才能到达工作的地方。

这份工作,也实得来不易。

明珍原打算在附近有钱人家觅一份工,可以早出晚归,照顾婆婆与儿子,可是战时艰难,有钱人家里的帮佣如非有特殊情况,哪里有人肯放弃一份稳定的工作同收入?

明珍厚着面皮上门去询问可需要女工的,全数被冷淡有礼地予以回绝。明珍身边的现金,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添置了必备的衣物用品,便已经十分有限。再容不得明珍挑拣,恰好瑁先生在报社里工作,咨讯较明珍发达,听太太说明珍正四处打听,想找一份工作,便托太太转告明珍,有一间制衣厂,需要招车衣工,问明珍有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