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闵离开了琼花馆,直到很远,且确定了身后并没有跟踪的人,才一点点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小小一张字条。

上头,是一个地址,同一个人名。

淮闵认真记下地址与人名,随后将纸条吞进肚子里。

大步,离开这个充满了他生活成长记忆的地方。

身后,战争的阴霾,已拉开了厚重而血腥的帷幕。

第四十一章 狼烟遍地(4)

三月底一个冬意渐渐消融,微风轻暖的日子,淮闵乘的良帆号客轮抵达外白渡码头。

在客轮上闲闲几日的淮闵伸了个懒腰,拎起自己短少的行李,走出船舱。

甲板上人头涌动,偶尔看见深目高鼻西装笔挺的洋人同酥胸半露裙裾摇曳的洋女,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淮闵不意外看见有贼手伸向富人的口袋。

淮闵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世道艰难,逼得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

走下舷梯,淮闵只见一片人山人海,不由得想起在徽州时,父亲请来的教习先生,滔滔不绝向他们讲述的关于上海的历史:它的兴起与内河水运密切相关。上海境内江河纵横,港渠交错,水运资源丰富,发展内河航运,得天独厚。古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早就利用内河泛舟行商。至唐宋,河运渐兴,漕粮及盐,入运河,抵苏扬京都;经长江,达皖、赣、两湖,并推动上海地区港口的形成和发展,华亭镇港、青龙镇港、上海镇港相继从渔村脱颖而为人舟云集的商港。明代,上海内河航道先后在夏原吉、李充嗣等人的主持下,形成了黄浦江新航道,完成了江浦合流的重大工程,逐步开辟了由内河至华中、华北地区的水路运输,“乘潮汐上下浦,射贵贱贸易,驶疾数十里如反覆掌,又多能客贩湖襄燕赵齐鲁之区”,以至松江府绫布二物,“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清康熙帝开海禁后,上海商业运输空前活跃,河运与海运相互促进,上海遂为“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逐渐确立了国内贸易中心和航运中心的地位…①

以前淮闵来上海,总是乘家中的车子,离了徽州,经省公路,进上海,抵达公馆,这中间从没有在这样嘈杂喧闹之处停留过。如今被父亲一怒之下赶了出来,自己乘船入沪,才晓得早前他的眼界被家世束缚,只看见了冰山一角。

人群中有老弱稚幼,寒冬未尽,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相互扶持着,伸手乞讨。

多半路人,都麻木着一张脸,视若无睹,从乞讨者身边经过,不肯,亦或者没有能力施舍他们的怜悯。

淮闵心中恻隐,经过这一老一小身边时,摸了摸口袋,找到几个零碎角子,放进老人瘦骨嶙峋的手里去。

淮闵知道这几个角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总可以换一两个馒头一碗茶水,教这一老一小解一时饥渴。

可是走出去没多远,淮闵便听见身后有骚动声响,回过头,只看见人群让开路来,几个小泼皮一哄而散。

淮闵眼利,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乞讨的老者倒在地上,稚弱的孩子跪在老者身边,不断摇撼老人。老人摊开的手里,哪儿还有那几个角子的踪影。

淮闵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返回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哪怕他给那一老一小再多的钱,也没办法一直守着两人,防止泼皮流氓强抢。

或者,那些麻木而过的人,早知道这样的结局罢?

这万恶的社会。

淮闵冷着一双曾经清朗温润的眼,走出码头。

远远地,淮闵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淮闵哥哥!淮闵哥哥!”

淮闵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开司米大衣,戴一顶紫红色法兰西呢帽的少女在人群里用力地跳了几跳,朝着他挥手。

淮闵心中微微一暖,在人群中跋涉,走到少女近前。

“淮闵哥哥,总算等到你了!”少女上前,一把拉住淮闵的手。

“阆阆,别没规矩。”一旁,美丽的少妇轻声对少女说。

“眉姨,阆阆。”淮闵轻拍一下少女的肩膀,“阆阆比上一次又长高了。”

来的竟是崔姨太与淮阆,实出淮闵的意料。

淮闵上船前,给上海公馆发了电报,只说要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原以为家里的司机会来接他,想不到姨娘同妹妹竟联袂而来。

“阆阆今日不用上学的么?”淮闵挽着姨娘,一手揽着妹妹淮阆的肩膀,朝停在路旁的车子走去。

“唉…这孩子,听说你要来,一早已经嚷着要来接你,单单问司机船什么时候到港就问了十好几遍了。”崔姨太掩嘴轻笑,“非得第一时间见着四哥不可,劝都劝不听。”

“妈咪…”淮阆跺脚,娇嗔。

崔姨太微笑,“淮闵,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淮闵暗暗叹息,“这次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那太好了!四哥,有你陪着我,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动辄取笑我。”

“怎么有人取笑你么?”淮阆紧了紧揽在妹妹肩膀上的手。

“哼,她们说我是不得父亲兄长宠爱的,总不见父兄来接我放学。现在好了,四哥你可以天天来接我放学。”

淮闵听了,朗声笑,“就为了这个?”

到底还是孩子。

也为了我想爸爸和哥哥了。淮阆在心里无声的说。

少女淮阆已经抽高了身条儿,隐隐有了女性柔和美丽的曲线,加之一身洋气的打扮,引得路上不少年轻男子回头。

“过两年你就嫌哥哥碍眼了。”淮闵笑一笑,来到自家车旁,打开车门,护着姨娘和妹妹上了车,自己才最后上车,关上车门。

司机发动引擎,驶往叶家在霞飞路置办的房子。

淮闵淮阆两兄妹在车厢里喁喁交谈,崔姨太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崔姨太在听说淮闵今次住下不走之后,变了数变的脸色。

“四哥,你猜我前几天在珠宝店和妈妈碰见了谁?”淮阆神秘地在淮闵耳边小声说。

珠宝店?淮闵挑眉看了一眼崔姨太,不动声色地问:“你们碰见了谁?”

“你猜——”淮阆卖关子,“你一定猜不到。”

淮闵合作地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

“我们碰见了——”淮阆到了最后,尚且要再卖一下关子,“我们碰见了世钊和明珍。”

世钊——和——明珍。

淮闵蓦然看向妹妹的眼睛。

只看见淮阆嘴角一抹狡黠的微笑。

第四十二章 恍然如梦(1)

叶家在上海的宅邸置办在法租界内的霞飞路上。

霞飞路原名宝昌路,后于一九一五年时为纪念法国陆军参谋长霞飞将军而更名。

汽车驶过两旁栽满法国悬铃木的街道,嫩绿的新叶显现出蓬勃盎然的春意。霞飞路并不宽,看起来幽静深长,加之两侧法式风情的房屋高低错落,掩映在雕花铁门同绿树之间,教人无端生出一种身在异乡的错觉。

淮闵转头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心中纵有万千感慨,然而妹妹淮阆不说,他一时也无从问起,只能作罢。

汽车转进一段幽僻的小路,没过多久,便停在一幢三层楼法式寓所前。

寓所的黑色雕花铁门紧紧关着,司机按了按喇叭,在幽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刺耳。

宅子里有佣人听见了喇叭声,忙奔出来,拉开铁门上的门闩,左右打开大门,放汽车进来。等汽车驶进了园子,又慢悠悠地将铁门合上,自里头锸好。

淮闵先行下了车,然后以手抵着门框,护着崔姨太同妹妹下来。

“欢迎四少爷。”红砖白墙的宅邸门口,佣人们分立左右,鞠躬欢迎。

淮闵微笑,这大抵是崔姨娘的品位,佣人一概做西式打扮,白色立领衬衫配黑裙黑裤,女佣人颈间系着黑色缎带蝴蝶结,男佣人则是黑色领结。统一将头发都梳在脑后,女佣人的长发悉数绾做一个油光水滑的髻,拿丝网罩住,以发卡固定。一眼望过去,十分精神。

“淮闵一路上累了罢?我带你去看看你住的房间,你先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等下姨娘同阆阆和你一起出去吃饭。”崔眉对这淮闵微微笑,这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眉目间越发的似父亲叶放,可是又比叶放多了三分儒雅,想必要令许多女孩子伤心了。

“不用这么麻烦了,姨娘,就在家里简单用一点好了。”淮闵知道崔姨娘是真心对他好,可是他一时间还不想同外人接触。

“也好。”崔姨太也不勉强,“我叫司机把你的行李拎上来。”

崔姨太转身下楼去了,留下淮闵打量自己的房间。

崔姨太给淮闵的房间位于二楼左翼,正对着绿荫掩映的花园,有独立的浴室,看得出是新换上去的窗帘,细细的亚麻色,左右挑开了,以金色粗穗升拢在一起,仿佛一层层砂浪,刚柔并济。

司机稍后将淮闵的行李拎了上来,淮闵示意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等司机走了,淮闵拎过自己的行李,打开。

淮闵的行李不多,只得几件替换的内衣衬衫,连同几本书。淮闵将书取出来,放在床头几上,左右环顾,见没有什么不妥,才走进浴室去了。

淮闵洗了澡出来,裹着浴袍,拉开衣橱,并不意外地看见一橱的衣物,他惯穿的柔软的毛织袜子,平脚内裤,圆领针织汗衫,一打折叠整齐的衬衣,熨烫过的西裤同上装…一切都井井有条,分明是早就派人打点过了的。

淮闵苦笑。

父亲是早就有心要将他赶出徽州了罢?

如今只是借了个由头,把戏演得入肉,好叫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的令父亲心灰意冷,才被叶大帅迎头兜面地痛打一顿撵出家门的。

淮闵忍下回徽州的冲动。

倘使他一时冲动,不顾后果,回了徽州,那么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淮闵换好了衣服,正打算下楼,拉开门走到楼梯口,便隐约听见讲电话的声音从右翼的某扇门里传了出来。

“…不过去了,你自己吃罢…四少来了…这次来了便不走了…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不方便,以后再说罢…”

淮闵认得这是崔姨娘的声音,温柔婉转,仿佛能滴出水来,此时更是低低的。淮闵几乎能够想象崔姨太半垂着粉面的样子。

淮闵皱了皱眉,没有做声,慢慢下楼去了。

淮闵没有听壁角的习惯,这番话无意中飘进耳朵里,淮闵也仅仅是蹙了蹙眉心。

父亲同崔姨娘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来,名存实亡,淮闵是知道的。

正因为淮闵知道,所以他并不打算揭穿。

父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将家人往外推的,隐隐竟是有将自己变做孤家寡人的意思。

淮闵悉数看在眼里。

正因为都看在了眼里,所以淮闵决不能冒冒失失,破坏了父亲的部署。

父亲是想令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罢?真到了那一日,可以放手一搏。

淮闵不清楚自己的三个兄长,一个妹妹,连同父亲的其他太太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他谁也不能说,他只能将这些都烂在肚皮里。

下了楼,淮闵看见妹妹淮阆已换了居家衣服,像一只翩跹粉蝶。见到淮闵,淮阆转了圈,粉白色的裙裾起伏成一朵花,绽开,复又落下。

“四哥,好不好看?”淮阆问。

“阆阆穿什么都好看。”淮闵摸摸妹妹的头顶。

“我穿这套衣服去参加柳明珍与勖世钊的订婚宴,好不好?”淮阆歪着头问。

淮闵挑眉,这个妹妹从小精灵,今日更是刻意两度提起柳明珍,不知道伊究竟想说什么?

“阆阆想说什么?”

“四哥一起去参加明珍与世钊的订婚宴罢。”淮阆再度转了一圈。“他们两家已经发了请柬,准备在上海举行订婚仪式,因为在徽州两家只是口头上宣布了一下,并没有仪式。听说他们打算下半年结婚,所以现在先办一个小型的仪式,只请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同熟人。妈妈同我也收到请柬。四哥既然来了,便一同去罢。”

“他们现在在上海?”淮闵终于有机会问。

淮阆贼忒兮兮地笑,朝淮闵勾手指。

淮闵微微倾过身去。

淮阆张开嘴,却极小声说:“我且不告诉你。”

淮闵听仔细了,失笑,伸手在妹妹额角上弹了一弹,“精怪。”

淮阆吐舌头,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我们吃饭去!”

四哥又在身边了,这感觉真好!倘使一定要有什么才能使哥哥永远留在身边——淮阆的眼里精光一闪而逝——那么她不择手段,也要教哥哥留下来,再不离开。

第四十三章 恍然如梦(2)

勖柳两家的订婚宴席摆设在曾有远东第一高楼之称的沙逊大厦里。①

虽然此时此刻沙逊大厦已经将“远东第一高楼”的称号拱手让与了一九三四年才方建成的,坐落在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可是,这座由英籍犹太商人,瘸腿大亨、地产大王、军火商,被人称做“跷脚沙逊”的维克多·沙逊兴资建造的大厦,在外滩仍是独一无二的老大。临着沙逊大厦正在建造的一座大厦,据说背后老板是宋子文先生,本打算建得比沙逊大厦还高,凌驾于沙逊大厦之上的,奈何沙逊以纳税大户的身份向租界施压,所以大厦的开工执照被一拖再拖,看起来终是不能超越沙逊了。

走进沙逊大厦,大堂地面铺设的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使得人客不自觉便放轻了脚步,走廊昏黄的廊灯的浓郁英格兰风情,则教人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来去匆匆的步伐,稍做停留,观看那些流光溢彩,闪烁着靡丽风情的拉利克水晶玻璃工艺品。

明珍坐在化妆间里,任由女性长辈在她脸上涂脂抹粉。

今日明珍没有发言权,一切皆操之在他人之手,明珍只管做乖囡便好。

过了年,家里便以准备结婚为由,将明珍送到上海,住在二房购置的大宅子里。二房的承冼更是极疼爱明珍,毕竟家里只得明珍同明珠两个女孩子。承冼与明珍的关系有格外近些,自是一力担下了带领堂妹熟悉上海的任务。

柳承冼这时已二十岁,高大英俊,同父亲一起主持着柳家在上海的两爿厂子,在外头人面已经十分广。走到哪里,总会碰见熟人,拍肩捶背,随后眼神一转,看见明珍,总会暧昧地笑,说原来承冼兄喜欢这样水一般温柔秀气的女子。承冼闻言总是笑,将明珍护在身侧,介绍给朋友,喏喏喏,这是我徽州家里的堂妹妹,来,明珍,这是我的朋友。

明珍便温润地微笑,点头为礼。

社交圈里渐渐已有了明珍的名字。

上海社交圈里的女子,多半明丽,带一点点上流女子特有的矜持同娇贵,仿佛珍稀却易碎的水晶,须得男士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稍不留神,便大发娇嗔。并不是人人都吃得消的。

反之明珍,秀丽温雅,如同一颗顶好的东珠,温润而华光内敛,即使不得男士殷殷照料,伊也懂得如何自处,并不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快,十分惹人好感。

偶有承冼被人拉住大谈生意时,明珍只静静坐在一旁,有时是一盏冰淇淋,有时是一本画报,并不催促。倒是拉着承冼的人看见面孔雪白,一头长发梳在耳后,小小耳垂上戴着米粒大小青碧如水色宝石耳环的少女,心神微微一荡,再不好意思拖住承冼不放。

承冼笑谑,明珍是他的福星。

明珍听了,也笑了起来,“是冼哥自己有本事。”

“这样体贴,都不舍得让你嫁出去了。”承冼望着自己的堂妹,这少女总是温润沉静,不知道什么事才会教伊如痴如狂。

可是,如痴如狂,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事,过犹不及不是么?所以,这样温润平和,总是好的。

世钊也在年后来到上海,住在勖家上海的房子里。

勖家做贸易行,打上海将行货发往各处,徽州只是勖家所有生意中的一间分店,总店设在上海。

虽然是以结婚的名义,可是真到了上海,勖钧便将世钊扔到贸易行里去。

“你也十八岁了,早晚是要接手这些的,既然来了,就将生意一点点接过去罢。”

“父亲!”世钊的意外溢于言表。他高中都还没有毕业,虽然说眼下就要订婚,可是总还觉得自己并没有长大。

“下半年你毕业了,便十八岁了,也算大人了,少不得要担当起大人的责任。”勖钧同儿子促膝长谈,“如今形势如此严峻,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我同你母亲打算等你和明珍结婚以后,把你们送出国去,我在美国读书时,有几个同学,留在了那边。你同明珍过去了,也有人照料。只是到时候毕竟一切都还要靠你们自己,你若不学会了负担家计,难道还要明珍一个女子养家活口么?”

“你和母亲呢?”世钊听出父亲的话外之音,竟是不打算一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