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莱宗主未动,随侍弟子们也没移半分位置,似乎在等什么。
随后,一只普通到五文两双的十方道鞋晃悠悠落了下来,又一人从辇车下来,一头黑发不修边幅,身上披着单调的麻布白衫,袖口裤腿宽松到风一吹就成了直不楞登的方形,在一众轮廓柔软成波浪的法衣里格外惹眼。
门人小心翻起眼睛瞅了一眼,没瞧见脸,望到腰处心里已经一咯噔。
能与云莱宗主同行,身份肯定不简单,但这身行头实在太随便了,练功服都算不上,人家练功服还会在腰带上绣个花——这褂子连腰带都没。
四周人群嗡嗡私语,门人心道坏了:云莱掌权人亲自带的人,拦肯定拦不住;但若放着不问,这可是四大仙宗筹办的大会,是有规矩的,来者尽是香车宝马衣冠齐楚,怎好放任这类人进去,回头自家长老怪罪下来,同样吃罪不起。
门人绞着手,冷汗涔涔。不等他想出个万全之策,那白衣道人招了下手,声音含笑,却没怎么提劲:“是我贪凉。拿件外袍过来。”身后云莱弟子立刻奉上一件大氅,抖开披在肩上。那人提了一下松垮的肩部,低头简单弄两下系带,十分善解人意的糊弄了事。
看惯了自持身份横冲直撞的宾客,突然来个亲切随和的,门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的当头,后方两列太朴弟子已经面无表情将他推至一旁,姜迎微快步走来,与仲砂的目光短短一触,站定作揖道:“太朴姜迎微,代师父敬谢砂宗主赏光。”
仲砂稍微点了头,没说什么话,仪驾缓缓向右方预备好的主座方向移去。
待贵客右行四五步后,姜迎微才抬头扫了一眼,瞥到随行的白衣背影,登时一怔,随后整个人愕然僵在,臂弯里抱着的剑蓦然一滑。
白衣道人偏头,散落的发丝挡住了大半的侧脸,无意回望一眼。
姜迎微迅速矮身一抓,仍没有及时截住下滑的飞剑,本命剑哐当一声掉地上。
直到云莱弟子全部安顿下来,姜迎微还有些魂不守舍,她惊骇于自己的猜测,又有微妙的不确定,低头将脸贴在怀中冰凉的剑鞘上,在隐瞒不报还是知会师长之间来回挣扎,连鸿渊仙宗来了人都没去理会。
辰时锣鼓声大作,道童小步退场,修士噤声入座,顺带把她的魂儿惊回来了。
姜迎微沉默伫立师尊左侧,禁不住朝云莱主座那边看,只见那白衣道人半倚在太师椅上,长发如云,细白手指剥着橘子,不时侧过头,与相隔不远的仲砂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切磋的宗门弟子已经登台,便手指轻抬,指了指前方,示意先看场上,有话回头再说。
姜迎微眼眸一垂,也随之望向场中。
磨锋台上共设四处擂台,对应四大仙宗的位置,每一处仙宗各派十位弟子轮番守擂,首徒压场。阵势摆好后,任何方同辈修士前来领教,也只能硬接,拼个两败俱伤也不能堕了仙宗脸面,毕竟这样的场合——鸿渊金鹏台、云莱朝见台、太朴磨锋台、五蒙守诚台,并称“四头面”,是招待外客彰显底气的地方,在这上面丢脸,无疑是将脸丢给天下人看。
随着金锣锤响,杜蔺雨、守缺子、姜迎微依次站到了自家擂台的最后方,云莱这边的气势明显弱下来,以往呼声最热烈的人正淡然坐在宗主尊座上,除仲砂之外,阖宗上下是再找不出一个平辈中力压群雄的厉害人物了。
不少修士看见云莱压场的地方空无一人,不免摇头叹息。
山外有山,谁也不知道这些一二流宗门中又出了什么奇才鬼才,没个强劲到能压住场的,真打到跟前,面上挂不住,搞得大会也不好收场。
尤其云莱宗主还亲自坐镇,若是擂台被夺,这一巴掌,可就直冲着宗主脸上去了。
四方擂台酣战至酉时,云边镀了一道赤金的颜色,更远处的云层飘渺似雾。
不论台下诸人是忧心忡忡抑或摩拳擦掌,约莫抱着看好戏的念头,也的确看了一出好戏,鸿渊、太朴、五蒙那边守擂弟子还剩两三个,而云莱这方,最后一个弟子已经站至台上。
上台切磋是太朴的一名内门弟子,号迎凡真人,师承报出来,是姜迎微的亲师弟,一把飞剑来回穿梭,很有迎微飞剑的几分神采。云莱弟子先开始还负隅顽抗,无奈修为差了几层,很快力气不支,左右支架中,显出落败之相。
投向云莱方向的目光大多是惋惜的,想当年的云莱仲砂无往不胜,风头最劲时,一把长刀,尽挫其他三宗年轻一辈风云人物。
如今,纵然宗门弟子再不争气,就这么眼睁睁看自己搏杀出来的成绩毁于后人,也须不动如山。宗主是门面,是定海神针,是万万不能下场子的。
又一回合,剑尖寒芒挑开了云莱弟子的护肩,深切入肉,这场比试,还是见血了。
迎凡真人提剑,翻起衣袖擦拭上面的血,平淡提议:“我不是在折辱你,但我已经留手了,如果不想在你们宗主面前败得太难看,直接认输吧。”
云莱弟子捂住肩,痛得脸孔痉挛,犹自强撑:“既然败局已定,抬着下去,比走着下去好。”
迎凡真人闻言不再劝阻,只再度握剑,灵气喷涌,飞剑染上流光。
正在双方凝神贯注千钧一发之际,坐席上突然有声音叫道:“算了算了,下来吧。”
听到这个没什么力道的嗓音,云莱弟子浑身的气场骤然一泄,刚刚拼死一搏的劲儿也火速收敛,很守礼地对迎凡真人行了抱拳礼:“技不如人,来日再会。”
迎凡真人愣了下,剑尖稍微下垂,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真不打了?”又环顾了一下擂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真夺了云莱的擂台,有些恍惚地确认道,“…真的?”
云莱弟子望了他一眼,道了声“自求多福”,匆匆下了擂台。
周围宾客皆不敢出声,虽然是千年难遇的状况,但喝彩显得过于落井下石,不比沉默保险。
而迎凡真人忽然背脊发紧,手中飞剑低低嗡鸣,流光闪灭,他眼睛顺着云莱弟子走的方向,看向了宗主尊驾。
叫停声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主座旁边的白衣道人微微一笑,将手中剥完白络的橘瓣随手递给云莱宗主,后者不接,似乎道了句“不吃”。她便又放回桌案上,撂开外袍站起身,径直走上场。
擂台
磨锋台以云莱擂台为中心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十人皆失守,胜败差不多定了,这关头云莱突然追加一个压场的人,要么是稳操胜券,要么纯属自暴自弃。
到底是绝地翻盘,还是往自个脸上再甩耳刮子,其间关窍,难说得很。
经过场下时,守在锣鼓旁的小童似乎呆了,白衣道人驻足,拿起他手中的金槌敲了一记,手腕轻摆,没用力,软绵绵的响声传开,如水波荡漾。道人放下金槌缓步走上擂台,锣鼓仍不止歇,浑厚沉鸣源源不断。
迎凡真人一手托着剑锋,另一只手缓慢活动手指,牢牢握紧剑柄,慢慢后退拉开距离。此时锣鼓声还在,鸣出了别样的温和,没有增强也无衰弱,听在他耳朵里,无疑是尖锐的警示,几乎瞬间激起了他一直未动的杀气。
“太朴魏迎凡,师承本宗宗主,座下行五,御迎凡飞剑。请道友赐教!”
他紧紧盯住对面一抹白衣,颇为完整的一段自介从齿间蹦出来,白衣道人垂眸颔首,长发滑落肩前,含笑道:“云莱客卿,与你是同辈人。”
锣鼓异样的嗡鸣持续了一刻钟,扩至百丈,传到其他方位的擂台时,前来报信的弟子也到了。太朴擂台上还余下两位守擂弟子,姜迎微正盘腿打坐,一个伶俐的小弟子无声穿行到她身侧,俯身密音入耳,姜迎微浑身一僵,登时睁眼,伸手攥起那名弟子的领口往外一推:“弃权!叫他弃权!”
弟子在面前陡然升起的剑威中抖成筛子,哆嗦道:“大,大师姐,没来得及,双方名号已报,这会儿该动起手了!”
姜迎微握剑疾步几步,正欲过去探个究竟,却被自家师尊姬章的当头一喝:“迎微!”给止住。咬牙半晌,没有走出太朴擂台,只将那弟子揪过来:“如果迎凡执意不退,告诉他…不要让那人踏出任何一步!不要周旋,不能硬耗!”
弟子懵了:“迎凡师兄只有缠斗最拿手,那,那要怎么打?”
“强攻。”
“可是…”
姜迎微不耐地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可是个屁!”又很不给自己人留情面道,“强攻的话还能输得痛快点。”
迎凡真人谨慎与白衣道人对视,试图捕捉到对手在起手招式之前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但对方并无意跟他大眼瞪小眼,她的额发偏长,鬓发又没梳到耳后,风沙沙吹过时常常遮去半张脸,丝丝缕缕,目光到底在哪里没个定论。
场上静得令人发指,两人衣衫飘动,带动台下修士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迎凡真人突然松手,低喝一声:“去!”,剑染流光,倏地冲天,在半空中转了个精妙的弧,一道疾驰的荧光降下,直取白衣道人的侧颈!
太朴仙宗器修居多,而诸多器修中又以“剑”拔得头筹,内门弟子的必备之物便是本命剑,配以入门功法“璞心剑诀”,不需灵气便可腾空,因此又称飞剑。
白衣道人负手站姿,没有抬头,肩膀一沉,飞剑走空。而迎凡真人在出剑的同时,脚底踏地,借力跃向白衣道人,剑通灵性,毫无顿错回转,被他握入手中,反手挥舞出一片剑影,璞心剑诀、瞬息步、醉光功法,太朴仙宗三大基本功用得扎扎实实,虚实相接,剑威具象成斑纹青虎,霍然长啸,盘踞住整个擂台。
方才的徐徐清风溃散,极烈的狂风围绕擂台旋转,人影模糊。
围观的修士们不约而同探出半个身子,一开场就如此杀气腾腾,而且后继有力,纵然一击不成,还有缠斗的空间,完全没有试水的过程,不知云莱方究竟能不能顶住这一波攻势。
云莱砂宗主完全不管擂台,闭目养神,隔壁桌案上的半瓣橘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片刻后,这股剑威莫名其妙猛地收敛,收到一半似乎控制不住,停了一瞬,又泄洪似的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刮得周围一阵人仰马翻。待众人挡住这阵无妄之灾,看向场上,白衣道人还站在原处,宽松单薄的白衣完好无损,在余留的微风中拉出四方的线条。
鸦雀无声。
她的一根手指点在了迎凡真人的眉心,一小滴饱满的血珠缓缓从指甲下沁出。
迎凡真人倒提着自己的剑,这绝不是个正确的执剑手法,他没管自己别扭的手,表情异常茫然,嘴唇微张,呆住了。
不远处响起几声零碎的脚步,前来传大师姐“强攻”之令的小弟子还没跑到擂台边,见此情景,气喘吁吁一闭眼,完了。
白衣道人放下手,食指尖一点血迹。
这身白衣太简陋,没有能装鸡零狗碎小物件的袖袋,只能捻了一下,道了声:“承让。”
台下默然许久,云莱仙宗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声,才有细细切切的私语声,不光对云莱擂台的得失有了另一番预料,并且议论起云莱仙宗这一脉相传的做派——楚问寒把一个少宗主藏了十多年才重现于世,继上次大会缺席后,仲砂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个不出世的高人压场。
说到后来,也不知惹出哪里的抱怨:“叫啥子云莱,改叫雪藏好了,那么爱藏着掖着。”
又过了好半天,迎凡真人才堪堪回神,看了看自己的手和剑,又后知后觉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并不下场,慢慢咬紧牙关:“不,我不服,你叫什么?师承哪里?用的是什么功法?我要知道我是怎么输的!”
白衣道人笑道:“还是别了,知道太多不好。”
“那就再来!”
迎凡真人一声大喝,手臂一震,身侧闪过数道流光,再度向那抹白色冲去,整柄剑像是轻快的匕首在他掌心旋转,行云流水一般的快速与灵动,逐渐激荡起一股势在必得的锋锐。扑面的劲风鼓起白衣道人的宽袖和衣角,也掀起额前耳边的柔软头发,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她好似脚下生根,站得不偏不倚,然而杀机近到眼前时刺了空,迎凡真人连人带剑毫无征兆虚化穿过,随即她一指点在他后颈,这次没见血,轻轻点了两下,放下了手。
坐席再度噤声。
姜迎微向师尊请辞后赶来,与匆匆赶到的守缺子打了个照面,没来得及寒暄,转头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风沙有声,太朴五蒙的俩得意门生一时相顾无言。
此人是何身份,就算他们未曾真切见过尊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以为‘步步成阵’便是登峰造极,今日看来,是我妄言了。”守缺子在风帽下悠悠吐出一口气,双眼显出莹白的光,“阵即规则,于她而言,无需算筹无需纹路。由心念而生,由心念而动…”
姜迎微不擅阵法,抬起下巴指向台上,问道:“她布了什么阵?”
“我数不清。”
“你若踏入那擂台,置身其中作生死困斗,有几分把握生还?”
守缺子沉默良久,才用气音答道:“绝无。”
姜迎微果断点头,翻手拔剑,剑光疾闪,肩甲流淌铁光:“我去陪个罪,顺便把那找死的东西拎回来。”
擂台上初生牛犊不怕虎,迎凡真人孤注一掷,轮剑再斩,带动流动的空气,是形似“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一招。然而还没困住对方,磅礴的压迫就彻底凝滞了这片空间,迎凡感觉自己像是被掐住脖子,呼吸在一瞬间被抽走,手脚酸软,剑当啷落地。
突然,从天而降一把长剑格住了那股重压,随即不断的变幻,快到目不暇接,细微的震动中使出千余招,每一次变动都削去一分压迫,这样朴实无华的手法,能用到如此程度的,唯有将“璞心剑诀”修到归真境界的太仆首席弟子。
十息功夫,两千八十余招,重压骤减,缓缓归于无,得亏于白衣道人中途收拢手指,姜迎微方能喘一口气,不顾汗湿的鬓角,抱拳道:“多谢…道友。”
“客气。”
姜迎微脚跟磕在地上脆响,衣物边角都收拢入铁甲,浑身坚实如钢铸壁垒,扭头冷冷道:“给老子滚来,态度端正的认输。”
迎凡真人愣了一下,彻底崩溃:“大师姐我不求赢,我不求…我只是不明白怎么输的,我只想知道她做了什么。”
姜迎微飞剑入鞘,二话不说替师弟低头告罪,五指锁紧迎凡真人后领,将之硬拖下去。拖到一半迎凡突然握剑向上横扫,势如破竹,趁他师姐放手之际,在地上滚了个圈,又回到擂台中心,不屈不挠求个答案。
他眉心的血挤出来,淌过了鼻骨。
白衣道人低头捻手指,半晌叹了口气:“算了。不过你以后刨根问底的习惯改一改,不是每次都能活着遂愿的。”
话音刚落,场外的守缺子立刻伸手掀起风帽,露出一截短茬的头发,全神贯注盯着擂台。场上层叠交织的无形阵法开始在一只手中清晰,密密麻麻,犹似数万张罗网铺就而成,它们每分每秒都在移动,遵循最基本的规,汇聚分裂,连接断开,生生不息。
姜迎微抱剑的手臂逐渐僵硬,她的五师弟还困在一无所知的年纪里,有资格膛目结舌:“这、这是什么?”
守缺子看着,反而平静了。
四大仙宗年轻一辈的天之骄子,这一代简直跟竹笋一样参差不齐。幸而仲砂提前继位,奔波于宗门兴盛与权谋之间,于是之后几百年光阴,她引领起独属于九天凤凰时代的光辉淡去,从她手指缝里剩下的岁月,终于让没有“人上人”压着的他们跻身而上,夺回了本应雨露均沾的风头。
但心有不甘,对自己的不甘。
胜者退场,将辉煌施舍予败者,尝到自欺欺人的短暂欣喜后,才切身体会了一种漫长刻骨铭生的折辱,恍然意识到,半生骄傲竟被“屈而次之”四个血字,割得支零破碎。
他黯然喃喃:“时无英雄…”
白衣道人嘴角噙笑,手掌轻描淡写往下一压,地面崩裂,蛛网般的缝隙登时蔓延五十丈。
——乃使竖子成名!
三万六千多阵法升起现形,叠起来足有半人高,没有一丝杀气,安安稳稳运转,光线密集到窒息。白衣道人视若无物穿过所有阵,十方道鞋嗒得一声踩在台阶上:“意图夺云莱场子的道友,请随意。我把阵放这儿,图个省事。”
她将一侧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踩着软和扁平的鞋走下擂台。
再次经过锣鼓时,突然有人叫问:“阁下是云莱扶植的新一代弟子?”
“不是。”白衣道人稍作停顿,“我单名一个锈字。”
交头接耳声不绝,待众人意识到那人究竟是谁时,全场哗然。
除去锈祖,也没得旁人了。
少时借“饲祖”之名,在六合散修中掀起轩然大波,三度清洗封煞榜前二十凶邪,未尝败绩。迢遥境之争,隐没八十年,后跟随师父涂山九潭玄老,用首徒身份入主玉墟宗离兑宫。数年深居简出,私下却与“云莱少主”仲砂、“鬼中幕僚”江访安、“余情公子”殷锦、“三途山主”贾沛等大能修士皆有交集。不久后于三途渡河杀六合堂五堂主不知所踪,再次现身世人眼中,便是紧接着玄老成功飞升,那场惊世骇俗的“锈祖叩天”了。
之后,因“哀恸过度”隐居玉墟宗金笼峰,不问世事长达五十余年。
五十年后云莱宗主仲砂秘密发动第二次“叩天”,翌月法锈出山,年龄不足千,却凭“焚天之战”的战绩受封为老祖,名号单字一个“锈”,世称锈祖。
那时她的师门凋弊,撑起偌大一个离兑宫的只剩三师弟卫留贤。锈祖于出山十日后正式将“代宫主令”转授玄老座下三弟子,并留下一方锈祖金印。
此后,锈祖行踪莫测,有传闻她足迹遍布三途山、四野门、五苦谷。深知“八荒”内情的仙宗掌权人和六合堂堂主派出大量修士搜寻她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心知肚明,经历“叩天”的锈祖,再不是那个闯南走北散漫执棋的少年人。
五蒙宗主吴忱子曾望卦兴叹,若非是不可变更的“道中天子”,托生凡胎做个“人中国士”也绰绰有余。
世事如过隙白驹,虽为同辈人,却是不同面貌。面对这个大乘期修士须严阵以待的大人物,姜迎微沉默退出擂台,不忘事先一脚将师弟踹下去。
然而她刚走出几步便被叫住了,惊疑不定转身,见到法锈负手侧目,某个云莱弟子往前奉上一封青蓝色的帖子。
帖子正中缕空雕饰太朴的图纹,色泽陈旧却边角如新,显然没怎么打开过。法锈从弟子掌中接过:“令师上奏八荒殿的东西,称自己旧伤难愈,寿数将尽。”
姜迎微瞳孔微缩,疑虑未起,已转为心惊肉跳。
——天子不直接召见宗主姬章,而是与她言说,事必有异。
法锈指腹摩挲了一下帖子,笑道:“令师欲飞升否?”
作者有话要说: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晋书》
铅华
在外人看来,威名赫赫的锈祖果然是改不掉饲祖时期的恶习,好一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回云莱的座位,反倒跑去与太朴首席相谈甚欢。
有锈祖亲手布置的法阵,再耳尖的修士也听不到一言半语。只见两人轻言细语谈了几句,姜迎微锁起眉,眉心习惯性夹起一道纹路,片刻后似乎告了个罪,从腰间抽出一根水烟袋,龇开右侧嘴角,虎牙叼着烟嘴,大约是顾忌面前的贵客可能不喜欢烟味,并未点燃,只把白铜的管口被咬塌下去一个角。
锈祖仔细打量水烟袋,宽容地笑了笑,没有催促。
姜迎微并没有摆架子的意思,事关重大,宗门继承人也需要发泄途径。
稍微对四大仙宗有点了解的,都知道一句总结:“云莱集绳,鸿渊鉴美,太朴吐烟,五蒙织锦。”
云莱仲砂收藏的手绳数量不下千条;鸿渊那位热衷美人红袖添香。而守缺子的喜好至今没定论,有小道消息说是“女红”,因为衣角上一些时兴的小绣样全是他自己动手,只因五蒙风气严苛,“不务正业”这一条作为罪责写入宗规,他羞惭让人知道自己的绣工水平与阵法造诣不相上下,故而一直未言明。
太朴姜迎微,几百年锦衣玉食也改不掉一身匪气,燥气上来直线掀翻长老打坐的蒲团…可能也是受她师父的影响。太朴宗主姬章同是阴晴不定的暴脾气,经常吃完午饭没事干,突然念及大徒弟半个月前打碎了她新买的茶具,怒由心中起,便提剑踹开徒弟的洞府,从天而降一顿削。
有点意思的是,这对师徒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脾性,感情却出奇不错。
姬章是个老烟枪,烟不离手,受此熏陶,姜迎微不能打架又心思郁结时,就学会了抽烟。
磨锋台上喝声不断,姜迎微静不下心去思考,脑子转不动,牙口又好,祖母绿的烟嘴咔吧一声,不经意间给她咬出了个坑。
脆响让她小惊了一下,正要抬眼去看锈祖是什么态度,忽然手中一轻,法锈低头托起水烟袋,另只手的指间一卷火纸煤,已经烧出了半截红色灰烬,她轻轻一吹火头,小簇明火跃起,两指夹住,翻转凑到烟碗处点燃。
沉默了一会,姜迎微倾身去衔手中的烟。
法锈松手让她拿着,单手不紧不慢搓散纸煤儿。姜迎微拿眼瞧着,问:“锈祖也好烟?”
“不喜欢。”
法锈低沉一笑,碾灭纸煤儿的端头,“但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