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阳被抓进去,罚款之后,拘留了15天,被送到天堂河强制戒毒。
直到朵儿打电话给我,我才得知他的下落。
我告诉他朵儿已经回青岛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话很少,我问一句,他才张嘴出声,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被关在戒毒所里将近半年,已经让他身心俱疲,变得自闭忧郁。我看着他抑郁寡欢的样子,心里极为难受。
下班之后,我回家会陪他坐一会儿,说说身边的人和事,尽量诱引他多说几句话。我不想让他一直陷在颓废的情绪里,把家里的墙壁刷成温暖明亮的柠檬色,把窗帘布艺之类换成果绿色,希望这些鲜艳的颜色能让他愉快一些。我也从不让他看到我的忧虑,每天都对着他灿烂地笑,不断地跟他说起从前的幸福回忆。
尽管如此,沈重阳的精神状态仍然不好,经常昏睡,神情倦然。
我想让沈重阳锻炼身体,每天早上拉着他去跑步。他很懒,怎么睡都睡不醒似的。我反复要求,他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可出去跑上一段路,他就一副很累的样子,气喘吁吁,直冒冷汗,总是虚脱地坐到一边,说他真的跑不动。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的身体机能已经下降,就像一副被蠹虫咬烂的空架子。
我帮他擦汗,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坚持锻炼,你的身体会慢慢恢复的。”
沈重阳愁闷地叹气,头扭到一边,一言不发。
从戒毒所出来不到两个月,沈重阳又犯了毒瘾。
我发现他背着我吃曲马多时,那种心情就好像有人抽走了我的脊梁骨,整个人七零八落地塌倒,变成一摊委顿的肉泥。
我痛心地问他:“你还没受够折磨吗?刚从沼泽里爬出来,又再次陷进去,你知不知道我拼命地想把你拉出来,为什么你不能坚强点儿?只要你下决心撑住自己的意志,你一定会脱离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再复吸,抓到就会被送去劳教,我怎么办?你想没想过我?你让我再眼睁睁地看你进去受苦,不如你现在就拿刀刮了我!”
“我不用你管我!”沈重阳暴躁地怒吼。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再这样堕落下去,一辈子就毁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告诉你,别天真了!你以为瘾君子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什么都听你管?我愿意嗑药,愿意堕落,那是个极乐的旋涡,谁也别想把我从里面拉出来。”
“你不听我管,我也要管。”我抢他的曲马多,扔到地上用脚踩,拼命地踩,“我叫你吃!你再吃!”
沈重阳一把推开我,我摔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举手想打我,我哀伤地看着他说:“你想打就打,我不会怪你。我知道你心情压抑,需要发泄。只要你不染毒品,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我们多不容易才在一起,你如果沉沦毒瘾,我情何以堪?”
“对不起。”沈重阳愣了愣神,扶我起来,低声说,“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投进他怀里,搂着他说:“重阳,为了我,不要再碰那些东西了。你要养好身体,我们结婚之后,要个宝宝,然后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沈重阳抱着我,一如既往的沉默。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沈重阳不见了,拿了家里的几千块钱跑路了。
我跌坐到地上,如遭重击。
沈重阳真的变了,他不再被情感羁绊,掌控他神魂意志的,是毒品。他一心只想挣脱我,我开始恐慌,也许我真的拉不回他了。
我到舞蹈沙龙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晚上去娱乐场所和各种酒吧夜店,到处寻找沈重阳。
连续找了一个星期,我没找到沈重阳,却逢巧遇见朱鲲。他在一家歌厅做前台经理,样子没变,只是当年的意气风发略有收敛。我看见他时,他还想躲。我拦住他问:“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一直躲我?”
“混得不像样,没脸。不好意思见你。”
“面子比朋友还重要?”我笑笑,“我还以为你上天堂了,一直找不着你的鬼影儿。”
“怎么样,这一年多过得好不好?”朱鲲递了支烟给我。他改了习惯,不抽雪茄了,抽几十块钱一包的软中华。
“挺好的。”我接过烟点着,边抽边说,“我不在夜场跳舞了,去舞蹈沙龙教白领跳钢管舞。一样混饭吃,没什么不好。”
“结婚没有?”
我苦笑着摇头。
朱鲲忽然说:“我那天看见沈重阳,这小白脸的样子变得吓人,人瘦得不像样,皮包骨头,脸蜡黄蜡黄的,跟骷髅架差不多。你还跟他在一起吗?我得提醒你一句,他那副样子,多数是嗑药了。”
我情急地问:“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前几天,怎么啦?”
“我在找他……”
“他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听那男人嚷嚷着说他们手气不好,输了很多钱,估计是赌钱去了。”
“什么样的男人?”
“那男的长得尖嘴猴腮,北京口音,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饼。”
我仔细一想,就猜到朱鲲说的那个男人是谁。沈重阳在北京认识的人不多,他吸毒还不算,现在又跟那个赌棍搅和在一起。我仿佛坠入寒窟,浑身发冷,半天没有知觉。
朱鲲拍了拍我的手,问:“你没事吧?”
“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我不清楚。”朱鲲略微沉吟,又说,“那天他们叫了几个坐台小姐,玩嗨了,包厢超时,小姐加钟,到最后不够钱付账,在前台争执了好一会儿。我看见是沈重阳,就卖了他一个面子,让几个服务员跟他们一起回住处取钱。那几个服务员应该知道他们住哪里。”
朱鲲和一个服务员带我去了沈重阳的住处。他们住在一家偏僻的小旅馆里,旅馆旁边挤挨着几家性保健品商店,对面则是一溜门脸暧昧的洗头房。这种旅馆的住客很少,多数是给野鸡拉客打炮用的炮房。旅馆环境很差,昏暗肮脏,走廊里有股强烈而刺鼻的尿臊味。
一个标准房间一夜30块钱。
我给了旅馆老板一百块钱,他乖乖地带我们去找沈重阳的房间。
朱鲲怕我不方便,带着服务员一起离开,嘱咐我要有事就给他打电话。我点头称谢。
我推开旅馆房门,沈重阳看见我,愣住了。
我淡然说:“跟我回去。”
李波看看我,又看看沈重阳,把捧在手里的康师傅桶面放到一边,嘻笑说:“沈重阳,你有马子也不早点儿说,还骗我说在北京没朋友。你小子不实诚啊!你早告诉我一声,咱们也不用住在这鸟地方受罪。”
沈重阳冷冷地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很累,别缠着我了。”
“沈重阳,你傻啦?有福不知道享。你身上都没钱了,还欠赌场八万多,你叫她走,谁来还钱?你愿意被他们扒皮抽筋不要紧,她要有钱,叫她先借我一点,我急着还债。”
“你闭嘴,没你的事。”
“他说的是真的?你欠了八万多赌债?”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击中胸口,让我的身体猛地破出一个窟窿。
“我自己会想办法还上。”
“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你有事情,我会跟你一起面对。我们久别重逢,你心里如果还有我,就不该狠心把我抛开。”
“我说过,你应该找个更好的男人。”
“你说得真轻松,感情随便就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我想找的话,早就结婚生子,今天就不会再管你了。”我流下眼泪,胡乱地抹掉,缓声说,“先回家去,钱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
李波急忙怂恿他说:“你马子这么仗义,你还拗什么,赶紧走啊。”
沈重阳跟我回去,李波也住了进去。
我顾不上轰撵这个小人,只想着先帮沈重阳筹钱。我背着他给父母打电话,希望他们能借钱给我。但是他们说家里没钱,钱都给我哥结婚买房办婚礼用了。
我沮丧地挂了电话。
八万块钱,怎么还呢?拖得越久,利息滚得越高。我愁得几夜睡不着,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一上火,急得满嘴都是泡,干什么都没心思,上班不小心着了凉,又开始感冒咳嗽。
沈重阳仍然偷偷地吃曲马多。我病得没力气,在家几天没上班。他很少理我,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我不让他出门,他就一连几天坐着看电视,不吃不睡,像机器人一样。我抢他的药,他开始毫不犹豫地动手打我。我的嘴巴被他抽出血。已经感觉不到疼。
讨债的人上门一次,扬言沈重阳再不还钱,就去他老家收他爸妈的房子,叫两个老家伙睡大街。我这才知道,沈重阳用老家的房子跟赌场做了抵押。他没带有效证件,抵押协议在法律上无效。但那伙人确实知道他父母的地址,拿不回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沈重阳不敢报警,怕那些人报复。
我安慰他,答应尽快帮他还钱。
我上班之后,又出了乱子。
李波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电视、空调、冰箱、电脑、洗衣机……洗劫一空。我攒下的几千块钱工资也让他卷走。
我报了警,但却感到彻底的绝望。
李波洗劫家里时,沈重阳又去外面嗑药。
我在狼藉的屋子里呆坐着,拿手机打了林央至的电话。
林央至答应见我。
我终于明白,有些感情有缘无分,不管付出多少努力,到最后,仍然在命运的摆弄里鞭长莫及。
我和沈重阳,已行将末路。
我跟林央至说了所有事情。我筋疲力尽,放下自尊恳求他,求他拿钱给我。
他笑说:“你现在的样子很狼狈。我不是善心人士,不会免费资助你。我拿钱给你,你就要离开他。你可要想清楚。”
“你愿意要一具行尸走肉?”
“我还是有一点喜欢你。得不到的东西,会让人感到愤懑。就像去商场买衣服,我看中的衣服被别人抢先试穿,我把它夺回来,不一定愿意穿它,可心理会舒服许多。不喜欢了,丢在家里当抹布也好。”
“我要的是钱,你愿意怎么样,都随你便。”
“我相信你是个守信诺的人。”
我从林央至那里拿到钱,给沈重阳送回去。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
我下厨,做了很多沈重阳喜欢吃的东西。他问我钱从哪里来,我说是跟同事借的。他没有追问,更没有怀疑我一个月入三千的小虾米,怎么会有随意豪掷八万的有钱同事。
我们坐下来一起吃饭。我不断地给他搛菜,想看着他多吃一点。我说:“重阳,你瘦得太厉害了,要多吃一些。”
他淡淡说:“你也瘦了很多。”
“你不用管我,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我没什么胃口。”沈重阳放下碗筷。
我殷切地说:“再多吃几口吧。”
“不想吃了。”
我忍住眼泪,笑说:“那就不吃了。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再管你。不会整天唠叨你,惹你心烦……”
正说着,门铃响了,我急忙起身去开门,以掩饰自己的心酸。
门开了,一把刀架到我脖子上——
尾声
人的心境似乎比年龄苍老得更快,因为有些时候人总是逃不开孤独的啮噬。我像一个绽开过的棉桃,过了季,干瘪瘪的,飘摇地挂在枯枝上,身上爬满时光的苍凉。
李波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沈重阳拿钱给他,沈重阳毫不迟疑地拿钱交换我。
李波抓着一大叠钱,把我搡到一边,转身走开。
我不甘心让沈重阳的救命钱落进他手里,用尽全力往他身上撞过去,随后跟他一起摔倒。
沈重阳反应敏捷,马上过去压住他的身子,抢他手里的刀。
争执当中,沈重阳被刀划伤了胳膊,拉了很长一道血口。
我跑去拿一个大花瓶砸到李波的脑袋上……沈重阳进了医院。
李波因为涉嫌绑架勒索、非法赌博、盗窃他人财物,被派出所刑事拘留。
我跟林央至结婚了。没有举行婚礼,只去民政部门登记领证。
结婚后,林央至把我的手机号码换了。
我没有再找沈重阳。他也无法再找到我。我们像错开的陀螺,在漫漫岁月里,一圈圈地按照自己的轨迹旋转。
林央至隔三差五地出差加班,极少回家。
他不掩饰他在外面有女人。
我也不掩饰我对沈重阳的思念。
结婚周年,我们坐在一起喝酒,他忽然说:“离婚吧。没意思。”
我抽着烟,淡淡说:“好,随你便。”
“从头到尾,你对我没有一点在乎。从来都只有这一句,随你便。”林央至无奈地笑,“你还可以去找沈重阳,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他。”
“找不到了。”找到了,也回不去了。没有意义。
“他好像在北京树村跟一帮人玩地下摇滚,组乐队,到处跑场,现在是文艺青年。”
“你怎么知道?”
“他找过你,可我没让他见你。他说你走之后,他下定决心戒断毒品,已经彻底摆脱毒瘾,还说他爱你,会永远等着你。”林央至转身去书房,拿了一样东西给我。“这是他给你的。我觉得可笑,懒得撕它。”
我拆开牛皮袋,在里面掏出一本结婚证,打开看,里面写着沈重阳的名字,他名字旁边画着一个带心的箭头,空着一个名字的位置。结婚证上盖的公章不是某某民政厅字样,是相濡以沫四个字。公章下面还有他的电话号码。
林央至哼笑说:“自己一厢情愿地办了个假证,巴巴地送到我这里来,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我告别林央至,一个人离开。
繁华夜色里,我捧着那本假结婚证,笑了笑,眼泪流进了嘴角。
夜初上浓妆,我有我痴狂
谁把往事思量,笑时泪半行
你一念之间,我动情一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