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起来很亲昵。
两张青春的笑脸,像喇叭花一样绽放。
我猜,照片上的女孩子大概就是那个艾朵。我懒得看,拿了一个袋子,把相框全都扫了进去。
随后,我找到房东退房子。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缠着我说黄道黑,我多给了她半个月的房租,老太太这才放手让我离开。怪得说女人难缠呢。别管是小女人,还是老女人。
拖着大包小包回了家,我把沈重阳的东西都归类放好。可那些相框,我就不知道往哪里摆才好。
我把相框推给沈重阳,说:“你自己看,摆在哪里合适。”
沈重阳也没答话,自己傻怔怔地看着那些照片出神。
我一边挂他的衣服,一边无比庸俗地吆喝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分手都分手了,还在那里呆子似的牵肠子挂肚,有什么用?我觉得这种男人太死心眼了。
我一溜神儿,沈重阳就拄着拐出去了。
俄而,我的鼻子底下飘来一股怪味。我脑子转了转,急忙冲去卫生间,只见沈重阳若无其事地从里面出来,身后浓烟弥漫。
我嚷:“你放火啊?”
“烧掉了。”沈重阳笑说,“就当是爱情的祭奠。”
如果失恋都要祭奠,那失业还不得扒个坟纵身一跃?
没有工作,人成了闲云野鹤,我觉得自己都快升仙了。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打扫,好像一个清洁机器人。
这个世界上神经质的人非常多,无聊时可以跑去把忠孝东路走九遍。我在家里闲得发疯,把家具搬来搬去,从南搬到北,从这屋搬到那屋,来回地折腾。这样的事情耗损了我巨大的体力。所以,搬完家具之后,我就会老实许多。
沈重阳很费解,说我一身牛劲没处使。
我闷头闷脸,懒得理他,顾自在房间里搬来搬去。
沈重阳坐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听CD,我累得哼哧哼哧,他就看不惯地说:“薇宝,你是不是有儿童多动症?”
我颓然叹气,累得像狗一样趴在地板上,歇了半天,问沈重阳:“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头也不抬,说:“红色。”
我颠颠去超市买了两桶红漆,回来就开始刷墙。
沈重阳的下巴好像脱臼一样,愣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
我一边刷墙,一边号叫着唱:“我见过一场海啸,没见过你的微笑;我捕捉过一只飞鸟,没摸过你的羽毛……”
2 他变成了鸽子
太无聊的日子,也极有可能让人精神崩溃。
天气逐渐转暖,柳絮纷飞如雪,点点洁白随着长风在半空里起起落落。
我取了卡上所有的钱,只剩两千不到。我用那些钱给沈重阳买了一堆补品,之后就天天在家里炖骨头汤,直喝得沈重阳看见汤汤水水就皱起眉眼。我很讨厌看到他那副神情,会毫不客气地骂他:“瞧你那副样子,我下砒霜了?我欠你几吊钱啊?好心炖汤,灌了狗肚肠!”
一般情况下,沈重阳都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地把汤喝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一只小白兔,而我却像一条大灰狼。
那段时间,我天天夜里失眠,每晚都掰着手指头算计,剩下的那几个钱还够我和沈重阳花几天。
到了月底,房东来收租。我上翻下翻,发现钱早花得清洁溜溜,房租已经凑不出来了。
我只好两手一摊,对乔妮说:“你掂量着办吧,我周转不开了,你先拿个三千五千我使使。”
乔妮怨艾地说:“最烦别人跟我借钱。借多了还好说,借这么点猫尿钱,你好意思借,我都不好意思要你还。”
虽然嘴上说得刻薄,但乔妮还是拿了一万块钱给我应急。
我的自尊心严重受挫,打发走了房东,人就像泄气的皮球,哭丧着脸坐在沙发里,一副死了姥姥的样子。
乔妮说:“你少给我摆这副棺材板脸,好像我欠你债似的。”
“那你还要我欢天喜地?你觉得我笑得出来么?”
乔妮同情地看着我说:“你要是笑不出来,就找个坟头死一边儿哭去!”
我的下巴颤了颤,想挤出点眼泪博得同情,但眼窝却像干涸的深井。我很清楚,我哭也无济于事,除非我有本事落泪成珠,那样我就天天坐在家里泪雨滂沱,如丧考妣。
既然我的眼泪珠子毫无价值,那哭顶个屁用?
我义愤填膺说:“我得去找朱鲲报仇!”
乔妮一脸鄙夷:“你以为是拍武侠片呢?动不动就找人报仇。瞅你也是老大不小的女人了,怎么活得那么幼稚?你是不是老寿星上吊,有点儿活腻歪了?”
“我当然没活腻。”
正因为我想更好地活着,所以,我需要找人来补偿损失。
此后的日子,我像冤鬼一样缠上朱鲲。
每晚,我都在酒吧外面蹲点,见了朱鲲就像个泼妇一样冲上去,聒噪地说:“朱鲲,你打断了沈重阳的腿,我们在医院花了两万多,沈重阳腿里植入的钢板以后还要取,还需要一笔手术费。我们的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等等,你全都得赔偿……”
这样纠缠的结果是,我被朱鲲手下的马仔一脚踹翻在地上。
我的肉体不堪一击。好在,我的精神无比强大。
我冲着朱鲲扬长而去的背影尖声喊:“朱鲲,你给我还钱!你不把钱吐出来,我跟你丫没完!”
男人最好不要和女人比韧劲儿。一个倔强的女人,相当于一百头倔驴。我总在心里笑:朱鲲,你能拗得过一百头驴?
我每天风风火火地出去,沈重阳问我出去干什么,我只用约会两个字就打发了他。
我是要约会的。
跟钱约会。
那晚,我又一次成功地堵截了朱鲲。
朱鲲还没等我说话,吧唧一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怒喝道:“滚!”
我用手背抹了两条蜿蜒而下的鼻血,平静地说:“小腿骨折是九级伤残,你一定要赔钱。你想不赔钱,除非你有种打死我。”
“我靠!”朱鲲嗤笑说,“你跟我玩,玩得起么?我手底下这么多人,你惹毛了我,我让他们把你揪到旮旯儿里轮奸,奸大了肚子算你好运,奸出你一身花柳病,保准你呼天抢地,生不如死。你还要不要钱?敢追在我屁股后头要钱,真他妈不知死活!”
朱鲲手下的马仔哄笑起来。
“笑什么笑?”朱鲲怒目圆睁骂,“都给老子严肃点!”
他们浩浩荡荡离去之后,我才两腿发软地坐到地上。
尽管我看起来张牙舞爪,像一只夜叉,但事实上,我很胆小。我害怕打针,也害怕所有身体上的伤害。然而,这个世界遍布藜棘,人像一只爬行的蜗牛,外壳脆弱,触角柔软,终是难免被各种尖锐所伤。
那晚回去之后,乔妮看见我手上的血迹,诧然问:“你哪里弄伤了?”
我抽着烟,笑说:“没弄伤,被揍出两条鼻血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你没事找抽啊?朱鲲好惹的话,沈重阳也不至于被修理成那副惨样了。”
我深深地吸着尼古丁,低哼说:“我得让那个猪猡赔钱。不然的话,你说我和沈重阳的日子怎么过?”
乔妮有些气急败坏:“你和沈重阳不过是萍水相逢,你还真打算把他供养起来啊?”
“我必须照顾他,做人要有良心。”
“薇宝,你识时务一点,看清楚你自己的状况。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在那里逞能。今天人家打出你两条鼻血,明天就让你满地找牙。”
“操心烂肺。”我嘟哝说,“这个是我自己愿意,你少管闲事。”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呢?一万块钱花光了,别再来找我借。男人也是无底洞。”
乔妮转身出去时,就撞上了沈重阳。
我和乔妮一起愣住了。
沈重阳的神情十分难堪,他头垂得很低,仿佛是他自己犯了什么错。我想安慰他两句,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的拐杖被乔妮撞落,狼狈地倚墙而立,像一只失去脚的鹤。我把拐杖拿给他,他多一刻也不愿面对我们,拖着一条腿,健步如飞地离开。
我瞪了一眼乔妮,说:“你称心了?”
“代我跟他说声对不起。”乔妮懊恼地叹气说,“我不是有意刺激他。你知道,我的嘴巴向来刻薄,直来直去,不经大脑。”
我叹了口气,默然回了房间。
屋子里没开灯,乌黑一片。我摸索着走近沈重阳,坐在他旁边,低声说:“乔妮跟你说对不起。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说的是实话,是我拖累了你。”沈重阳的声音有些沉重。
“别说傻话了,你弄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我。”
“你去找朱鲲了?”
我没法撒谎,便直接说:“是。我们需要钱。”
“他们打你了?”
“没有。”我对沈重阳认真地说,“放心吧,我的肩膀很硬,压不垮的。我说要照顾好你,你要相信我能行。”
朱鲲成功地恐吓了我。
那晚,我做了噩梦,梦见被人强奸。吓醒之后,竟是一身冷汗。
我一边诅咒朱鲲,一边下床去放热水泡澡。
清醒片刻之后,我紧绷的神经在温暖的水中逐渐松弛。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浴缸里昏昏欲睡时,听见浴室外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沈重阳在门外关切地问:“薇宝,你没事吧?”
“没事,我洗澡。”我赶忙换上睡衣出去。
沈重阳问:“我听见你叫了一声,是不是做噩梦吓醒了?”
我尴尬地点点头。
他说:“你如果害怕,就靠着我睡。”
我满怀戒心地看着他,心想这小男人莫不是打什么歪主意?
“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沈重阳淡淡地说,“我看着你睡,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为什么?”
他嘴角扬起微笑,揶揄说:“有我这尊活的守护神在旁边守着你,你当然不会受到任何小鬼儿的骚扰。”
我心里笑他幼稚,却还是搬了沙发椅过去,拿着自己的毛毯蒙住脑袋,蜷成一团睡在他旁边。
沈重阳把我的毛毯往下拉了拉,轻声说:“你不要捂住脑袋睡,那样会呼吸不通畅。”
我困倦地呢喃着说:“不捂住脑袋,没有安全感……”
“我在你身边,我给你安全感。”
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那样的温柔竟然令我十分安心。我很快便踏实入睡,一整夜,没再做任何噩梦。
最后去找朱鲲那一次,我喝了点酒,是在超市买的红星二锅头。
酒壮怂人胆。
杠上朱鲲这种野蛮的流氓,我必须浑身是胆,才不至于矮了气焰。
那晚,我站在街灯的暗影里,一口接一口地喝五十六度的二锅头。酒很辣,喝下去,我的身体里好像猛地着了火。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
没过多久,朱鲲就出现了。
我丢开酒瓶子,咬牙切齿地想:朱鲲,你把我逼得无路可走,那我只能跟你拼了。这念头还在我脑子里翻腾着,我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朱鲲就泼了一桶红油漆。
朱鲲一帮人惊愕不已时,我发疯一样,不顾一切地叫嚣着:“朱鲲,你不给我钱,下次不是给你泼汽油,就是给你泼硫酸。你舍命还是舍钱?”
话音未落,朱鲲的马仔已经一窝蜂地朝我冲过来,扭着我拳打脚踢。
我蜷缩在地上,闷声惨叫。
这时,朱鲲忽然一声暴喝:“住手!”
那些马仔愣头愣脑的,虽然不明所以,但都很听话地停了手。谁也不知道朱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想着,完蛋了,不晓得朱鲲要怎么修理我。
朱鲲被兜头盖脸地淋了一桶红漆,样子惨不忍睹。
他问我:“你从哪儿弄的红漆?”
“刷房子剩下的。”我冷声说,“我家里还有好几桶,足够招待你。”
“为了几个钱,你像疯狗一样,什么事都敢干啊!”朱鲲说着,从他包里拿出一沓钱扔给我。
我诧异地看着朱鲲,不明白他为何不用暴力整治我,还慈性大发地拿钱给我。
朱鲲愁眉苦脸地说:“你拿着这五万块钱,该干吗干吗,别再来跟我捣乱,我是受够你了。”
我仍然难以置信,怀疑这人若不是吃错药,就是居心叵测,阴险使诈。
“像你这样的蠢女人,也真少见。”朱鲲似笑非笑地说完,就红头血脸地招呼他的马仔,说要去洗浴搓澡。
回去时,我死死地攥着那些钱,总觉得那厚厚的一沓钞票会像变魔术一样,眨眼就变成鸽子,然后从我手中扑棱棱地飞走。
有时,生活就像变魔术。
这一刻拥有,下一刻失去。
到了家,我背上已经溻湿了一大片,钱被手心里的汗水弄得有些潮湿。我这才恍然相信,这些钱是真真切切在我手中。
我疲倦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听见乔妮和男人在房间里嘻哈笑闹。我从五万块钱里拿出一万,然后去敲乔妮的房门。
“干什么啊?”乔妮在里面不耐烦地应声。
我把钱从门缝里塞进去,跟她说:“还你那一万块钱。”
转瞬,乔妮便拉开门,愕然问:“你从哪里弄来的钱?你又去找朱鲲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乔妮问:“你是不是又挨了一顿痛揍?”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摸摸脸。
乔妮说:“你就是那种拿着鸡蛋磕石头,毫无自知之明的蠢货。”
乔妮拿了镜子给我,我才看见自己蓬头乱发,鼻青脸肿,仿佛被炸弹轰过。那丑样子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回头一想,这么容易就把钱弄到手,也值了。
我美滋滋地龇牙笑说:“付出这点代价,就让朱鲲赔了五万块钱,你说我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我沾沾自喜地回房间,想着沈重阳如果知道朱鲲赔了这笔钱,肯定会很高兴。
屋子里漆黑一团,我开了灯,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沈重阳不见人影。
钱还在,沈重阳却变成了鸽子……他扑棱棱地飞了。
我站在原地呆了呆,便恶声恶气地去问乔妮:“你是不是又刺激沈重阳了?”
乔妮一怔,“没有啊,我闲着没事天天刺激他干吗?”
“沈重阳走了。”我怒冲冲说,“都怪你,口没遮拦。他在北京无亲无故,房子退了,身上又没钱,你叫他去哪里?”
“那赶紧找啊。”
乔妮叫上Eric,我们三个人匆匆忙忙出门,分头去找沈重阳。
春寒料峭,北京夜晚的风很硬,把我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我到处去找沈重阳,遇到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
所有人都对我摇头摆手。谁都没有看到沈重阳。
偌大的城市,一个人像一粒沙。
我愈找愈心焦气躁,怅怅地想:沈重阳,我体谅你,你为何不能体谅我呢?你就这样走了,我该有多内疚……夜色阑珊,我拖着疼痛的身体在东城转来转去,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去小餐馆、小旅馆、医院、汽车站,东奔西跑地到处找——沈重阳似乎在和我捉迷藏。
我找不到他。
天逐渐亮了,街上已经没有行人,这个被人群拥塞的城市骤然变得无比空旷。汽车在公路上疾驰而去,带起一阵巨大的呼啸声。我在街上疲倦地走着,身边掠过飕飕作响的冷风。昏蒙的晨曦里,路灯依然一盏盏亮着,一盏盏蜿蜒如龙,望不尽的遥远悠长。
最后,我在东四的一个街边公园找到了沈重阳。
我赶到时,沈重阳孤单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看见我,微微地露出笑容。
“重阳,我找了你一整夜。”我无力地说,“我很怕找不到你。”
沈重阳苦笑:“我也心烦意乱,一整晚不停地猜你会来,还是不会来……”
沈重阳说这些话时,我的眼睛微微湿润。我能体会到他心里的无助。
我沉声说:“以后再不许离家出走了。”
他点了点头,说:“我不会了。”
那次回去之后,沈重阳就感冒发烧,病了好些天。而且,他的脾气也变得暴躁,常常一整天闷着不说一句话,偶尔说话,也只说烦、走开、别理我之类。
我弄不懂他为何变成这样,只当他是小孩脾气,又是病人,天天闷在家里,难免心情烦躁,便耐着性子哄他,他耍脾气,也不跟他一般计较。
那天,我给他煮好了汤,他不喝,我絮叨说:“一定要喝,不喝骨头怎么会长好?”
我把汤碗端到他嘴边,结果被他一把推翻。我的手被烫得很痛,忍不住就火了,大呼小叫地骂他:“沈重阳,你发什么疯?我哪里惹你不痛快了?”
我冲去洗手间,把烫到的手泡进冷水里。
沈重阳随后跟进来,满脸愧疚地跟我说对不起。我不理他。他跟在我身后低声说:“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生气,就再煮一碗汤,倒在我身上,我保证一声不吭。”
“我没有虐人的嗜好。”我沉沉地叹气,问他:“你能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沈重阳沉默半晌,低声说:“我想朵儿,心里闷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