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苒冬:“你要是答应,我每天都给你一盆你最爱吃的紫珠果!”

小黑鸟不说话了。

白苒冬修炼,小黑鸟也在她怀里团成一个小团修炼,白苒冬修炼时的灵力外溢,都会被他吸收。这种时候也是他少有的愿意好好待在白苒冬怀里的时候。

容尘山派的元钰一脉脉主的儿子要与西南黄家一位女修士结成道侣,广邀了不少宾客前来观礼,白苒冬自然也是要去的,不仅是她,她的两位师兄也要跟着她一同前去道贺。

这场结礼大典,男方比白苒冬辈分低了一辈,但实际上年纪比她还要大上几十岁,女方,白苒冬没听说过。除了五大宗门,其他那些小门派多如繁星她还真记不住。

原以为不过是个普通观礼,结果还闹出了事,那新娘子所在的黄家,那身杏黄衣袍正是当初疑似追小黑鸟的那些人,巧的是,当初白苒冬见到的那些人,还真有一位来了。

那人一见白苒冬肩上的黑鸟,顿时惊呼道:“隐鸦!那是我们丢失的隐鸦!”

白苒冬早就听小黑鸟说起过原委,他原本藏身在隐鸦故地,可是那里被黄家修士发现,见到他便起了贪婪之心,将他抓起囚禁,拔了他不少灵翅羽,还给他吃了能快速长出灵翅羽的禁药,导致他身体受损,迟迟无法成年,后来他寻机逃走,恰好遇到白苒冬。

“这隐鸦是我们黄家的东西,本是想用来作为贺礼送给元钰脉主的,可是却被他逃了,原来是被白灵脉主拾到。白灵脉主家大业大,自然是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派这点东西的。”那黄家修士自以为如今投靠了元钰一脉的脉主,白苒冬身为一个修为不高的新脉主,自然要给他们黄家面子,因此说起话来就含着挤兑。

白苒冬坐在上首,似笑非笑的摸着小黑鸟的羽毛,凉凉的对着那黄家的修士道:“我手中的,是我的徒弟,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

“敢觊觎我的弟子?黄家?哈哈,你算什么东西。”白苒冬从小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好好说着就打起来了,一挥袖把那姓黄的修士打出了门外。然后她捧着小黑鸟走到门外,将那满眼怒火的黄修士一路踢到了阶梯底下。

如此动静,元钰脉主皱着眉带人过来,那黄修士连忙扑过去哭诉,白苒冬也不阻止,站在那微笑听着。

元钰脉主本就看白苒冬这个行事狂放的小辈不顺眼,哼道:“我们容尘山派可是五大宗门,贪图其他人这么一点小东西,像什么样子。苒冬,我们做长辈的怜惜你父母离世,只是你也不能太过分,否则我们也不得不替你父母好好教导你!”

那黄修士扶着腰一脸得意,白苒冬挑挑眉笑道:“元钰脉主要教导我?您有这闲时间教导别人家的,怎么就没时间教教自己家的弟子,比起元钰脉主座下弟子的所作所为,苒冬可是自愧不如了。哦对了,苒冬父母早亡,所以没人教导才这么一幅样子,元钰脉主的儿子父母健在的,怎么也长歪了。”

元钰脉主这儿子,是个从来不肯好好修炼的懒惰子,比白苒冬年纪大,修为比她却低了两三阶不止,而且为人贪花好色,元钰一脉不知多少女弟子都与他有首尾,如今娶的这黄家女修,就是黄家特意献上的姿色好的女弟子,以求能攀附。

这事人人都知道,但是碍于元钰脉主的面子,无人敢提起,可白苒冬就这么大喇喇的直直点了出来嘲讽,将元钰脉主气的一时间脸都涨红了。

连未行与谢椿怀恰在这时过来,元钰不想与白苒冬这个从小到大的刺头魔王说话,便训斥连未行与谢椿怀道:“你们做师兄的,怎么教导的师妹!你们看看她如今这副样子!”

常常老好人样子的谢椿怀好脾气的听完,一脸柔和的笑道:“苒冬这个模样,真是有气势,作为一脉之主,就该有这种气势。再者,我们虽然是苒冬的师兄,但她才是脉主,容尘山派的脉主,什么时候能被底下的弟子教导了?就算同为脉主,也不能教导她,何况是我们。”

连未行在师弟说完后,淡淡加了句:“送完贺礼该走了,有时间在这里浪费,不如回去修炼。”

这师兄弟两人,一人笑脸以对软刀子捅,讽刺的比白苒冬那直白的话还要令人火大,一人冷硬像石头偏偏背后靠山大,元钰脉主气的一口气上不来,指着三人大喘气,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苒冬这时隐去了面上笑容,昂首睥睨着黄家的修士,“私自囚禁妖修加以迫害,可不是正道修士所为,今日我给你们一个教训,今后记住,别整日里做些亏心事。”

“还有,这个,今后是我的弟子,是我容尘山派白灵一脉脉主的首位大弟子,你们害他,就是与我过不去,今后,你们黄家好自为之。我白苒冬,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白苒冬说完,拂袖便走。连未行背着手也跟着离开,谢椿怀则向其他脉主们颔首微笑,这才跟着一同离开。

一脸霸气的白苒冬回到寒山殿里,脸色立即一变,哭丧着脸抱住了大师兄的大腿,“大师兄我错了!”

连未行冷哼道:“徒弟是怎么回事!”

白苒冬忙向二师兄使眼色,谢椿怀上前道:“师兄,师妹她确实该收个徒弟了,难得师妹喜欢,我看这孩子虽然是妖修,但是资质不俗,悟性过人,难得的是脾性好,与苒冬做个弟子,也是不错的。”

连未行又瞪师弟,“你就知道包庇她,人都被你宠坏了!”

谢椿怀摇头失笑,“师兄也不差我多少。”

白苒冬见大师兄有所松动,忙扑过去一人一边捞住两位师兄,“大师兄二师兄!求求你们了~答应我吧~我难得想收个徒弟呢~而且容尘山派也不止我一个人收了妖修做徒弟啊~,为什么不行嘛~”

连未行:“你能和人家比?”

白苒冬:“是是是,我比不过人家,但是我徒弟真的很乖巧的~又乖巧又可爱~小黑鸟快快来给你大师伯二师伯变一个!”

瞧着那确实生得好且安静的小少年,连未行终于是在师妹的撒娇中松了口。

白苒冬的收徒大典办的比元钰脉主那儿子结亲还要热闹,又把人给气了一回,连人都没来。但白苒冬也不在意,她此刻眼里只有终于愿意做自己徒弟的小可爱了。

“今后你便是我白苒冬的大弟子,你没有名字,那就跟师傅姓,叫白翎,如何?”

白苒冬身穿华丽端庄的脉主服饰,牵起了黑羽小少年的手。

白苒冬不是个会教徒弟的好师傅,但她是个会爱护徒弟的好师傅,在白翎成长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白灵一脉脉主座下大师兄,被所有弟子敬畏之前,都是白苒冬站在他身前。她似乎不惧任何人的恶意,也学不来讨巧的八面玲珑,她仇人遍地,但没人敢动她。

上一任白灵脉主去世前,白苒冬是个不爱修炼的,修为低微,整日里到处去玩闹,不知忧愁为何物,是容尘山派有名的小魔王。后来父母去世,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放弃了婚约,白灵一脉面临被吞并的局面,白苒冬这才开始奋进。

无人知晓她如何修炼的,但是短短二十几年,她修为连跨三个境界,就算与另一位和她父母同辈的脉主对战,也不落下风。所有见过白苒冬认真对战的人,都会有一种不想与她打起来的感觉,因为这个人的打法根本就是在耗费生命与人同归于尽。

是个被人避疯的疯子。

“其实,早在当初我选择那种功法,走火入魔险些魂飞魄散的时候,我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大师兄替我求来神器镇魂,我恐怕早就是飘散在尘世里的一片碎魂了,可就算是这样,我最多也就只能活三百岁而已。”白苒冬是个酒鬼,醉酒后,她就站在寒山殿后山的崖上,远远望着远近的峰头和明月。

“三百年,听着不多,可是对于普通凡人来说,已经过了好几世了,这么一想,我就能安慰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哈哈哈~”

“你为什么一副这样的表情?放心吧,我还能活一段时间,足够等到你能有自保之力…不,不对,你现在已经足够厉害了,再过一段时间我都打不赢你了,那接下来的一百多年,你就护着师傅吧,护着我安安生生的过完剩下的时间。”

白翎长发及腰,当年因为黄家禁药带来的影响已经消失,他往前走了一步,原本十二岁的身形抽长,等他走到白苒冬身后,已经比白苒冬还高出一个头。黑色的长袖偏飞,宛如振翅的黑羽,容颜俊秀宛如明月。

“不仅是接下来的一百多年,有生之年,我都希望你能陪着我。”他伸手抱住面前的师傅。

“妖修和灵修不同,可以活很久,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一个短命师傅。”白苒冬按住他的手背,含笑的侧过头说,眼睛清亮。

“那时候,如果你没救我,我早就死了,你既然给我取了名字,我就是你的债,你得背着。”白翎语气毫无起伏的平平陈述。

白苒冬哈了一声,上下打量漠然着脸耍流氓的徒弟,“我救了你,怎么还反过来欠了债了!”

白翎一把将她拉过来,吻上她张开的唇。

“等…唔…说话…好好…说话啊唔!”白苒冬用力拉扯徒弟的俊脸。

白翎放开她,又一把捂住她的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想跟你说话。”

白苒冬:“…”老娘信了你的邪!

“会找到办法的,我会找到办法让你跟我一起长长久久的活下去的。”白翎垂下鸦羽般的睫毛,轻声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白苒冬见到他眼底藏于冷然下的温软,眼睛弯弯的眯起来,亲了一下他捂着自己嘴的手心。白翎被吓了一跳,放下手来握成拳,瞪她一眼,冷声,“不能好好说话吗。”

白苒冬:“嘿,你不跟师傅好好说话,师傅就动口了!”

论流氓,做徒弟的其实是比不过师傅的。

这时的白苒冬觉得,自己还能陪这个人一百多年的时光,白翎觉得,自己还能和这个人度过更加长久的日子。

而后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猝不及防的别离。

天灾之下,任何人都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即使拼了性命想要挽救什么,最后别人说起,也就像是个自不量力,毫无作为的笑话。可这对于体会这种切身之痛的人来说,则是一场终身的酷刑。

当一切混乱平息,白翎看到了那具没有了魂魄的残破躯壳。

死的人太多了,难过也难过不过来,那么多嚎哭的声音,不知道有没有是属于怀中这个人的。白翎拉起白苒冬沾了血的手,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夜。

那时白苒冬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跟他说:“如果我到了该死的时候了,我就一个人跑的远一点,死的悄无声息,尸体也不让你找到,这样也免得你看到难过。”

“如果看不到尸体,我就会不停的去找,因为抱着你也许还活着的念想。”当时的白翎是这么回答的。

到如今,白翎才明白,就算看到尸体又如何,就算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已经死了,甚至散魂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寻找,仿佛‘寻找’就是挣脱绝望的唯一一个办法。

白苒冬死后,白翎行踪成谜。

但是在许多人迹罕至,灵物生长的偏僻地方,会出现一个黑发红眸的人,他总像是在找什么。偶然的有路过的热心乡民问他在寻什么,他摸一摸袖中一个小囊,也不回答,继续往前走去,直到背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第167章 [殊妄小核桃]番外

邬家地处西南,是一方豪族,然而族中并无人修行,是个普通凡人家族。

那一年西南旱灾,一年都没落下过一场雨,饿死了不知多少农人。邬家家主夫人七月里产子,半夜伴着邬家家主夫人的痛呼,天空上阴云密布,雷声轰鸣。

人人都觉得久旱逢甘露,必是个吉兆,然而雨还未落,先有落雷击在邬家,将那正在生产的邬家家主夫人生生劈死。此时孩子还未出生,眼看着活不成了,谁知这个时候一群人眼睁睁看着那被劈的焦黑的家主夫人腹中鼓动,那本该死去了的婴儿破开尸体的肚子爬了出来。

那孩子满身的血液,瞧着就像是个魔物降世,可怖之极。

雷声噼啪,电光闪烁,将那婴儿白色的胎发,还有一出生便能睁开的白色眸子映照的清清楚楚。在邬家人惊恐的呼喊声中,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雷声一夜未停,大雨连下了三天,天地昏暗无光。

邬家因为家主夫人的死而挂上了白灯笼,期盼多时的雨终于下了,也没让这座宅子里的人们展颜,反倒人人脸上俱是惶恐,仿佛在头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这一切都是因为刚出生的大少爷。

这个孩子本该作为邬家大少爷受尽宠爱,可是他的形貌怪异,一出生就招来落雷劈死生母,还自己从母腹中爬出来,实在令人惧怕,因此这孩子出生三日,也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孩子的生父也不例外,随便支了一个老奴暂时带着他在最偏僻的院子里落脚。

众人都说这孩子是个妖物,不知如何占了夫人的腹中托生,就该将他早早打死。可是家主犹豫,毕竟是他期待多年的独子,便想着先暂时放一放,过些时日再说。谁知不过是三天后,就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情。

邬家所在的西南一带陆续发现了瘟疫的征兆,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天上降得这场雨。接了雨的人将雨水沉淀,能看到底下沉淀的黑灰。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场诡异的雨染上了奇怪的疫病。

“那孩子定然是个妖物!是他带来这一切的灾难,如今我们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啊!家主,这样的怪物不能留!”邬家的长老们纷纷如此劝告家主,于是本就犹豫的家主,也就答应了处死那个刚出生不过三日的孩子。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着实怪异,他不哭不闹,安静的很,一双白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人看的时候,无人敢与他对视。胆大的仆从带着人来要将他杀死,但是抓着这孩子的脖子将他掐死之后,还不等众人松了那口吊在嗓子里的气,就见到那孩子又活了过来。

仆从吓得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的又试了一次,这次他足足掐住那孩子一盏茶的时间,因为太紧张用力过大,孩子的脖子几乎都被他掐断,确认确实死了才敢松开。可是不过一会儿,那孩子又重新睁开了那双白惨惨的眼睛,细细的脖子还软哒哒的。

仆从们吓得尖叫逃跑,那照顾孩子的老奴窝在墙角吓晕了过去。

邬家的怪物杀不死,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许多因为瘟疫而失去亲人的人堵在邬家门口,要将那个怪物绑了烧死,以平息上天怒气。邬家家主也怕的要命,连夜令人去重金请了据说是德高望重的一个道士。

那道士长得干瘦,耷拉的三角眼一眯,精光四射的眼珠一转,叽里咕噜掐了掐手指,就一脸大惊失色的道:“此子是个绝世魔星转世,若是不能将他彻底杀死,恐怕邬家会有大灾啊,到时候这里的人们都会受到牵连!”

在这个道士的指示下,邬家的人将那怎么都杀不死的婴儿装进了盒子里,用那道士提供的百枚据说是能镇魔的铜钉,将那孩子死死钉在了画满符咒的木盒中。那孩子全程都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看着其他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

铜钉入肉的声音让观看的人一阵牙酸,还有奴仆被活生生吓晕过去。

那个场面实在太血腥了,孩子还太小,皮肤娇嫩,铜钉又粗又多,密密麻麻钉上去,几乎将人钉烂,但是可怕的是,就算是这样,那个孩子竟然还是没有死。

“快快快,将盖子盖上!”终于钉完了铜钉,满手血腥的大胆奴仆也脸色煞白,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那厚厚的盖子盖上,又叮叮当当敲上钉固定住,贴上无数黄符。

那道士脸色也是煞白,勉强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说道:“再将这妖魔埋进深深的地底,上面用石雕的圣兽镇压,自然就没事了。”

脸色难看的一群人将妖魔埋进了地底,这才一个个的仿佛重生了一回,高高兴兴的摆宴请那道士。

说来也怪,当天晚上,大雨便停了。许多人走上街头欢呼,庆幸将妖魔封住了。

‘妖魔’被埋在了一处乱坟岗,原本就人迹罕至,如今埋了这么个妖魔,就更加无人敢去了。但在七日后,此处却来了个白衣整洁朴素的和尚。这和尚腕间一串菩提子,唇边一道悲悯众生的淡笑,看着就令人信服。

这人便是上云寺佛子青灯。

他算到西南魔星降世,便来到此处,路上听到众人说起这事,说将带来祸事的妖魔钉了铜钉埋在地底,不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脸上都是快意神情。

青灯无声叹息,寻到此处,缓缓蹲在那泥泞的坟头。手掌按在地面,泥土自动翻腾,不过霎时,就露出了那个被沉在地底的木盒。将木盒上压着的石兽移开,青灯侧耳,听见了木盒中传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木盒中的孩子还未死,在木然的用脑袋撞木盒的顶,那双白色的眼睛里蓄满了血泪,已经变成了红色,像是盛满了两汪鲜血。

青灯见到那孩子被钉烂了的身体,长长叹息了一声。确实是天生魔子,魔子出世,自然带来灾难。可是魔子并不一定只能带来灾劫,万事万物都留有一线生机,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如此对待,今后说不定并不会成魔,可他现在,已然是怨气入体。若是现在放着不管,这天生魔子并不会死,而是会在这里成魔,然后等到有一日爬出地底,带来更大的灾劫。

青灯见到那懵懂婴儿眼中流露出的痛苦之色,伸手抽出了那些根本无用的铜钉,再将他破烂的身躯抱进了怀中,用灵力滋养。

“我欲收你做弟子,今后你就是上云寺弟子,此后前尘皆为虚妄,你便名殊妄。”青灯知晓魔子已然入魔,早晚有一日将不受控制,但仍旧想试一试。

他为徒弟剃去白色的头发,又将他满身魔气封入了眼睛。那双鲜红的眼睛变成澄澈的茶色时,这孩子也看不见这世间的种种颜色了。

“双眼所见俱是丑恶,希望你今后能用心见世间。”

待青灯带着这孩子离开,乱坟岗上一切恢复,无人知晓被埋在此处的妖魔已经被人带走。

之后,上云寺多了一个名为殊妄的小和尚。

青灯在上云寺辈分极高,辈分比他高的都已经避世不出,就连上云寺的住持都比他低上一辈,因此殊妄的辈分也很高。但他来上云寺时,还是个在青灯怀中抱着的婴儿,因此上云寺不少辈分比他低上两三辈的人都抱过他,几乎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着长大的。

殊妄是个奇怪的婴儿,刚来上云寺时,他一声也不出,不会哭不会笑,若是将他放在那,一天他也不会换一个姿势,饿了冷了也不会出声,安静的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渐渐的上云寺的大师们都知道了青灯老祖带回来的这个徒弟不一般,但是无人介意,主动来看护他的人反而更加多了,因为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这群和尚们心地是好的,然而根本没有两个会带孩子,更何况还是这么小孩子,就连将他带回来的师傅青灯都时常束手无策。

一群光脑袋们时常聚在一起,对着襁褓里乖乖巧巧的婴儿面面相觑。

掌管着上云寺大食堂的主厨芳洵大师负责孩子的膳食,每天都愁得很,要不是他没头发,估计每天薅头发都要变成一个秃子。他念叨着孩子刚出生该吃点什么,特地下山寻了几乎有孩子的人家看了看,上山后大包小包用了自己多年积蓄买了不少东西。可是随后他就发现,殊妄这个孩子好养的很,吃什么都行。

普通凡人的孩子吃的羊奶牛乳米汤他能喝,修士喝的流浆玉露他也能喝,而且不管吃什么都没有反应,似乎对于好不好吃完全没有概念。芳洵一度担心他吃坏肚子,但事实告诉他,这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吃什么都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发现这一点之后,芳洵放心不少,但是某天他见到住持殊印偷偷将喂他那只黑猫白雪吃的小鱼干,喂给了殊妄。即使知道殊妄不是普通孩子,但给这么小,牙都没长出来的孩子吃鱼干,芳洵大师还是狠狠的教育了一番不着调的住持。

住持笑眯眯的认了错,芳洵大师转头一看,殊止那个总破戒被罚的酒肉和尚竟然在给殊妄喂酒,芳洵气的单手拎起那胖和尚就扔出了上云寺。

挺着个大肚子的殊止还浑然不觉的自己做错了什么,被芳洵大师扔出去的时候还笑哈哈的说:“小孩子真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也去找个来玩。”

后来他就收了个小团子徒弟明秽,这就是后面的事了。

总之这时候芳洵大师一个个教训完了那些试图偷偷给殊妄喂乱七八糟吃食的弟子们,想着这下该没人敢胡乱喂了吧,结果就见到青灯师祖这个做师傅的,端着一碗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面,坐在徒弟殊妄的襁褓边喂食。

他用筷子夹住一根长长的面,手抬得老高,面的一端放进小孩嘴里,再慢慢往下放,跟钓鱼似得,小殊妄就躺在那乖乖的咬,是条又傻又乖的小鱼。

芳洵大师见到这场景,木着脸一把夺过青灯师祖的碗,抬手给他扔了出去,再指指院门:“你走。”

辈分最高但年纪比不上芳洵大师的青灯师祖就被赶了出去。

小殊妄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动了动小嘴,将嘴里的面咽了下去,嘴边忽然露出了一个笑。

那笑淡的几乎看不见,而且只是一闪而逝,但也足够让人激动。这还是小殊妄被带到上云寺几个月后,第一次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之前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反应。

之后,小殊妄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虽然他还是不哭,但是会笑了。弟子们跟他说说话,逗逗他,他就会笑,一双清透茶色的眸子亮亮的,落满了天上的星星一样。人家跟他说话,他也不知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专注的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瞧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能坐起来的时候,他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垫子上,其他弟子做早课,诵经声声,他就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殊止那个酒肉和尚最爱侃大山,没有弟子愿意听,他就悄悄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跑到殊妄这里来给他满嘴跑马,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说。被青灯听到过两回,殊止就被这个小师叔扔去看大门去了。

小殊妄会爬了,会走路了,但他不爱动,其他弟子们逗他,喊他过去的时候,他才会摸索着站起来,摇摇摆摆的往人家那边走。一不小心啪的摔在地上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张脸还是带着笑。

他会说话了,但也很少说话,明明看不到,但是都能准确的叫出其他人的名字,聪慧的很。大家看着这孩子觉得有趣,又开始逗他说话,争相比较看小殊妄对谁说的话比较多。这时候小殊妄就会露出点无奈的神情来,小大人一样。

殊妄的世界里总是一片黑暗,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黑暗有什么不好,甚至这种黑暗会给他一种安全感,因为当他还能看见的时候,见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而且他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家诵经的声音,山上的钟声,来往弟子的脚步声,庭前树上叶子落下来的声音,松鼠在落叶堆里找松果的声音,院外溪水流动的声音…每一种都令他感到安心。

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殊妄摸到手边一团毛绒绒的,他抿唇笑了笑,听到一声喵呜声,手下那团毛绒绒喵呜了两声,站起来似乎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就脚步轻盈的跳上了外面的树杈。

这是住持养的猫,听说是只黑猫,但住持偏要叫他白雪。这猫是个妖修,但从没有弟子见过他变成人形的样子,而且他也不爱亲近人。但是从殊妄来到上云寺时开始,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摸到身边这么一团温暖的毛绒绒。

白雪仿佛只是来给人当抱枕的,早上等殊妄醒了,他就自己跑了。不过偶尔他也会给殊妄带点小礼物。殊妄摸索了一下床头,果然摸到了几个圆滚滚的果子,估计又是从住持那拿来的。

殊妄将闻起来很香的果子放在随身的小包包里,起床洗漱。

“殊妄师叔!”几个活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殊妄踏出门后准时响起,殊妄朝他们笑笑,这几个是住持收的小弟子,辈分比他低一辈,但是年纪都差不多。

虽然年纪一样,但殊妄就是显得成熟一些,他将包包里的果子拿出来一人发了一个,然后一群小和尚们就咬着果子,手牵手一起去上早课。路上总有弟子来摸摸这群小家伙的光脑袋,一路下去,等到大殿,一个个的脑袋都被摸的光滑噌亮的。

芳洵大师给大家准备早饭,一人一碗桂圆莲子粥,其他几个小和尚打打闹闹,只有殊妄一个人坐在那拿着小勺子安静的吃。坐在他旁边的胖胖小和尚悄悄把自己碗里的桂圆和莲子舀到殊妄碗里,见他毫无所觉的吃了,就捂嘴偷笑。其他小伙伴见状,也不甘落后,纷纷把自己碗里最好吃的悄悄挑到这个小小的师叔碗里。

殊妄其实感觉的到,几只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风和味道都不一样,还有人勺子把他的碗都敲响了,他要是还感觉不到那就奇怪了。而且碗里越吃越多,他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实在装不下去了,他只好揭穿,开口说话,“明非明重明华,好好吃饭,不要全都挑到我碗里。”

“哦,是,师叔。”几个小和尚互相挤眼睛,乖乖埋头喝粥。芳洵大师从头看到尾,木着脸过来一人碗里添了一勺,每人脑袋上敲一下。

吃完,大家都要开始修行。殊妄跟着师傅修行,但他们的修行很普通,在蝉思院里扫那棵古杏树落下来的叶子。这树年纪很大了,老在落叶子,扫也扫不完,但殊妄并不会对师傅的吩咐有什么怠慢,握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就在那扫。

他看不见,人又小,扫来扫去也是白做工,但他也做的认真。除了扫叶子,殊妄还要去爬楼梯,上云寺那么长的楼梯,他每天要爬一个来回,就算再累他也坚持爬完。殊妄爬楼梯的时候,总感觉到不少人在周围走来走去。好像都是有事要经过,但他要是一个脚滑,同时能有好几双手来接住他。

爬楼梯之外,他还要去藏书阁帮忙打扫书架子。藏书阁是上云寺里最安静的地方,但殊妄也很喜欢这里,因为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很多奇特的存在。那些不能说话的书,每一本都有自己的特殊气息,偶尔殊妄会觉得自己听见了那些书在窃窃私语,这让他觉得很新奇。还有那个常年守着藏书阁的缘与大师,他少与人说话,但殊妄来这里的时候,他偶尔会给殊妄讲个故事,还给他编过一个红绳手链。

上云寺是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都是这样令人宁静,殊妄遇到的,都是宛如山一般沉稳,水一般温和,山间小鹿一般灵动的大小和尚们,直到他七岁那年,外出游历的师傅带回来一个不太一样的客人。

一个叫做江澄的姐姐。

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上云寺里的大家关心他,却从来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对于各种修行,就算辛苦也会鼓励他坚持下去,但江澄姐姐不一样,她是个…嗯,很宠爱孩子的人。

一不小心摔倒了,换做平时,殊妄就自己站起来,拍拍灰,但江澄姐姐在这里的时候,不等他自己站起来,她就会立刻过来将他抱起来,心疼的拍拍他的背,亲亲他的脸颊,声音里满是疼惜,“小殊妄,痛不痛啊?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石头敢绊倒我们小殊妄,真坏,待会儿就把它铲了!”

过一会儿,她真的扛一把锄头来把那块石头给铲了,扔到踩不到的树丛里去。

偶尔江澄姐姐会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个从未听过的奇妙故事。两人一起去哪,走一段路她就要把他抱起来,说小孩子走那么远的路太辛苦,一起吃饭,她也要仔仔细细的给他把菜都夹好。提水不让他提,说是太重,其他活也不让他干,总催他去玩,有一次还特地折了柳枝给他做了个精巧的球,教他踢球玩。

又活泼又爱笑,每天都能听到她的笑声,那段时间总觉得上云寺比往常热闹许多。

她总是说:“小孩子哪有你这么安静乖巧的,我弟弟那么乖一个孩子,偶尔还会闹脾气呢,你这样可不行啊小殊妄,要被人欺负的!”

“小殊妄来来来,我带你去个新发现的好地方玩。”

“小殊妄,我今天看见刑戒大师走在路上没看路撞到一个石头,结果把那石头撞破了哈哈哈!”

殊妄这时候好像才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小孩子,而且他也知道了,作为一个真正的普通小孩子,会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江澄姐姐这样的性子,会把小孩子宠坏,但殊妄没办法拒绝这种不同于师傅和其他人的宠爱关心。

虽然口中喊着姐姐,但殊妄心中想着,她这样的,大概就是娘亲的样子。那是一种,随便撒娇发脾气也可以被包容的特殊的温柔。

将自己带回来教导,默默关心的师傅睿智而可靠,引导着他往前走,在殊妄心中就是个父亲。

父亲和娘亲…殊妄默默想着,眨眨眼睛笑了。

他感受过世界上最大的恶意,也感受过世界上最美好的关爱,殊妄从出生起,就记得所有的事,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慢慢的懂得越来越多。当他沉入睡梦中,铺天盖地的粘稠血腥和漫天惊恐的喊叫,当他睁开眼睛,听到的是上云寺幽幽的定神钟声,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拉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