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君说得信誓旦旦的,阿渔心里的弦却越绷越紧,尤其是到了二月二十,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她很担心孩子,如果该出生的时候孩子却不出来,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为了安抚小儿媳妇,徐老太君请了京城最有名望的老郎中过来,住在春华堂前院专门伺候阿渔。

老郎中每天三次为阿渔号脉、感受胎动。

“五夫人放心,孩子胎动有力,非常健康。”老郎中信心十足的道。

阿渔信他。

可老郎中一走,孩子隔一好阵都不动,阿渔就又开始新的一轮担心了。

这样焦虑的她怎会睡得好?总是睡半个时辰就醒来。

二十二这日,孩子已经推迟七日没动静了。

阿渔担心复担心,困到极点才能入睡。

她一躺下,宝蝉等人就会用最轻的步子走动,整个春华堂几乎都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恐打扰夫人安睡。

可这次,阿渔才睡没多久,就被一道施加在她肚子上的力气惊醒了。

其实那力道不轻,如果阿渔睡得熟,她极有可能感受不到,但阿渔现在的状况根本就没有睡熟的时候。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床边跪着一个男人,一个脸庞麦黄的男人。

阿渔杏眼瞪大,就在她险些叫出声的时候,她认出来了,这个晒成麦色的男人是她的五爷!

像是早就存了一肚子眼泪要留给徐潜,此时看到人了,不用阿渔下令,那些眼泪便自发地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又安安静静地沿着小女人憔悴的脸庞往下流。

徐潜很久没有见她哭了。

因为他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去年四月里离京,至今已有十月光景。

“不怕,我回来了。”他依然跪在床边,用他布满茧子的大手去拭她的眼泪。

手又不吸水,阿渔的泪越来越多,鼻涕都出来了。

“抱。”阿渔更想要他的怀抱,这样她就可以把眼泪鼻涕抹他身上去了。

别说抱,现在小妻子要他单手托起她,徐潜都会托。

他即刻坐到床上,慢慢地扶起阿渔。

阿渔侧歪到了他怀里,越哭越可怜。

徐潜低头亲她的额头,用袖口擦她的泪:“不哭不哭,我这不是回来了?”

阿渔气道:“谁想你了,我是担心孩子!月中就该生的,到现在都没动静!”

她是真的气,没有来由的气,气徐潜回来地晚,气孩子不出来,气自己怎么还不生。

总归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急的。

徐潜听宝蝉她们简单解释过现在的情况,再看小妻子的大肚子,徐潜心中也急。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小妻子雪上加霜。

“可能是在等我回来吧。”徐潜试着用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方式转移小妻子的注意力。

阿渔果然撇嘴,瞪他道:“为何要等你?你走那么久,孩子才不认识你……”

话没说完,阿渔底下忽然一热。

像是突然被点了穴道,阿渔整个人都呆住了,包括她张开的小嘴。

徐潜变了脸色,刚要问,就见刚刚还满面泪痕的小妻子突然喜上眉梢,眼睛亮亮地对他道:“快去叫产婆,我是要生了!”

正文 093

阿渔这胎发动地晚, 生的却急,像是真的是在等徐潜这个爹爹一样,爹爹一回家, 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要出来见父亲。

产婆都是早早就请了过来, 郎中也在前院待命。

徐老太君闻讯拄着拐杖赶过来,就见儿子站在产房外的屋檐下, 来来回回地走。大半年没见,儿子好像又长高了一截,瘦了,脸庞晒得麦黄麦黄的, 少了几分贵公子的俊俏, 却被武将的英气逼人取代。

当儿子转过来,徐老太君恍惚了下。

真像啊, 自家老爷子年轻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几十年过去了, 她最小的儿子终于也要当爹了。

“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徐老太君走到儿子身边,奇怪地问道。

她得到的消息, 两个孙子都没有回来。

徐潜扫眼产房, 垂眸道:“大军走得慢, 我一人先回的。”

徐老太君戳了下拐杖:“你也不怕皇上责怪。”

徐潜道:“明早我便进宫请罪。”

徐老太君嗯了声, 道:“你第一次当爹, 急着回来情有可原, 皇上应该不会怪你, 但这种事情一次就可, 下不为例。如今朝中风云变幻,你们兄弟几个当谨慎行事, 不该搀和的绝不能惹上半分关系。”

徐潜立即想到了死在黄河边上的太子,以及陈、曹两家。

他低声向母亲承诺:“于私, 曹侯是我的岳父,于公,我与他只是同僚,点头之交。”

徐老太君:“你明白就好。”

就在此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痛呼。

徐潜心一紧,目光瞬间飞向窗户。

徐老太君神色温和下来,拍拍儿子胳膊道:“阿渔待你一心一意,又为你承受生子之苦,无论外面如何变天,你都要好好待她。”

曹家是曹家,儿媳妇是儿媳妇,只要进了徐家大门,徐老太君便会护这个短。

徐潜已经无心去领会母亲话中的深意了。

屋里头小妻子又叫了几声。

“夫人别叫,留着力气生孩子用。”

“好疼啊。”

“您别总想着肚子,想想别的事情,五爷才回来,您想想等会儿怎么跟五爷叙旧。”

产婆循循善诱,阿渔的叫声终于少了。

但徐潜仍能听见她隐忍压低的呼声。

徐潜攥紧了手。

新婚那晚,她应该是最疼的,但也只是轻轻地吸气,没疼到大叫出声的地步。

“夫人忍忍,已经开了五指了!我接生这么久,只遇过几次开得这么快的,夫人真是有福气!”

阿渔咬着口中的帕子,什么福气不福气,她好疼啊!

汗珠沿着她的脸颊滚下,阿渔紧紧攥住两个助产婆子的手,边哭边看向屏风之后。

她疼,她想母亲,想徐潜。

难忍的抽疼再次传来,阿渔口一松,哭着喊了声“五爷”,喊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声“五爷”叫得凄厉又委屈,徐潜指节擦咔作响,转身便往里走去,身形如风。

徐老太君没拦。

宝蝉几个丫鬟见她都没拦,也都没吭声。

徐潜来到产房门前,刚要进去,忽然记起他刚进府时老郎中的叮嘱,说他风尘仆仆地归来,最好沐浴更衣后再去见阿渔。

现在他一身都是干净衣裳,唯有鞋底在院子里沾了土。

念头一起,徐潜脱了鞋子放在旁边,只穿长袜跨了进去。

产婆们看见他,都急了:“五爷,您……”

徐潜冷声道:“专心照顾夫人,不必管我。”

他神色威严,犹如在战场上发号军令的大将军。

产婆们登时不敢吱声了。

阿渔泪眼婆娑地看向走过来的男人。

徐潜撵走一个助产婆子,然后坐到床边,一手握住阿渔发抖的小手,一手擦去小妻子的眼泪与汗珠:“别怕,我陪着你,生出来就不疼了。”

产婆立即提醒道:“夫人别说话,攒着力气生。”

阿渔哭着点头。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痛苦,徐潜再次帮她擦泪时,阿渔看着头顶俊美的男人,忍不住问:“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他英姿飒爽地归来,她却披头散发一脸泪汗。

徐潜看着面前的小妻子。

她这个月应该休息得都不好,神色憔悴,肌肤也没有了离别之前的莹润光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现在头发乱了汗如雨下,说好看,那是骗她。

“不丑。”徐潜如实道,不好看,但也算不上丑。

阿渔却把“不丑”当好看理解了,笑了下,然后嫌弃他:“你好黑啊。”

徐潜:……

“是不是很丑?”眼看她又痛苦皱眉,徐潜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阿渔说不出话,只摇摇头。

多黑都是她的男人,多黑她都不觉得丑。

“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产婆才想叫小两口闭嘴省点力气,忽见小家伙露出了一抹胎发,产婆大喜,先露脑袋的都好生,这笔赏钱稳了!

关键时刻,阿渔忘了徐潜,闭上眼睛,全心配合产婆的引导用力。

她下面架着布,徐潜看不到,只能攥紧她手,焦灼等待。

“生了生了,是个千金!”

徐家阳盛阴衰,产婆知道徐老太君盼着孙女,所以报喜也报得真心实意。

徐潜长松一口气,管孩子是男是女,生了她就不疼了。

阿渔其实还是疼的,但与之前的疼比,现在的疼只是毛毛雨罢了。

看着产婆抱着女儿去清洗,阿渔身心轻松,之前紧紧攥着徐潜的小手无力地舒展在他掌心。

徐潜感受到了小妻子的平和。

“夫人也好的,接下来好好休养就行了。”助产婆子仔细观察过阿渔的伤处,语气轻松地道。

阿渔笑了笑:“辛苦你们了。”

徐潜也道:“稍后去账房领赏。”

两个助产婆子都笑着道谢。

产婆抱着清理干净的徐家三姑娘走了过来,多有趣,前面两位姑娘都嫁人了,这位三姑娘才出世,比她的四个侄子还小。

阿渔与徐潜同时看向襁褓里的女娃娃。

小小的奶娃娃,刚生出来红通通的,额头皱巴巴的,倒是长了一头浓密乌黑的胎发。

阿渔见多了刚出生的孩子,觉得自家女儿算是很漂亮了。

徐潜从没有接触过刚出生的孩子,见女儿这么小,他突然很怕,怕她太脆弱,怕养不大。

可是小妻子笑得那么温柔,仿佛孩子这么小并无任何异样,徐潜便装出一副镇定稳重的样子。

产婆抱着三姑娘去外面给徐老太君瞧了。

阿渔看向头顶的男人:“是个女儿,你喜欢吗?”

徐潜无视另外两个助产婆子,俯身,轻吻小妻子的耳畔:“喜欢,仅次于你。”

阿渔就笑了。

这大概是徐五爷第一次对她说的甜言蜜语吧。

守了妻女一晚,翌日徐潜便进宫请罪去了。

“皇上,臣擅离职守提前回京,请皇上责罚。”

跪在建元帝面前,徐潜诚心道。

建元帝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想到的却是太子。

徐潜辈分高,其实与太子年岁相当,太子幼时最亲近的便是徐潜,所以建元帝把徐潜当半个儿子宠爱,除了徐潜本身足够出色,也与太子有很大的关系,直到徐潜固执坚持娶了曹廷安的女儿,建元帝才决定冷落徐潜,还故意让徐潜去越地吃苦。

可是现在,太子死了。

大局一变,他要考虑的东西也变了,是否要一直冷落徐潜,建元帝也尚未考虑清楚。

“起来吧,你敢冒冒失失的回来,就是仗着朕平时太过宠你,知道朕舍不得罚你。”建元帝冷笑着道,看徐潜的目光却是温和的。

徐潜低头道:“臣不敢。”

建元帝:“起来。”

“谢皇上开恩。”徐潜这才起身,一抬头,对上了建元帝满头灰白的头发。

想到太子,徐潜低声道:“太子……”

建元帝摆摆手,叹道:“不提了不提了,听说你一回来,阿渔就生了?”

徐潜道:“是,生了个女儿。”

建元帝笑道:“老太君终于如愿了,女儿好,女儿贴心,怎么样,起名了吗?”

徐潜心底柔软,却不好在才经受丧子之痛的帝王面前露出喜色,只淡然作答:“老太君赐的名,大名徐琢,小名阮阮。”

建元帝失笑。徐老太君给前两个孙女分别起名徐琼、徐瑛,虽然自带英气,但尚且看得出是女孩名字,轮到这个小孙女,一个男气十足的“琢”字,足以看出徐老太君对小孙女的期望,是想再为大周培养一个女将军吧?

“好名字,这个拿回去,给阮阮玩,满月朕就不送礼了。”

指指御案上早就备好的礼物,建元帝慈爱地道。

徐潜郑重道谢,双手捧着礼盒告退。

人走了,建元帝看向窗外,三月又要来了,蓝汪汪的天似乎从未变过,只有天底下这些人,小的长大了,大的变老了,年华无情逝去。

回过神来,建元帝心头一震,他居然,觉得自己老了。

“皇上,皇上,您大喜了!”

御前大太监和公公突然满面喜色地快走进来,激动地对建元帝道。

建元帝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太子死后,还有什么事算得上喜事?

和公公就像没看见帝王寡淡的脸色般,继续道:“皇上,方才给皇后娘娘请脉的太医来回话,说皇后娘娘有喜了!”

建元帝愣住了。

这些年他几乎专宠曹皇后,但曹皇后在生下温宜公主后一直都没再有动静,建元帝偶尔会想到此事,只当曹皇后生了两个孩子后身子出了问题,没想到现在又怀了。

惊讶过后,建元帝沧桑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喜意,如雨后春笋。

他才想言老,曹皇后就又怀了他的种。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还没有到言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