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滚滚东去,卷走了太子的生机,也卷走了建元帝发间的黑色。

短短三日,建元帝满头灰白,老态尽显。

然而一个帝王是没有太多时间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北疆胡人虎视眈眈,西南边陲北越还在倚仗大周为其稳固江山,东边沿海倭寇贼心不死,陕南黄河河畔赈灾之事未竟,光这些要紧的大事就占用了建元帝的大部分精力,更何况还有其他连绵不断的奏折。

重新上朝后,建元帝派锦衣卫彻查太子遇害一事。

太子都死了,父子俩终于不用演戏了,建元帝便是重查此事,那也是一位皇帝父亲该做的。

可锦衣卫查了一个月,也没有查出那个年轻灾民到底是谁,因为当地灾民无人去认,或是真不认识,或是不敢认,亦或是所有认识他的本地人都被黄河之水卷走了。

一个月后,建元帝可以在朝堂上与臣子开玩笑了,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

于是,大臣们开始上奏,恳求建元帝另立储君。

如今,建元帝还有三位皇子,其中简王与三皇子都是陈贵妃所出,八岁的四皇子是年轻的曹皇后的嫡子。

支持简王与四皇子的平分秋色,前者年长,后者虽幼,却是嫡子。

还有一部分臣子支持太子的遗孤,才满两岁不久的皇长孙。

建元帝迟迟没有回应,但他一直都在想该立谁做新的储君。

孙子太小,假如他还能再活十年,那时孙子也才十二岁,上头三位年轻力壮的皇叔,社稷必乱。

可是三个儿子……

建元帝恨得胸口疼。

他怀疑害死太子的真凶,就在这三个儿子以及两家母族之中。

陈家这些年虽然没落了,空有爵位但无实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一批死士绰绰有余,而且,太子死了,简王便是眼下唯一的亲王,老三明年也要封王出宫了,成年的兄弟俩更容易得到朝臣的拥护。

曹家……

建元帝攥紧了手。

稚子无辜,他相信才八岁的老四还没有争储位的心机,但儿子自身没有嫌疑,不代表曹皇后、曹廷安没有。杀了太子,老四便是他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胜算比老二还要高出几分。

明知道太子是因为其中一个儿子而死,却还要从这两个儿子中挑出新的储君,建元帝无法不恨!

当晚,自从太子死后,建元帝第一次踏足后宫。

他去的是曹皇后的中宫。

建元帝到时,曹皇后正在院子里看八岁的四皇子与小宫女踢毽子。

小宫女面带欢笑,四皇子聚精会神地踢着毽子。

建元帝扫视一圈,薄唇抿了抿。

太子才死一个月,曹皇后这边便欢欣鼓舞了。

曹皇后与宫女们最先发现了建元帝。

小宫女们全部脸色大变,曹皇后看眼玩得起兴的四皇子,犹豫片刻,只起身朝建元帝行礼,并没有打断儿子。

太子出事之前四皇子正痴迷踢毽子,太子出丧期间母后与身边的太监宫女都不许他玩,这两日终于可以解禁了,四皇子便将憋了一个月的兴奋都使了出来,要与母后身边最擅长踢毽子的宫女一较高下。

踢的起劲儿,四皇子瞥见父皇的身影了,但他更舍不得中断,稍微分心一下朝父皇笑笑,然后继续小脑袋一抬一低的踢了起来。继承了曹家武将的血脉,四皇子小小年纪便身姿矫健,毽子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拴在了他脚上,飞的再远都会回来。

建元帝站到曹皇后身边,神色莫测地看着四皇子。

曹皇后捏了下手指,这是尊贵又沉稳的皇后很少会做出的小动作。

建元帝注意到了。

再看踢得小脸通红的四皇子,建元帝心头一震。

四皇子贪玩好动,曹皇后会不知道一旦儿子纵乐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会引起他的反感吗?

夫妻十余年,建元帝很熟悉自己的枕边人,曹皇后虽然比他小了二十岁,却并非天真无邪不懂察言观色的蠢笨女人。

但她还是在这个朝臣们催他立储的紧要关头,在他为太子的离世伤怀郁郁的时候,在明知四皇子玩乐会触怒他的情况下,纵容了儿子。

为什么?

因为她是皇后,也是一位母亲,面对幼子渴望的眼神,面对幼子认真单纯的笑脸,她无法说出“不许”二字。

“父皇,刚刚我踢了一百五十六个!”

比赛终于结束,四皇子捡起地上的毽子,激动地跑到建元帝面前邀功道!

建元帝低头,看到幼子红扑扑的小脸。

八岁的皇子,如果母亲对他寄予厚望,早就可以教会他如何算计,如何表现才能博取父皇的欢心。

但回想过去,建元帝忽然意识到,无论是温宜公主还是四皇子,曹皇后都养得懒散,就像寻常母亲那样,只教他们礼义廉耻,未曾强迫孩子们去学大人们觉得非常有用的东西,更不曾逼着四皇子在他面现表现聪颖或机智。

这说明什么?

说明曹皇后没有那个野心。

曹皇后没有不代表曹廷安没有,但曹廷安有,却不能作为让他迁怒曹皇后与四皇子的理由。

在曹皇后不安的注视下,建元帝笑了,摸摸四皇子的脑袋瓜,轻声夸道:“不错,朕记得,小四之前最多只踢了一百十几个。”

四皇子骄傲地笑。

曹皇后这才严母般斥道:“好了,踢也踢过了,快回去写功课。”

四皇子小嘴儿一撇,不太开心地告退离去。

曹皇后随着建元帝进了内殿。

给建元帝倒茶时,曹皇后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他几眼。

建元帝捕捉到了,看着她笑:“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朕?”

三十岁的曹皇后肌肤细嫩,与豆蔻年华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眉眼中多了慈母的温柔。

她坐到建元帝旁边,自知有过地道:“皇上未能忘却伤痛,我却……”

说到一半,曹皇后垂下眼帘,止了口。

建元帝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握住曹皇后的小手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这话你跟朕说说就是,不许责怪老四。”

曹皇后仰头,明澈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建元帝的眼睛。

建元帝默默与她对视。

曹皇后目光上移,落到了建元帝满头的灰发上。

她忽然落泪。

建元帝捧住她年轻的脸庞,声音低沉:“为何落泪?”

曹皇后泪光朦胧,望着他道:“我舍不得您这样,什么疼都憋在心里,憋得头发都白了,我宁可您哭出来,哭完之后继续把心放在我们身上。”

她伏到建元帝肩上,轻轻地啜泣起来:“现在的您,就像丢了魂,我难受。”

建元帝全身一僵。

原来他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可她没有因为他对太子的看重而伤心怀疑什么,却在心疼他的憔悴。

是啊,她怎么怀疑,她入宫时才十五六岁,为了利用曹廷安遏制陈贵妃一系,建元帝对曹皇后付出了他能给的所有温柔,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动心,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他骗了她十几年,她全心全意地爱了他十几年,不曾害过太子,不曾挑拨是非。

愧疚如海席卷了他。

建元帝抱紧怀中的女人,对着她白皙的颈子用力地吻了下去。

曹皇后闭上眼睛,给了帝王近乎贪婪般的回应。

翌日早朝,建元帝贬了两个催他立储的大臣的官,叫二人回乡养老了。

这就是帝王的态度,储君他肯定会立,但只在他觉得合适的时候立,谁再试图替他做主,那就罢官去罢!

已经有人丢了官帽,其他臣子顿时明哲保身起来,就连最耿直的御史也缩起了脖子。

曹皇后听说此事,只是笑了笑。

她以前没想过与太子争,因为她知道元后在建元帝心里的位置无人能动摇,知道建元帝会想方设法保护元后留给他的血脉,但现在太子死了,元后唯一的儿子死了,那新的太子,一定会是她的儿子,陈贵妃想都别想。

可曹皇后一点都不急,她会让建元帝主动将那个位置给她。

她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去等,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培养儿子。

当务之急,是去掉建元帝对她、对曹家的疑心。

至于太子……

想到前世曹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曹皇后对太子,生不出任何愧疚。

成王败寇罢了!

正文 092

太子的死讯才传进京城时,阿渔就赶紧搬回国公府了。

徐家二房嫡女徐琼乃太子妃,现在太子死了,徐琼膝下又没有儿女,对于徐家来说,不但少了日后的荣耀,连好好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徐家嫡女一生都要为太子守寡,孤苦伶仃的,这个时候,阿渔作为徐家的媳妇,怎好继续在娘家悠闲度日?

年前这俩月,国公府的氛围都很沉重。

大房气跑了一个国公夫人,二房死了一个太子女婿,三房的徐三、徐四在北越打仗,四房五太太孙氏不知自己怀孕,与徐五玩闹过火意外小产,至于五房,阿渔的相公徐潜也在北越呢。

整个国公府上下仿佛同时走了霉运,各有烦恼。

徐老太君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懒得理会这些烦心事,以礼佛为由深居松鹤堂不露面了,也不许小辈们无事去打扰。

阿渔便也安安分分地待在她与徐潜的春华堂。

三太太、四太太时常抱着各自的儿子来陪阿渔这个准娘亲说话。

三太太家的叫训哥儿,这会儿十个月大了,喜欢在暖榻上爬来爬去。

四太太家的叫谚哥儿,中秋后生的,才四个月大,更喜欢让乳母抱着看堂哥爬。

郎中估算阿渔会在二月中旬生,只剩两个来月了。

现在看着两个白白净净的男娃娃,阿渔越看越喜欢,只盼自己的孩子顺顺利利出生。

“五婶,五叔最近有送家书回来吗?”

聊着聊着,四太太期待地问道。

三太太也用一样的期盼眼神看着阿渔。

阿渔就知道,徐三、徐四肯定是没写信。

问题是,最近徐潜也没有给她写,不知道是北越战事吃紧,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作为小长辈,阿渔笑着安抚两个侄媳妇道:“你们别急,五爷出发前跟我说这仗顶多打一年,最晚最晚明年端午他们也回来了,放心吧。”

三太太瞅瞅自家儿子,叹道:“他们出发的时候训哥儿比谚哥儿还小呢,现在都这么大了,回来肯定不认识亲爹了。”

四太太愁道:“三嫂生的时候三哥好歹陪在身边,我生的时候他人都没影。”

三太太一听,赶紧递了个眼神过去。

四太太反应过来,忙对阿渔道:“五婶别急,兴许过几天五叔就回来了,正好陪在您身边。”

阿渔故意笑道:“我要他陪做什么,他又不能替我生。”

三太太、四太太都笑了起来。

快到晌午了,两对母子告辞了。

孩子们有乳母抱着,三太太、四太太边走边聊。

回想小五婶的肚子,三太太感慨道:“咱们俩怀得时候,肚子都挺尖的,长辈们一看就说是儿子,结果真是儿子。我看五婶肚子像圆的,或许会给咱们生个小七妹?”

四太太摇头道:“看肚子不准,我娘家嫂子第一胎也是尖肚子,生的就是女儿,第二胎圆了,反而是儿子。”

三太太笑:“算了,不猜了,反正二月里就知道了。”

春华堂。

侄媳妇们一走,阿渔身边又冷清了下来。

阿渔身子重,有些困了,侧躺到床上想休息会儿,却又没了困意。

白色的帷帐上绣着兰花,绿色的叶面,浅红的花朵。

阿渔摸了摸那花骨朵,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些人一些事。

上辈子太子一直都活得好好的,这辈子太子死在黄河边上,会是父亲所为吗?

她告诉父兄前世之事是唯一能影响太子的变故。

太子下葬时,阿渔因为身子重被老太君要求乖乖待在府中,没有进宫去送葬,也就还没有机会见太子妃徐琼以及她的庶出姐姐侧妃曹痢

如果真是父亲动的手脚,那便是父亲为了姑母与整个曹家,舍弃了曹恋那俺獭

父亲狠吗?

经历过前世的阿渔一点都不觉得。

如果父亲不动太子,建元帝就会继续为太子铺路,而兵权在握的父亲、育有嫡子的姑母就会继续被建元帝、太子当成威胁。现在太子死了,建元帝没有证据证明是父亲所为,曹家、姑母暂且就是安全的,只等着建元帝的下一步动作了,看建元帝是选简王还是四皇子。

太子有妻妾有子嗣,从他们的角度想,害死太子的人真是该下十八层地狱。

可阿渔不是太子的妻妾也不是太子的子嗣,她姓曹,是平阳侯曹廷安的女儿。

阿渔只要父母兄长平安,家人平安了,阿渔心就安了。

太子的身影淡去,徐潜清冷俊美的面容浮现出来。

阿渔目光也温柔了下来。

就在此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忽然来了一个大动作,阿渔笑着去碰肚皮鼓起来的地方,挨了小家伙结结实实的一脚。

她忍不住与孩子说话:“这么有劲儿,难道是小七公子?”

小家伙不知听懂没有,反正不理她了。

阿渔轻轻叹了口气。

在侄媳妇们面前说的潇洒,其实阿渔还是希望徐潜早点回来的,希望他来守着她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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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朝廷大休之前,镇国公徐演终于带回府一个喜讯,北越战事已经结束,建元帝已经下旨派官员去接收北越献出来的五座城池,届时徐潜、徐三、徐四等将士便可以回京了。

阿渔迅速在心里算了一遍,京城的官员去北越最快也要月余时间,到了那边接收应该也需要几日,徐潜从北越回来又要一个月,加起来,徐潜最早也要三月初才能回京。

她二月中旬生,虽然只差了半个月,但可能也要来不及了。

不过,就算徐潜三月才归,也比端午时归强多了。

因为太子的死,建元帝下旨让臣民守国丧一年,一年内不可奏喜乐,不可穿华服。

如此一来,今年的年味都淡的很,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往年的一日连着一日的频繁宴请。

阿渔前世过了四年的幽居日子,这样冷清平和的后宅生活她很适应,更何况肚子里有个小家伙陪着她。

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月。

久不出门的徐老太君都解禁了,每日都要来春华堂瞧瞧。

到了郎中预测的二月十五,阿渔的肚子还一点发动的迹象都没有。

阿渔有点慌了,据她所知,母亲生弟弟,侄媳妇们生侄孙都是提前几日生的。

徐老太君笑眯眯道:“男前女后,说明阿渔要给我生个漂亮乖巧的小孙女呢!”

二夫人也生过女儿,确实是迟了几日,但她的太子女婿死了,女儿的皇后梦破灭了,二夫人心塞得慌,就不想顺着徐老太君的话说。

但她也没有胆子跟徐老太君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