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可爱,早十分钟到火车站会更可爱。”

宋远东忍不住抱怨,“你完全没有情趣可言。”

未央手里攥着行李包,似乎准备随时冲出车去,“我的情趣绝对不用在装小扮嫩学幼稚上,但也许,很大程度上,你是本色演出,绝对真实。三十岁的人,三岁的心脏。”

宋远东疾呼,“诽谤,我明明才二十出头,不要将我与程景行那样老男人强行放在同一年出生。”

未央却不愿再同他废话了,车停下来,斑马线上拥挤的人流匆匆晃过,天空阴沉沉一片暗紫,似乎乌云密布,即将大雨倾盆。

“借着红灯,直奔主题,我俩来道个别,萍水相逢,算是有缘。来,说声再会。”

宋远东回过头来,脸上是无赖的笑,不忘调侃,“我建议吻别。”

未央想也不想便说:“我拒绝,严词拒绝。”

今日红灯时间骤然短促,还未来得及说再次建议,前面的别克已经发动,提示离别的匆匆。目的地就在眼前,宋远东靠边停车,未央拿了行李便要下车,“多谢。没有你不会这样顺利。”

“林未央。”宋远东叫住她,待她回身,送上大大笑脸,“祝君好运,一路珍重。”

未央说:“我当然珍重,你也一样。”

宋远东挥手,“永别。”

未央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等我发达,一定回来送你一屋子粉红色睡衣。”

宋远东只是微笑,目送她离去,眼睁睁看她湮没在汹涌人潮中,如尘埃坠地,百川入海,消失在茫茫尘世之中。

突然间有些伤感,像是他家乌龟某年某日从玻璃缸里爬出来,爬过门框再爬过花园,最终不知下落。

躲藏在来来往往的匆匆步履间,他点一根烟,徐徐,看星火燃烧。

而程景行已经回到病房,床尾卡片上清清楚楚写着林未央,女,十七岁。

她真真实实存在,这一切并非虚幻梦靥,她的睡衣还留在床上,角落的穿衣镜映出他颓然凄惶的侧影,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虚妄的不是这剧情,而是演戏的名角林未央,从头至尾,她的嬉笑怒骂,温顺逢迎,乃至痛苦决绝都是假,从头至尾,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每一句问候,每一次亲吻,统统都是做戏。

不知她在私底下怎么样嘲笑他,看,程景行有什么了不起,三十岁的男人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他又看见她站在穿衣镜前那样快乐地旋转,这一次,他却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

她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他作佛祖割肉喂鹰,也可作佛祖,造一座五指山压垮她。

电话拨通,另一边歌舞喧嚣,“莽三,给我找个人,全市翻个边,一定把她找出来。”

“她身无长物,不可能跑远。”

火车站里各色人物都有,站着坐着蹲着躺着,有人扒开衣服直接奶孩子,有人坐在垃圾堆旁翻出些剩饭菜来吃。

未央终于进入她熟知世界,世俗的风气令人怀念,底层的粗陋真让人松懈。

手里两张票,一张向南往汐川,一张向北往边界。两张票都塞进口袋,门口有人专卖车票,未央站在监视器死角里招呼那人过来,也不管方向几何,谈好了价钱便买下,还有半个小时上车,真好。

未央心中澎湃,重获自由的快乐,如潮汐猛涨。

再见,戬龙城。

再见,程景行。

羁绊

宋远东回到医院时诺诺的点滴还未打完,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有些暗,她的侧脸掩藏在柔和光影之中,重重叠叠的线条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影像,如旧电影缓慢拉长的镜头,一曲《忘不了》婉转多情,勾动末梢神经中最温柔的情结。

他不忍将她打扰,无声无息地走近,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侧过去的脸庞与倒映着纷扰霓虹的眼瞳。

未料到是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孩子似的脸庞,三月春风似的微笑,不经意间已经融进心里,又要肉麻一番,“怎么办,每每遇到春风都会想起你的笑。徒增伤心。”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眉眼,她是脑海中永不退色的一帧小相,弥足珍贵。

“表情十分到位,这句话对多少女人说过?竟练得如火纯青。”她赞叹,衷心。却遇见他眼中落寞,灰蒙蒙一片,无际的荒芜,满满都是曲终人散的寂寥。

不过刹那的失神,宋远东收拾了心绪,叹道:“难得我如此深情,你就不能稍稍感动一回?”

诺诺笑,活动活动手臂,手背上都是细小针孔,许多伴随青紫色淤痕,可说触目惊心,“被你感动的人多得是,我就不凑热闹了。”

宋远东却不愿再接话了,他习惯性地摸一摸口袋,找出烟来,又想到这是医院,便只得丢在一边,有些懊恼又有些烦乱,恨她有时候实在太灵慧,将所有事情都看透,让人避之不及,却又舍不得走远,暗暗地偷偷地望着,希望偶然间讨得她一个微笑,亦是三生有幸了。

“未央走了?”她问。

宋远东只闷闷应一声,像是耍脾气,低着头,不看她。

诺诺见他不悦,亦不再多言,自顾自感叹道:“她应该有广阔人生,长久的,健康的生命,去很多地方,认识许多人,读许多书,看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尔后是长久的沉默,诺诺精神不佳,已然昏昏欲睡,而迷蒙中却突然听见宋远东满含嘲讽地问:“什么叫应该?你说应该,难道你就应该死?”

诺诺闭上眼,不肯言语。停了些许,宋远东自觉失态,又颓丧地道歉,“对不起,我今天有些失常。”

她说:“我要睡了。”

宋远东便恍恍然起身关上灯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的黑暗里,她细软的语调,柔和的声线,低声说:“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注定要到来的,害怕也是徒然。我希望我离开时,不要看见你难过的样子。远东,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情形,那时春暖花开,你捧着席慕容的诗集一句句念给我听,你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这些被吟诵了无数遍的字句是专门为我而写的情书。我那时很快乐,很幸福,在医院里,每天都盼着你能来,等待的时光都十分美好,是啊,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我其实已经很满足。”

“宋远东,不要太想我,也不要不想我。”

“年纪轻轻,要求倒是一大堆。”他强抑悸动,撑出玩笑口吻,似乎永远玩世不恭,永远不知人生五味,“老子以后美人在怀,金砖砌墙,哪里有空想你,连胸都没有。你有什么好想念?诺诺,你有什么能让我想的?”

诺诺似乎是释然,继而垂下眼睑,细声说:“李夫人死时锦帕覆面,初读时只觉得这女人极其计较,现在却突然有几分明了。宋远东,你以后再不要来看我。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

他嗤笑,却未发觉,声线已颤,“你以为你是西施貂蝉,还是昭君贵妃?求我来我都不来。”

诺诺说:“那就好。”

他回过头,穿过茫茫无际的黑夜,陡然窥见她明镜似的眼,他想他大约再也不会忘记她此刻说话时的神情,犹如凄凄雨夜里的一站孤灯,在冰冷的水雾里播散出柔美的光。

他是那冷冷的夜。

她说:“宋远东,不要再念诗给别人听好不好?”

他说好,她便笑了。

那一瞬间,他在她的眼睛里望见星光倒影,一颗颗永不坠落的星。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突然忘了是怎么样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而十个小时的车程结束,未央到达未知地,西南方崇山峻岭环绕的城市。有宋远东挡着,他们找人的速度大约不会这样快,于是先在山城里寻到落脚地,幸好有假身份证可用,没过几天谈好价钱便租下一间房,短期一个月而已。

这是最险要的时期,未央至多待在屋子里,无聊着等发霉,只在周末时采购,买足一个星期生活用品。

上网时尝试着搜一搜程景行的名字,出来一条条都是褒扬,他做人严谨,果然连花边新闻都没有。

可是日日按部就班,有什么意趣,活着等于死了,一滩死水似的人生。

意外收获是程景行先生五岁时曾得过全市少儿组围棋大赛冠军,可惜没有拿奖杯时的照片,不知他那时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是个绷着脸爱训人的小老头。

想想居然笑起来。

她本以为会将他厌恶到骨子里,或是完完全全抛诸脑后,却不想,原来还有快乐事可以怀念,值得怀念。

真是令人惊奇的发现。

戬龙城已经被兜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林未央的影子,只查出她在火车站买过两张车票,一张向北一张往南,便又派人往沿线城市都查过,一个多月过去,半分消息没有,她仿佛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宅子里,她住过的地方又被清理干净,她穿过的衣用过的毛巾被佣人统统收走,那屋子空荡荡,仿佛说话都有回声,他不敢再去,那些角落里翻涌的记忆将扑面而来泛滥成没顶之灾。

那个夜晚,那张沙发,她穿着白裙子,两只脚架在茶几上,吻他抽过的烟。

他便陷入迷障,被她眼中小小的撒旦迷惑。

然而她的离去突如其来,干干净净,他不禁佩服起她来,佩服她的果决与无情。

父亲指着鼻子骂过一通,大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眼瞟过来,落井下石,“谁知到是不是串通好,故意要害死我家诺诺,少一个人少分一份家产,不过你可别多指望,程家的东西,从来不便宜外人。”二姐则是沉默,不只是冷漠还是早已无话可说,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最后是父亲气急,龙头拐杖指着他,“我程家白养了你,怎么是这么个东西!”

大姐忙不迭附和,“可不是,梨园里抱来戏子的种,可真是会演会唱。”

程景行抬头,死死盯着大姐程兰静,他眸中有重重杀意,盯得人周身冷涩,她的气势便弱下去,又将眼光投向程老爷子。

父亲缓了缓情绪,沉淀一番,却吩咐道:“你们两个都出去。”

程微澜随即起身,不多言,转身便走。程兰静还在观望犹疑,看一看父亲再看一看走到门口德程微澜,“爸,没两天就找到那小妮子了,您别气坏了身体。”犹犹豫豫最终还是走了。

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因程老爷子先前气话,气氛有些僵,程景行的脸是冷的,眼睛却是阴郁,隐隐含着些怒气,他藏的很好,只让人瞧见面上的不悦,却不让人发觉心中搏杀的暗念。

程老先生先开口,打散这一室死寂,“我已同警局方面打过招呼,加之莽三那方,务必要把她找回来。至多半月,若还没有消息,就登报悬赏,抓住了直接送医院取肾,不论死活。你说,她藏的这么好,一点蛛丝马迹不留,只凭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一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程景行陡然警醒,他这几天乱得很,许多事情都未曾仔细想过,如今听父亲这一方说辞,林未央背后帮衬的,且能将她隐秘得这样周全,在戬龙城只有一个人,这样无聊,唯恐天下不乱。

他抬头看了父亲肃然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似乎希望亲手抓住林未央,不管她有多么可恨,他始终不愿她再受折辱。

他答是,应承了父亲,准备离去。

而程老爷子的态度突然揉缓下来,居然开口劝慰,“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你早已经是程家的一份子,没有人能辱没你。”

他不禁触动,回过身,父亲已经闭上眼养神,而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望过他,今天才发觉,原来父亲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的霸道与锐气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岁月的沟壑里慢慢沉淀。

但,是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还是米已成炊木成舟?谁知道。

游乐场的照片已经洗出来,林未央坐在傻兮兮的小马驹上朝他挥手微笑,她脖子上还挂着那一串钥匙,新居的钥匙,他本打算金屋藏娇筑爱巢,也正如她所说,算盘打得好精细,却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未央总给他惊喜,惊慌失措或是喜忧参半。

相片上,一簇簇疏漏的光影绽放在她唇边,她是今冬不愿凋零的花,满目萧索中,倏然盛开在他眼前,这一眼难忘,永难忘。

他收好照片,这大约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下楼去,转个门就到宋远东家,同宋家人打过招呼,似乎心情正好,但遇上宋远东,眼神却是森寒得瘆人。

程景行道:“我只有一句话,林未央人呢?”

宋远东装傻,笑嘻嘻想要糊弄过去,“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思念成疾病入膏肓所以口不择言?没事没事,我理解,绝不跟人乱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瞧瞧,一双死鱼眼红得像兔子。”

“废话完了?”程景行还他冷笑,“要么你直截了当告诉我,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我一一去查,你的银行账目,找谁办过证件,买了去那里的机票,登记在哪一间酒店。但如果是让我查到的,宋远东你小子就等着秋后算账吧。”

宋远东无赖得很,一摊手,请君随意,“那你就去查吧,前后人民英雄刘胡兰做榜样,我宋远东绝不当叛徒。再说我天涯孤独一匹狼,两手空空,任你随时上门收账,至多让你揍几拳,没什么了不得。”

程景行退几步,口中说着:“好好好,果然是英雄儿女。”话未完,拳头已经挥出去,正中宋远东下颌,将人打得一偏,险险退上好几步才站稳。

程景行道:“就是看不惯你个死皮赖脸的样子。欠收拾!我以为世上你最在乎诺诺,没想到你竟然拿她的命玩笑。”

宋远东揉着下颌伤处,脸上疼得皱成一团,暗叹着实在太对得起林未央,这一拳够狠毒,毁了容,没一个星期出不了门。

而程景行撂下那话已经走了,留下他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光洁可鉴的地板倒映出他的影,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雾,教人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悲,只听喃喃自语,“前半句对,后半句错,因我在乎她,世上最在乎她,才这样胡闹。”

谁听见?没有人听见。

他笑一笑,揉着下颌回房去,抖一抖衣衫,还是无事挂心的宋远东。

待许多许多年过去,待他两鬓苍苍垂垂老矣,回忆时总要感叹,是年轻时太骄傲,从不肯将心迹坦露,或是害怕生离死别的愁苦,或是害怕担起她太过干净的爱,或是对绝望深深的恐惧,但所有所有的痛,都比不过后来的后来,对着汹涌的人潮一遍一遍寻找,再一次一次落空的心伤。

最终只能对着一掊土,说那句没能来得及告诉她的话语。

父女

现今许多小地方提供套现服务,未央跑了许多家,提出十万现金犄角旮旯里塞好,又往商城里买一大堆金饰,身上却穿得十分普通,分毫看不出是个腰缠万贯的小富婆。

三张身份证,一张在市内顶级饭店定下半个月的房期,另两张各买下两张张机票,每一张去不同地点,天南地北,找起来要人命。

而那银行卡,教她背面写好了密码,一张一张不消息流落在柜台,餐厅,或是取款机上。

一月期满,她便收拾了要紧东西,用旧办法弄来张火车票,随着轰隆隆的列车,往戬龙城故地去了。

最危险也最安全。

不必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未央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久违了的戬龙城,未央忙忙碌碌在西郊校区里找了房子,邻居大都是常驻考研人,在大学里头,生活用品都有供应,几个月不出校门都行,只是租金贵一点,但未央放弃与人同租的想法,非常时期,事事都需谨慎对待。

之后又开始上夜校,生活渐渐充实平缓起来,偶然间会想到程景行,不知他是否暴跳如雷,怒发冲冠。

真想看看他抓狂模样,一定赏心悦目。

当两路人追着线索查到山城时,仍是处处落空,根本找不到林未央身影。程老爷子气得跳脚,而程景行也越发沉默,最欢乐不过宋远东,看他们一张张颓丧脸孔,心底里佩服林未央机敏,再反过来想想,她其实根本不曾完全相信他,这便也跟着颓丧起来。

老宅子里阴云诡谲,满满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诺诺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天更是连起床都不能了,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可是没有梦,沉闷如死的休憩,上帝太吝啬,连一个梦都不愿意施舍。

午夜时突然清醒,睁开眼,身旁有人安安静静守着,昏暗的空间,看不清他的脸,却触摸到他眼中温情,是严文涛久久望她,温柔而充满怜惜。

他声音已有些哑,压低了嗓子,轻声说:“终于醒了,我真怕你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再看我一眼。”

诺诺恍恍惚惚的,还未完全醒,“怎么会?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他欣然微笑,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宽厚的手掌走到发顶,揉她一头软绒绒的短发,他的小女儿,似乎永远是小小的长不大模样,会在阳光里灿烂地笑,会躲在树荫下一笔一笔描下他侧影,他一生背负太多太多,又放纵太多太多,只有诺诺,永远对他微笑,她成他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她是他的阳光,照亮暗欲丛生荆棘满布的生命。

好梦难圆,琉璃易碎,诺诺,她也要走了。

“有没有按时吃药?又让护士姐姐为难了?”每次来都要问的,有没有乖乖吃药?有没有老老实实吃饭?哪里痛哪里难过?打针有没有哭?一连串下来许许多多话,仿佛是积累了许多天,跑到医院来一口气倒豆子似的说给她听。

大约也只愿意说给她听而已。

以往诺诺都说“当然有,你不知道小姐姐多难缠,我不肯吃药她居然哭,天哪,我宁愿让外公照顾我,我不听话他至多敲拐杖,敲敲敲,地砖可结识得很。”

尔后他便要捏她鼻头,说她没大没小,连外公的玩笑都敢开。

她从来不哭,不闹,痛了,难过了,只躲在爸爸怀里闷闷地不肯说话。他便要抱着她,看着护士将尖利的针头扎进她的身体,他心疼,还要装出轻松模样,每次都要说笑话哄她,诺诺记性好,每次还不能重了,为此他背过笑话书,开口能说几百个。

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他总是在她笑的眼睛里,看见哭泣的影子。

而这次,诺诺却说:“爸爸,我不想再吃药了,太苦了,太苦。我想吃麦当劳,吃披萨,电视广告天天放,美滋美味,可惜我从来没有吃过,或者你请我吃满汉全席,那我得先锻炼锻炼我的胃,别到时候贪吃撑死,那可丢人了。”

他被她说笑,却又一阵阵心痛,面上仍不动声色,不让他看见他的苦,“乖,别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爸爸保证。到时候想吃什么,爸爸都给你买。将来,等爸爸赚够了钱,就带你一起环游世界,去看挪威的ice hotel,徒步走过撒哈拉沙漠,再到亚马逊平原,接着去阿拉斯加吃世界最大的虾,扮作毛茸茸的爱斯基摩人,在雪地打猎……诺诺,你答应过爸爸的,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乖孩子,你一定要撑过去,爸爸会给你找到肾源的,你会长命百岁,一辈子快快乐乐。”

他握她的手,冰柱子似的,凉得吓人,他便两只手合握来暖着她的手,多给她一些温度,多留她一刻。

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能陪着您了。”

“诺诺!”他不愿听她似临别叮咛一般说话,急急要打断她,却望见她眼中闪烁泪光,一颗颗映着他焦急的脸,他的心变软下来,大约没有人可以理解,他宁愿代她承受苦难折磨,代她去死的心情。说出来,不过徒增笑柄,人人都要说他龌龊,竟爱着亲生女儿。可是谁知他痛苦。

故事开始,更莫说家道中落,其实父亲失势后早已经家破人亡,世态炎凉,受尽白眼,母亲病重垂危,却因囊中羞涩,被赶出病房,硬生生搬回十几户人家杂居的筒子楼里等死,最终去向世交城中巨贾大慈善家程谨言求援,堂堂大慈善家果然好风度,二十万要买他一生——恰巧有残花败柳放荡女儿无人敢娶,邀他入赘,做倒插门女婿。

从高处跌下,谁堪忍受。

但现实总让人不得不低头,拿了钱,二十万,从前只是家中角落里一座花瓶,而今可以使他折了腿下跪,在程家受尽白眼,明里暗里讥讽,怎么做都能被人挑出错处。还有个疯癫妻子要应付,今天去裸 体派对,明天又参加换 妻俱乐部,甚至逼他去灯光璀璨龌龊地,脖子上栓了项圈,一鞭子一鞭子下来,令他做狗。什么新潮事物都玩,次次要拉上他去羞辱一番,人人笑他土,没见识,人人都在昏暗光影里放浪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