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宽大得似乎没有边际的龙床之上,睁着眼睛想心事。柔软的白色轻纱在大风的吹拂下,不断扬起又落下,风中既有花园中花的残香,又有泥土的湿腥,还有寝殿中本来就有的百合香的香氛。

竹筝翻了个身,心里愉快极了:终于不用闻到那草药混合龙涎香的怪异味道了!

为了这一天,他忍了那么久!

目前的他,似乎只有一个隐患,那就是假死脱身的尉王竹笙。

竹筝至今想来,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竹笙竟然是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之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窝到金国去当南安王的侍卫统领,只为了那个叫赵檀的女人!

竹筝见过赵檀,他母后曾逼她去大金求取明珠郡主。他觉得她不过尔尔罢了。

他又翻了个身,想到了福全帝的遗诏。

自己是登上了帝位成为九五之尊,可是,只要竹笙不死,他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那封遗诏到底被吴广林藏到哪里去了呢?是在竹笙那里吗?还是在白太妃那里?

朱琪办事当真是越来越糟了!

竹筝越想越烦恼,越发没了睡意,翻腾得更起劲了。

风雨越来越大,寝殿里的烛台全被吹灭了,外面漆黑一片。

寝殿朝南的窗子闪过一个黑影,很快隐没在翻飞飘拂的白纱之中。

云峥察觉到危机的来临,刚要拉动叫人的金铃,一道冰冷的刀锋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之上,一滴冰凉的雨水滴在了他的脸上。

竹笙俊美的脸距离他很近很近,他甚至看到了竹笙湿透了的黑色劲装。

“我需要用你换回我的妻子,所以,你给我安生一点!”柳狸低沉的声音凛冽如刀锋,带着森然的寒意。

竹筝身子略动了动,柳狸的手腕轻轻摆动,他的脖子被划了个口子,刺痛中鲜血流出,蜿蜒而下。

竹筝不敢动了。

一刻钟之后,一身黑衣的柳狸背上背着鼓鼓的一包物品,壁虎般从窗口蹿出,沿着墙壁游了出去。

夜幕降临之后,小竹命属下准备一碗熬得稀烂的米粥端进自己房里。

属下退下之后,小竹端着稀粥进入了自己的拔步床,关上床门,掀开了床板,进入了地下的密室。

密室里很暗,因为空气流动不易,空气潮湿阴冷又污浊,只在墙壁上镶着一个小小的油灯,散射着昏黄的光。

赵檀依旧在昏睡。她如今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长得多。

小竹走过去,依旧团起被子塞在赵檀身后,抬起她的下巴开始强喂稀粥。

赵檀处于昏迷中,一点汤水沿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小竹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袖袋里抽出了一方丝帕,擦了擦赵檀的嘴角。擦完,他又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女气,厌弃地把帕子扔在了地上,用靴子踩了踩。

小竹刚从密室里出来,胡八就大步进来禀报道:“柳狸扮成的中年书生快到荣华街街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走进了路边的一个小茶馆,泡了一壶茶开始饮茶!”

小竹想了想,问道:“从他出醉太白到现在,一共多长时间了?”

胡八心算了一下,道:“至少三个时辰了!”

小竹心知不妙。

在赵檀身边潜伏这两年多,他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柳狸的武功深不可测,除了柳莲和赵檀的三哥赵杨,当世几乎无人能匹。柳狸曾是东枢的尉王,他熟悉京都地形,对宫里也很熟悉,若是他潜入宫中,挟持了泰安帝…

小竹心里飞速地计算着,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你亲自去告诉那些人好好看着!”

“是!”

胡八退了下去,带着几个人出去了。

按照小竹的部署,荣华街的这个据点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去无回的牢笼,赵檀就是诱饵,只等着柳狸上钩了。谁知道柳狸一路风驰电掣追了过来,却始终只在笼子外观察徘徊,根本不上当!

小竹走进了卧室。

他随意拿了几样物品,然后进入了密室。

小竹非常冷静,他把依旧昏迷的赵檀用薄被包住,绑在了自己背上,然后摁开了按钮,打开了密室另一端的暗门,一条极狭窄的暗道显露了出来。

小竹背着赵檀,爬了进去。

他爬了大概有两丈的距离,伸手在左边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个凸起,用力摁了一下。

暗门自动关上了。

这个暗道太窄了,修建的时候小竹只是考虑到自己日后发福的状况,没想到今日正好用上——他和赵檀都是极为苗条的,他是本来就瘦,赵檀是被他活生生饿瘦了。

想到这里,小竹喜孜孜地很想笑。

他猜到柳狸采取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表面上围着荣华街宅子打转,实际上怕是已经潜入宫中掳走了泰安帝。

小竹觉得自己一定猜对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赵檀对柳狸有多重要。

他冷笑了一声。

想用泰安帝换赵檀,得看他同不同意了。

小竹现在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他只知道,若是放走了赵檀,这辈子怕是再难看到了。

而且凭借直觉,他觉得柳狸有嗜血的本能,只是被刻意地压制住了。

若是丢了赵檀,柳狸没了顾忌,自己的小命如何能保?

东方大陆三国中,只有东枢临近大海。

如今已是深夜,狂风暴雨自海上而来,夹杂着电闪雷鸣,袭击着京都及其周边。

暗道的出口在西城的一个小河边。

小竹钻出了出口,阖上出口之后,又在风雨中做好伪装,这才背着赵檀飞跃而出,瞬间消失在墨黑的雨夜之中。

胡八冒雨来到茶馆,大喇喇走了进去。

他们手里有赵檀,有什么好怕的?

柳狸扮演的中年书生正坐在靠里的一个桌子前,捧着茶杯悠闲地品着茶。

胡八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也要了一壶茶,慢悠悠喝着。

外面的风雨愈来愈大,雷声愈来愈响,间或会传来树枝被劈断的“咔嚓”声。

茶馆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客人——中年书生和胡八。

子时之后,中年书生的小厮浑身**地奔了进来,附到中年书生耳边说了几句话。

中年书生微笑着看着胡八:“胡八,泰安帝在我们手中,拿明珠郡主来换吧!”

说罢,他起身离去。

胡八身子僵直——这不是柳狸的声音,这是柳莲的声音!

得赶紧去告诉小竹!

胡八顾不得披上油布雨衣,也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节快乐哦~

60

胡八走得太匆忙了,他冲到街角的时候,没发现在黑夜和风雨的掩护下,一条黑影悄悄跟上了他。

回到荣华街的据点之后,胡八冲到小竹的房间,这才发现已是人去屋空。他刚走进卧室,打开密室入口,忽然觉得脖子一凛,一股杀气逼近,身后传来柳莲冷冷的声音:“带路!”

胡八僵直着身子,最后带着柳莲进入了密室。

站在空荡荡的密室里,看着没有了赵檀连被子也不见了的硬板床,胡八感觉到冷汗在背上蜿蜒流动。

柳狸预先在胡八他们这个荣华街据点外面布置了暗卫,似松实紧地把这个宅子围住了。柳莲接到暗卫的回报,知道赵檀并没有被带出去,那么这个密室应该还有一个出口。

“另一个出口在哪里?”柳莲运力入刀。

“我不知道!”胡八被柳莲的杀气吓得浑身发软,嚎叫了一声,“我真的不知道!”

柳莲微一用力,胡八的脖子就被割断了,鲜血喷涌而出。

一脚踢开他的尸体之后,柳莲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柳狸事前给他看的这座宅子的示意图。

片刻之后,他走到暗室的北边,盯着北边墙壁看了看,伸手在一处颜色稍深的地方一摁,一一个黑洞洞的暗道出现在眼前。

柳莲正要进暗道,台阶上传来柳狸的声音:“师父我来!”

一身**黑衣的柳狸大步走了进来。

“泰安帝呢?”柳狸转身问道。

“已经送出城了!”

柳狸拦住了柳莲,站在了师父身前:“我先进去,师父为我掠阵!”

夏季天亮的早,可是因为风雨,已经过了寅时了,天地之间还是黑魆魆的,狂风暴雨依旧肆虐着。

柳莲和柳狸站在暗道的出口,默默无言。

柳狸仰起脸,雨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鼻翼和鬓角流了下来,他精致的脸带着一丝决绝和狰狞:“师父,我已经命人守住了他们的老巢,您去负责审问吧;我已经命我在东枢军机的人派人守住京都四个城门,接下来,我要和泰安帝去谈判了!”

柳莲点了点头。

师徒两人各奔东西,消失在雨幕之中。

已经是巳时了,天应该亮了,可外面依旧是风雨如晦。

京都东城的平民居住区清华里,有一条僻静的小巷,名叫白杨砦。

白杨砦最深处的那座宅子,破旧的木门,洁净的院落,院子里种着一株白杨树,深蓝的瓦房房顶上生着野草——一切看起来都很普通。

早换了一身灰色粗布短衫的小竹,端着熬好的小米稀粥走进了东边的卧室。

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脸色苍白削瘦异常,枯瘦的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有一点神采。看着端着碗走进的俊秀的年青男子,她眨了眨眼睛,用沙哑低声问道:“你…是谁?”

小竹愣住了。

他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女孩子,最后却没有说话。

女孩子脸上现出迟疑之色,又问道:“我…是谁?”

小竹心里盘算着,默默走了过去,把碗放下,把枕头垫在她身后,扶着她靠在枕头上,端起碗开始喂她喝小米粥。

女孩子吞咽有点困难,一次只能喝下一勺的三分之一。小竹因为有心事,所以显得极有耐性,慢慢地喂着。

女孩子只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再喂就流了出来。

小竹重新把她安置好,走了出去。

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端着碗把剩下的小米粥全喝了下去,然后开始盘算:赵檀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吓傻了,把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小竹决定再试试看。

他走进卧室,发现赵檀已经睡着了。

暴雨连下了两天,小竹易容出去了一趟,发现京都的禁军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索全城,手里拿的画像正是他和赵檀的画像,而且,他遇到的那队禁军,还跟着一个大金南安王府的暗卫。

看来,泰安帝确实是被柳狸掳走了。

小竹计算了一下,照这样的速度,搜到白杨砦也就在这两天了!他最喜欢这种冒险的刺激,好像走在刀尖上一般,步步惊心。

小竹买了些菜肉等食材,不紧不慢地走了回去。

赵檀已经醒了,她还没有力气坐起来,依旧躺在床上,可是一看到进来的小竹,她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带着惊喜的笑意:“你回来了!”

小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他端着熬好的鸡汤走进了卧室。

这次,赵檀喝了半碗鸡汤。

小竹端着碗正准备出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赵檀怯生生的声音:“谢谢你!”

他的身子滞了滞,端着碗出去了。

到了晚上,小竹又喂着赵檀喝了半碗鸡汤。

收拾了厨房之后,小竹走进了赵檀住的卧室,站在床前开始脱衣服。

他一边解衣带,一边观察着赵檀。

看到他脱衣服,赵檀先是瞪大眼睛,一幅很吃惊的样子;然后把脸悄悄缩进了被子下面,一幅害羞的模样。

小竹解开了衣带,脱去了外面的粗布短衫,然后脱去了外面的裤子,只余下中衣和亵裤。

他站在床边,抱起赵檀往床里移了移,掀开被子,做出上床睡觉的架势来。

赵檀依旧是害羞的模样,轻声问道:“我们是…夫妻么?”

夫妻?小竹的动作一下子滞了滞,他才垂下眼帘,做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是啊!”

赵檀大眼睛眨啊眨:“那我是谁?”

小竹挨着她躺在了床上,拉着被子盖住自己:“你是我老婆!”

赵檀似乎是被吓住了,没有说话。

小竹能够感受到她的身子有点僵直,故意往赵檀那边移了移,快要挨着赵檀了。

“真的?”她的声音怯生生的。

“真的!”小竹肯定地说。

过了一会儿,赵檀的身子悄悄动了动,挨着小竹了。

小竹平躺在床上,旁边紧挨着就是赵檀。

刚才那微微的移动似乎用去了赵檀全部的力气,她很快昏睡了过去。

听着赵檀均匀的呼吸,小竹默默想着心事。他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有人因为受伤或者受打击,把以前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难道赵檀是真的忘记了前事?

若是这样的话,自己不如…

小竹开始细细谋划起来。

金京郊外大金的暗桩里,柳莲和柳狸坐在正堂的椅子上,他们对面的椅子上绑着一个只穿着中衣披散着长发的青年男子——泰安帝。

柳莲端起一杯茶轻轻啜饮。

柳狸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似乎很平静的样子,只有放在腿上的青筋绷起的手能够看出的情绪。

泰安帝有些无精打采。他脸上虽然没有伤痕,可是白色的中衣和裤子上血迹斑斑,显见这两日受了不少折磨。

“这是第三天了!”柳狸沉静的声音打破了房里的岑寂。

听到他的声音,泰安帝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柳狸:“竹笙,求你了,我们,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啊!”

柳狸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他的无影刀,黑色的刀刃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泰安帝眼睛瞟到他的刀,想起这两日受的苦楚,身子哆嗦了一下:“竹笙,真的,朕…不,是我、我的母后,正在命人全力搜索!说不定朱琪已经把人带出城了,我让我母后命人全国追捕,定要捉到朱琪,救出郡主!”

柳狸无声地笑了,笑容极冷:“他们没有出城,就在城里!看来,是你的人不经心啊!”

他恨极了。若不是泰安帝,就不会有这场风波,他的赵檀就不会受这场磨折!

泰安帝眼睁睁看着柳狸捏着他的右手中指,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举起了刀。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身子一抖,裤子已经被尿湿了。

柳狸手起刀落。

“啊——”泰安帝惨叫起来。

雨终于停了。

院子里到处是浑浊的积水,几株大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有的树冠被劈断,有的树枝折了下来。

柳狸和柳莲站在廊下,背着手看着院中的景象。

“通知天昊帝和南安王了么?”柳莲轻声问柳狸。

“我离开金京的时候已经通知了大哥。上午已经接到信报,大哥禀报了天昊帝,天昊帝命东疆戍兵集结在大金和东枢的边境,而大哥,”柳狸抬起头,声音带着些涩意,大金是他第二个祖国,可他毕竟是东枢人,内心深处还是不希望大金和东枢爆发战火,“大哥率领禁军和新军精锐火速赶往东疆。”

柳莲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