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加入庆典的只有面前的这个人,他站在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我是…我是…”胡安大口地喘息着,他想着要不要换一种语言给这些家伙讲清楚自己的身份,莫非这些家伙是外国间谍?不懂翡冷翠的官方语言?怎么可能有人听见翡冷翠教皇之名而无动于衷呢?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连射铳的枪管塞住了他的嘴,浓重的硝烟味直冲进来,这个养尊处优的男孩终于流下泪来,半是恐惧,半是因为那烟味太呛人了。
对方就这样举着连射铳,默默地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开枪。
恐惧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飙升,胡安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他想忍住,博尔吉亚家的男孩是不能在枪口下示弱的,可就是忍不住,真正令他恐惧的还不是那支连射铳,而是某个模糊的记忆,好像是在什么时候,他曾经尝到过类似的恐惧,嘴巴整个被填满,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呛人的血腥味和甜味混合着往胃里流…
但他想不起来了,当年他太小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丢在脑后的很多,时至今日,留存在脑海里的只剩那份恐惧。
西泽尔默默地收回连射铳,返回山上。礼车倒出一段距离后猛地加速,从骑士舱边高速擦过,胡安僵硬地躺在雨里,瑟瑟发抖,直到后面追来的重机部队发现了他。
这个时候,翡冷翠城里,数以百计的白色帐篷扎在教廷区的门前。
以翡冷翠的发达程度,各处都有电力供应,帐篷里也是灯火通明,各国使团正为觐见教皇做最后的准备,整理礼服,检查国书,以免仓促中出什么疏漏。
至于那些已经准备好的大使,则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聊着天,跟别国大使交换点政治情报。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天亮了,历时三个月之久的万国盛宴也将于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所谓“万国盛宴”,是从教皇国立国以来每隔几年就会举办的大规模外交盛典,基本上都是在翡冷翠举办,各国使团从四面八方会聚过来,觐见教皇,商讨盟约,盛典期间还会举办很多博览会、拍卖会和舞会,既可以买到价值连城的古董,又可以认识炙手可热的贵公子和倾国倾城的名媛,还能见识到教皇国最新的机械作品。
某位大使曾经这样赞叹万国盛典:“每一届万国盛典,都像是历史又翻过了旧的一页,迎来全新的一页。”
按照历来的规矩,万国盛典以觐见教皇接受祝福开幕,但教廷区早晨开门夜间闭门,外人不得在入夜后出入,所以使团都会在万国盛典开幕的前一晚在教廷区门前扎下一间连一间的帐篷,举办一场联谊酒会,然后回到各自的帐篷休息,太阳升起的时候,集体步行前往教皇厅。
某个人在这群大使里显得格外惹眼。他穿着一件蓝色格纹的羊绒外套,笔挺的黑色西裤,锃亮的牛皮鞋子,鼻梁上架着银框的单片眼镜,手中把玩着石楠木的烟斗,还戴着一顶缎面礼帽。这一身上下,没有上百金币是置办不下来的,单是他那颗鸽血红的宝石戒指就能换一辆马车,在场的大使都是贵族身份,薪水算得上丰厚,还有祖产,可面对这个仿佛浑身上下都闪着金币之光的老家伙,还是觉得自己的服装未免草率了点儿。
这些也还算了,最令人惊讶的是,那老家伙显然是个东方人,竟然能把西式礼服穿得比各位西方大使都得体。
以前也有东方国家的使团来参加万国盛典,可锡兰战争之后,东西方之间剑拔弩张,这种时候竟然有东方国家的使节出现在翡冷翠,没法不惹人注意。
“中山国大使叶素理,幸会幸会。”老家伙潇洒地自报家门。
中山国?大使们一开始都有些蒙,大夏联邦中小国众多,绝大多数小国都是西方人没听过的,但有几个人还是想起了那位“忠勇豪侠”的中山国主来…原诚在金伦加战役中的表现,委实是太风骚了。
“中山国的使者来觐见教皇?放国书的盒子里不会是塞着一枚炸弹吧?”有人开玩笑说。
“怎么会呢?就像你们西方人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永恒不变的是我们的利益嘛。”叶素理打着哈哈。
“不知道中山国想要从教皇国得到什么样的利益呢?”也有人对这个东方人怀着警惕,冷冷地发问。
“带着学习的心,先来看看,世界上永远不缺利益,只是缺乏发现利益的眼睛。”叶素理吐着烟圈。
“看叶大使这一身上下,简直就是出身翡冷翠的贵族,连扣眼都缝得那么完美,还有什么可学习的?”
“这一身?是我的好友哈巴东伯爵为我置办的,去年我在他位于香波的城堡跟米谢林以及诺顿两位爵士品尝新酒的时候,他那位曾为皇室服务的裁缝正好也在,就为我做了这身衣服。”
叶素理侃侃而谈,虽然发音还不甚标准,但以叶素理的言谈举止,好像已经在西方各国的社交圈混了多年,上流社会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
唯一的缺陷就是外貌了,这老家伙长着吊眼角,两撇鼠须,在一群器宇轩昂的使节中显得有点猥琐。
“来点煤油,来点煤油,把我靴子上的银扣子擦亮一些!我说你们这些笨蛋,现在到你们卖力的时候了!觐见圣座可不能差了礼数!”有人在旁大声呵斥着随从。
那是拜占庭帝国的使节,名叫卢瑟,位阶是侯爵,二十六岁,在这群资深大使里简直就是个孩子。这是他第一次承担如此重要的使命,凡事都端着架子,聊天必说起自己的家世,生怕别国大使看低了他这个年轻人。
可越是这样大使们就越是看不起他,这群大使里很多人都曾是优秀的军官,好几位甚至是王牌骑士,亲眼见过鲜血淋漓的战场,这种人你跟他摆架子聊家世,他只会带着石刻般的笑容听着,不置一词。
眼下他故作姿态地呵斥随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使都微微皱眉,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而叶素理眉峰微微一挑,微笑着跟身边的人点点头,缓步来到卢瑟侯爵的背后。
“煤油可擦不亮银子啊,来点氨水吧。如果卢瑟侯爵没有带的话,我的帐篷里倒是有的。我这就让他们去取来。”叶素理慢悠悠地说。
卢瑟惊讶地回头,发现了背后的叶素理,这个东方老人灿烂地笑着,胡须微颤,俨然是位亲切的长者。卢瑟跟其他大使一样对东方人有着排斥的心理,但对方笑得如此亲切,他若是冷着脸就显得没有家教了,便也矜持地微笑致意。
“卢瑟殿下,莫不是忘了我吧?去年在哈巴东伯爵的酒会上,我们还碰过杯呢!”叶素理亲切地拍拍卢瑟的肩膀。
“我们见过?”卢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这样一位…特别的东方长者,我要是见过一定有印象的啊!”
“岂止见过!我们还喝着克里奈村的好酒、讨论过葡萄的收成呢?你忘了么?这可叫我这张老脸不知怎么放啊!”叶素理哭丧着脸。
卢瑟忽然记起来了,可不是么?去年在那位以举办隆重社交酒宴而闻名的哈巴东伯爵的城堡里,他在美女们的香气中喝多了,还穿着全套礼服从二楼跳进了游泳池…大概是那时候结识了这个老家伙吧?难怪不记得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最后表白的女孩他都不记得了,何况跟他讨论葡萄收成的老头子。
“真是太意外了,能在这里遇见你!”卢瑟赶紧张开双臂拥抱叶素理,大家都是哈巴东伯爵的贵宾,冲着哈巴东伯爵的面子也要亲切拥抱啊,“您…这个您…”
“叶素理,中山国外交大臣,我们东方人的名字不好记,侯爵您不记得很正常。”叶素理也热情地回抱卢瑟,“哪像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拜占庭大使,别人要奋斗一生才能达到的高度,您二十五岁就达到了。我们想忘了您都做不到。”
“您太夸奖我了,什么大使,不过是为皇帝陛下送信的苦差事,可总要有人为国分忧不是么?”卢瑟在叶素理的吹捧中醺醺然像是灌下了最好的葡萄酒,但嘴里还要谦虚谦虚。
“我也是为君主分忧啊,我们国君很想在教皇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就把我给派来了。可谁想到是这么大阵仗,真叫人惶恐啊,我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叶素理叹气。
如今卢瑟跟叶素理已经算是朋友了,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他拍了拍胸口:“外交礼仪方面我倒还有些小小的心得,到时候您跟着我就可以了,我会提醒您的!”
“太好了,言语难以表达我的感激,那我就一路跟着您了。”叶素理表现得受宠若惊,心里说解决了,果然这半大孩子是个没心机的主儿。
事实上,他既不认识卢瑟也不认识那位哈巴东伯爵,但他确实参加过那场在哈巴东伯爵的城堡中举办的晚宴。哈巴东伯爵以善于酿造葡萄酒著称,每年酿出新酒的时候都会举办盛大的品鉴会,好酒或者热爱社交的贵族们从各地赶往哈巴东伯爵的城堡,在美女美酒的包围中度过醉醺醺的一夜。叶素理当时正在学习西方社交礼仪,但不得其门而入,就以烟火师的身份混进了哈巴东伯爵的宴会场,留心着每个人的言谈举止,在心里模仿。卢瑟侯爵从二楼跃入游泳池的壮举他当然也看到了,也知道了那个爱炫耀的年轻人是拜占庭皇帝面前的红人,正在拜占庭帝国的外交部供职。
卢瑟能够混上大使倒也不是因为他的外交能力出众,而是他妈妈是前任拜占庭皇帝的情妇,卢瑟跟现任皇帝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七世鹰视狼顾,本不会重用这种脑袋里缺根筋的异母弟弟,但老皇帝临终前留下遗愿要他照顾这“流落在皇宫外”的一家子,查士丁尼七世也不得不表现出“很欣赏卢瑟的能力”。以拜占庭帝国和教皇国的联盟之紧密,卢瑟来翡冷翠纯粹就是走过场,不需要他有脑子,所以查士丁尼七世把大使的头衔给他不过是件惠而不费的事。
卢瑟侯爵这样一位“好朋友”恰恰符合叶素理的需要。在西方社交圈混了几年,叶素理深知能否进入一个圈子,全看有没有人介绍。以他对西方的了解,虽然可以伪装的熟悉社交场和贵族圈,但想要在觐见教皇这种外交场合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现在好了,他跟卢瑟侯爵【原文为“伯爵”】成了“好朋友”,这傻小子将成为他敲开教皇国大门的第一块砖。老家伙得意地在心里哼着东方小曲儿,表面上还是情真意切地跟卢瑟侯爵聊着他们“相识”的那场宴会。
“您是怎么跟哈巴东伯爵认识的?”卢瑟很好奇这个来自东方的老家伙是怎么混进了哈巴东伯爵那素以高端著称的社交圈,但突如其来的尖利摩擦声打断了他的问话,也省得叶素理编谎话骗他了。
那声尖锐刺耳的长音是从帐篷外传来的,听起来就像一辆礼车高速甩尾从附近的路面上经过,可专供大使们扎帐篷的区域,从入夜起就完全地封闭起来了,行人都不得进入,怎么有人敢在附近飙车?
而且礼车那么昂贵的东西,即便大贵族的家里也就几辆,是炫耀身份和财富的利器,怎么会有人这么驾驶?单是车胎的磨损就是一笔不菲的维修费啊。
几分钟后,轰隆隆的巨响逼近了,听上去是个机械化的师团!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对。
全机械化的师团,西方各国都有几个,但都是军队的中坚,往往由君主直接指挥。教皇国的技术先进,70%以上的师团已经完成了机械化,但那些纯粹用于大规模战争的机械化师团都远离翡冷翠屯驻,怎么会在圣城的大街上轰着引擎奔驰?
负责保护使团的是异端审判局的精锐,执行官们微微鞠躬向着大使们表示歉意,拔出藏在军服下的轮转式火铳,大步奔向帐篷口。
厚重的毛毡帘子打开的一刻,连执行官们都惊呆了, 数以百计的斯泰因重机正围绕着使团帐篷的区域高速行驶,重机骑士着清一色的白色军服,金属肩甲上镶着鲜红的十字架,那景象简直就是一群白狼在狩猎。
“保护贵宾!保护贵宾!”为首的执行官高呼。
他们隐约知道那支白色军服的部队“圣堂装甲师”是直接效忠于枢机会的机密部队,异端审判局同样是效忠于枢机会的部队,但相比起来圣堂装甲师的机密程度要更高,两支部队之间也根本没有联络。圣堂装甲师这种重型部队,照理说没有特别授权根本不能踏入翡冷翠,更别说这样公然围困各国大使了。
大使们的卫士也按住了腰间的火铳或者剑柄,原本融洽的气氛忽然间降到至冰点。
“这是我第十次代表我的国家参加了万国盛宴了,这样的事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是圣座更改了待客的礼节么?”一位德高望重,还曾经在战场上杀人无算的大使冷冷地问。
好几位大使的脸上都露出了怒意,这种情况的发生毫无疑问是违背外交礼节的。他们是大使,他们代表国家来的翡冷翠觐见教皇,教廷就该完全确保他们的安全。
“请您放心,各位在异端审判局负责的区域内。我们收到的命令是以剑与血保障诸位大使的安全,那么诸位就绝对安全。”人群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说话的男人,他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穿着一身几乎盖到脚面的黑色军服,衣领高高竖起,铁铸的纽扣扣得密不透风。军服的袖口和领口都用金线绣着天使花纹,胸前挂着钢铁和纯银镶嵌而成的十字圣徽。
跟这身军服完全不匹配的是他那头灿烂的金发,随着他走到人群中央,他的金发取代了汽灯,成为这间帐篷里最明亮的焦点。
“原来是李锡尼副局长,没想到来保护我们的是教皇国的国家英雄。”即使是那位杀人无算并德高望重的老大使,在这个散发着冰雪气息的年轻人面前也不得不用了克制的声调,“可李锡尼副局长要怎么解释外面发生的事?”
更多的高阶执行官出现在帐篷里,那么的健硕,一个个都像铁铸的狮虎,他们早就来了,但大使们甚至没有丝毫觉察。因为他们不想自己被觉察到,所以他们像是鱼沉入水底那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