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怎的?我看卢大人这死呢,肯定有什么猫匿!”

“就你们会说,没准这姓卢的只是会装,本来就不是好人呢?”

“谁家小混蛋,会不会说话,你家大人怎么教的!卢大人到咱们栾泽,做了多少好事?不说别的,我家那几亩农田,要不是卢大人帮忙,早叫恶人抢走了!我是哪个牌面的人,卢大人这么帮忙?只有好官,才能当到这份上!”

……

还真是如温元思如言,卢大人官声很好,大家普遍信任。

宋采唐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看到两个眼熟的人。

说起来其实也不认识,她不知道这对母子的名姓,但那日离开天华寺,这漂亮柔弱,眉宇带了轻愁的妇人,和与她眉眼相似,眸底满是不赞同的儿子组合,留给她印象很深。

母亲表情还是那样,眉毛轻笼,如烟含愁,似有悲悯,儿子没什么表情,很是淡漠。

这两个……是来看热闹的?

住在附近?

“哈哈,死了死了,卢光宗死了,真是活该!老子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宋采唐刚刚走到猪圈前,就听到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

侧头一看,是个男人。

头发捆的乱七八糟,满脸大胡子,衣服脏兮兮,鼻子及两颊的地方很红,走路晃晃歪歪,满身酒气,一看就喝多了。

别看他歪歪倒倒的走,力气倒是够大,挤出了一条道路,直直往里走去。

衙役们赶紧过来将他制住,以防他影响办案。

宋采唐视线收回,终于开始看现场。

猪圈么,干净不到哪里去,猪粪处处,气味难闻。

因有命案,猪已经被放出去,只余墙角的人。

圈内粪便应该是近期被清过,并不多深,日光之下,墙角尸体很容易看到。

卢光宗头抵着墙,面部朝天,腰间起翻过来往下趴着,以一个扭曲奇怪的姿势倒在那里。

宋采唐走过去,蹲身看了两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死者眼结膜充血,结膜下散在出血点,口鼻处有蕈状泡沫。

这是水中窒息的明显特征,也就是说——

“好像是溺死的。”

突然一道略苍老的男声插进来,说出了宋采唐想说的话。

宋采唐侧头一看,一个六十上下,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老者眉眼严肃,拱手的姿势很是周正礼貌:“小老儿吴泊,若没猜错,姑娘就是有一手剖尸绝技的宋姑娘吧。”

78.你说他是溺死的?

宋采唐反应也很快。

这个时间, 这个地点,能出现在她身侧,走到这现场观察尸体的, 还能有谁?

她长眉微扬, 颊边带笑:“吴老先生可是将将走马上任的仵作?”

吴泊是个严肃的老头:“宋姑娘果然灵慧,没错, 我就是新来的仵作。”

他一边说话, 还一边走动,各方位的看着尸体, 身形晃开,就露出了后面的人。

张府尹李刺史离的略远, 李刺史掩着鼻子,想着是不愿意靠近,张府尹在外帮着维持秩序,只温元思和赵挚走过来了。

温元思朝宋采唐点了点头:“看来两位认识了, 今日这案子, 就一起办吧。”

宋采唐不置可否。她虽在上一案中帮了忙,官府也有了记录, 但毕竟性别所限,不能成为当班轮值的仵作,和别人一起合作验尸, 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吴泊就更客气了, 朝宋采唐揖了一揖:“宋姑娘一手绝活惊艳了所有行内之人, 同宋姑娘合作, 是我的荣幸,还请宋姑娘不要介意。”

宋采唐:“老先生过誉了,请——”

吴泊:“请——”

赵挚四下看了看猪圈,尤其地上几乎未曾形成粪水的干粪,看向吴泊,剑眉微皱:“你说他是溺死的?”

温元思也觉得奇怪:“周遭没水,食槽空空,地上这浅浅一层湿润,应该溺不死人。”

“虽则这现场我也不理解,但这尸体表征,与溺死非常像。”吴泊看向宋采唐,“宋姑娘觉得呢?”

宋采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是溺死。”

她蹲下身,翻开死者的眼皮,让赵挚和温元思看清楚:“死者眼结膜充血,结膜下散在出血点,这种现象的形成,是因为窒息。”她将死者头部侧过,“死者颈部静脉怒张,亦是溺水窒息者常会出现的表征。”

“但这都是其次,让吴老先生和我得出溺死结论的主因,是这个。”

宋采唐指着死者口鼻:“看到这些细小,均匀,带着浅淡微粉的泡沫了么?”

赵挚和温元思齐凑上前,因死者在猪圈,面目有污,一些特点不易分辨,但这些泡沫,还是很容易看清的。

二人很快点了点头。

宋采唐解释:“溺液入口鼻,会刺激气管黏膜,分泌大量黏液,在气体呼吸搅拌作用下,溺液和黏液就会形成大量白色泡沫,离水之后,泡沫由终末支气管内排出,聚于口鼻两侧,形态细小,均匀,稳定,即便风干,也会留下明显痕迹。一般尸体出现这种表征,基本可以断定是生前溺死。”

温元思问:“那这浅淡的粉色……”

“我们呼吸靠的是肺功能,”宋采唐解释,“溺水受刺激时,肺部毛细血管高度扩散,会有一定机率产生渗血,遂这泡沫,可能是纯白,也可能会是带浅淡的粉。”

赵挚:“所以不管周围有没有水,死者衣服上有没有水,他都是溺死的。”

宋采唐点头:“对。”

但赵挚这话点的非常好,溺死,肯定是要有水的,这里没有……

温元思眼梢微眯:“死者可能被移动过,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说着话,宋采唐又有新发现:“他身上……似乎有酒味。”

“酒味?”

男人大都喝酒,对酒味没那么敏感,吴泊听得此话,也不嫌脏,跪身下去,凑近了闻死者的衣服,良久,方才皱眉侧头,“好像真有一点……”

偶尔百姓家养猪育肥,会找来酒糟给猪喂食,可看看这家人的猪圈食槽,很干净,并没有酒糟痕迹,所以这酒味,必然是外面带来,也就是说,死者卢光宗碰过酒。

死者生前……可是喝过酒?

同谁喝的?

线索缺失,此问题无解。

但这里没水,不存在酒醉跌倒溺水的情况,所以仍然是移尸。

“死者衣服很皱,太脏也看不出细节,不知是穿太久所致,还是倒在这里被压的,但他的胡子,很久没刮了。”宋采唐顿了顿,转头看吴泊,“吴老先生觉得呢,多久成长成这个样子?”

吴泊是男人,也精心留蓄了胡子,对此物的生长周期很熟悉,仔细看一看,就得出了结论:“这个样子……起码半个月没好好打理了。”

古人留胡子,也讲究形美,不是说要留,不管它就行了,基本上三两日,或者每日,都要有精心保养的。

胡子长度,形状都有要求,细碎胡须得刮除修理,卢光宗是官,即然蓄了,这些想必很讲究,如此不修边幅,任其野蛮生长,十分不正常。

再仔细看,宋采唐发现:“卢大人肤色惨白,两颊凹陷,比之前消瘦了很多,手上指甲多有划破受伤,有的已经很久,愈合留了疤,有的还新,尚有血痕,脚下……鞋子磨损严重,他看起来,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只是描述死者表征,没有说什么太过的猜测,但所有人都能跟着这描述产生猜想。

卢光宗这样子,有点像被囚禁过。

肤色,消瘦,手上时期不一的伤痕,都能支持这种猜测,至于脚底磨损,肯定是逃出来了么。

是谁抓了卢光宗?卢光宗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尸体出现在这里?

是逃跑被发现,对方干脆灭口,还是逃出来遇到了什么其它的事?

亦或是,有另外的人知道卢光宗的失踪,确切掌握了他的行踪,早就盯着,见他出来,果断下手,好让别人背锅?

一瞬间,所有人都能脑补数场大戏出来。

温元思下意识看向四周,视线犀利:“凶手现在会不会就在这里,等着官府的表现?”他想看看围观群众里有没有谁表现异常。

赵挚目光在周遭环境上流连,声音低沉:“此处民居密集,人流不少,乱巷也很多,能不被人察觉的抛尸在此,凶手可能对这里地形很熟悉。”

宋采唐还在观察尸体,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死者好像……没有挣扎。”

吴泊跟着蹲在她身边:“挣扎?”

“溺死者,想要呼吸,想要求生,肯定会挣扎,可是他没有,”宋采唐指着死者的手,“老先生您仔细看,他手上这些伤,是不是没一处新伤?”

吴泊看了片刻,沉吟道:“难道是喝醉了?”

“酒味很淡,并不重,死者酒量再浅,这点也不会醉,”宋采唐摇了摇头,“而且就算醉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有的,除非——”

吴泊眼睛微眯:“当时他晕过去了,意识全无!”

宋采唐低头,仔细辨看死者指甲,想看看有没有毒理反应,可尸体真的太脏,怎么都看不清晰。

还是得先进行清洗才行。

两个仵作都不说话,现场气氛安静了下来。

“现场尸检结果只这些么?”温元思看看宋采唐,再看看吴泊,“可还能有更多?”

吴泊摇了摇头:“稍后尸体入停尸房清洗,体面表征会暴露更明显,许会多几点未发现的伤情,但要更多……只怕难。”

死者指甲颜色看不太清楚,无法精准确定是否中过毒,可他已尽量把指甲上的粪渍抹去,看的很仔细,清洗之后,结果应该也不会差太多。

如果死者没有中毒,而是中的迷烟呢?又怎么看?

温元思扬眉,这次只看向宋采唐:“如果——剖尸呢?”

“如果解剖,定然会有新的收获。”这一点,宋采唐很笃定,“水过留痕,安抚使不管在怎样环境溺死,溺液中都会留下证据,死者的气管,肺部,内脏,剖开一定能寻到相关证物,或是硅藻,或是旁的。”

“而人体脏器对毒理反应最为直接,最为明显,身体表面看不出来,脏器里一定会有反应。”

这些,就是证据。

如果运气好,找到了关键性的证物,一举破案也未可知。

温元思微微颌首。

这一点,他有很大感触,之前天华寺案,涉及几条人命,人物关系和线索都错综复杂,可宋采唐一验尸,一解剖,几乎立刻,困扰面对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为成功破案打下了坚实基础和方向。

尝到了甜头,怎会不想继续?

“那我就——”

他刚想说去同死者家属商量商量,耳朵就传来了一声巨响:“我不同意!”

同时,一道身影快速走近,脚下生风般,瞬间跑到了面前。

正是家属,死者卢光宗的儿子,卢慎。

卢慎是卢光宗幼子,相貌随爹,浓眉大眼,看着很是周正。他今年二十三岁,放在普通人家看,算是不小,已能成年撑家,在官场,却仍然是新鲜人,还需要在底层熬资历。

自己能力本事不算小,出身也给力,亲爹又能干,卢慎身上保持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和强势,说起话来非常直接。

“我爹是什么牌面的人,怎么能剖?你想害我卢家被天下人耻笑吗!天华寺那几个,什么西门纲石群,不过是没爹没娘没教养的混混,你随便剖没人管,云念瑶是个女人,不扛家不祭祖,可我爹是谁!汴梁为官数十载,一身清名,万众敬仰,宗族祖宅牌坊都立了好几块,枉死已经很痛苦了,怎能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卢慎双眼红肿,说话间又有泪水滑下,他狠狠举袖子擦过眼,瞪着温元思,一字一句:“我、不、同、意!”

79.热闹大戏

卢慎肿着眼, 声音嘶哑的朝所有人放话:“不仅我不同意,我的家人,我的族人, 所有卢姓之人, 都不同意!”

“我爹这一辈子很苦,没得安享晚年, 绝不能再死无全尸!”

死者亲子突然出来放这么一大通狠话, 现场一片安静。

围观群众感想各异,支持哪边的都有。

有人说人死为大, 不好不尊敬,拿刀剖人实在是有点残忍, 而且卢大人那么好,生前做了那么多好事,应该要好好送他走才好。遇到这种倒霉事已经很难受了,何苦再让老大人心魂难安, 在地下哭泣?

有人却说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老大人太好,他死的这么冤, 活着的人才更应该竭尽全力找到凶手,为他报仇。尽快抓住恶人,难道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事么?

而且之前天华寺的案子, 大家都听说了, 这位宋姑娘一手剖尸绝活鬼斧神工, 那是在阎王爷面前走过活的, 能通阴,最擅问死人过往,只要让她一剖,让她摸一摸五脏六腑,这人生前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中毒没毒,中了的话是什么毒,一切一切,都是在哪个时辰发生的,她都能知道!

只要她上手,用那小刀子划一划,凶手定能很快找到!

老仵作吴泊此刻也看完了尸体,站了起来,看向卢慎,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小卢大人该是不了解剖尸,才会如此抵触,其实不必。”

他往前几步:“小老儿虽初至此地,并未见过宋姑娘剖尸现场,但听闻过很多细节。宋姑娘剖尸并非血腥腥直接拿刀乱割,每一步,都有顺序和技巧,对死者的尊重也是足足的。不管取下多少器官,哪怕截断了骨头,待一切结束,宋姑娘都会精心缝合,死者最后身体表象,除了肚腹间多出一道缝合后的血线,哪哪都跟正常尸体一样,穿上衣服更是瞧不出来……小卢大人尽可安心。”

他这一说,众人也想起来了。

是啊,人宋姑娘剖完尸并不会让死者敞着肚子喂食野鬼,都会好好缝起来,前后几乎没什么差别。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宋姑娘试试?

能更快找到凶手啊!

围观众人一时眼睛很忙。

有的看向老仵作吴泊,老仵作都这么说,一定不会错,人家都想开眼学,证明这本事非常不一般,得试试啊!

有的看向宋采唐,眸底全是佩服,嗯,也带着点畏惧,不敢看太久,还下意识离远一些。

有的看卢慎,神□□劝。听人劝,吃饱饭,一切都是为了破案啊,小卢大人何不想开点?

张府尹就站在卢慎边上,现下跟着劝:“破案要紧,紧急时刻取舍更应不拘小节,你肯定也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咱们一起努力,尽快找到凶手,不好么?”

卢慎并不听劝,梗着脖子大声道:“不好!任你们舌头翻出花儿来,我卢家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每年命案那么多,以前没剖尸,不也都破了解决了?怎么这一回就不行!是你们在集体承认自己能力低,没女人帮忙干不了活儿么?干不了干脆滚蛋,让上边派新的来,我还不信了,我爹这案子还能没人管!”

这话夹枪带棒,还带上男女暧昧色彩,十分不入耳。

赵挚当下一甩手,掌风扇了卢慎一个耳光:“你父新死,你便在这里如泼妇般无理取闹,可是觉得很光彩?”

卢慎眼睛更红了,瞪着赵挚的眼神像仇人,头一低,喉头发出一声困兽般低吼,就要整个顶过去肉搏。

温元思赶紧拦了他,用力架住他的胳膊:“我等体谅小卢大人刚刚失父,情绪悲痛,难以控制,但小卢大人在栾泽为官也有几年,难道不认识我等几人是谁,认为我等是那不负责任的官?”

温元思指了指赵挚:“这位你之前大约没见过,不认识,他是自汴梁来的观察使,赵挚赵大人,负皇命游走四方,监察诸地刑狱,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监理本案了……”

以一种特殊韵律,带着安静人心效果的话意缓缓道来,温元思很擅长这样调整人们的心态。

他拍着卢慎肩膀,语重心长:“虽则小卢大人走到今日,是你自己努力,可今日起,你父亲便不在了。没人为你的成功骄傲自豪,没人在你犯错时苦心纠正,在你失意时给你支撑的力量,小卢大人,你许该学着长大了。为官任职,坐镇一方,尽忠一事,方才的话,很是有些不妥。你质疑官场,质疑同僚,岂非是质疑自己?”

“再难过,也要顾惜自己的羽毛……”

卢慎嘴唇紧抿,直直瞪着温元思,看样子憋的不行,但并没有说话。

到这会儿,跟着卢慎的管家鲁忠终于跟着跑过来了,拉住卢慎就劝:“少爷莫急,莫着急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想法,诸位大人都是明理之人,都是可以商量的,万不可冲动啊!”

劝完卢慎,鲁忠又给温元思陪笑脸:“我家少爷是急坏了,听到老爷被害过世就晕了一场,一醒来就往这跑,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诸位大人担待,少爷本心也不想这样的。至于剖尸,发生命案,官府要破案率,我们上下都理解,但家属心情,也不能完成不迁就,您说是不是?”

不得不说,鲁忠是个人才。

他身材长相皆不出众,没有任何亮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唯有一双眼睛长的不错,已过中年,仍然黑亮有神,十分聚气。

这一番话,谁谁不得罪,还两面安抚,气氛顿时变的没那么紧绷了。

可有心人也能品出点味儿来,他还是帮着卢慎,帮着卢家。

这也很好理解,他是卢家的管家,不帮着自己家,难道帮官府?

卢慎没有再说话,可也没答应,这反应很是说明问题。

不让说话,行,他就站在这里,定定看着,看谁敢冲他爹!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声大笑爆出来,众人转头去看,还是之前那个口无遮拦的醉汉。

哪怕被衙役们制着,不能走过来,醉眼也惺忪,那张嘴却仍然闲不住:“一起子头上生虱,脐下生疮的烂人,满屋子男盗女娼,不让剖尸,不想找凶手,是不是干了什么专心事!”

“我说小卢大人,你该不会是话本里写的那路畜生,大义灭亲弑了父吧!”

卢慎暴怒:“你胡说!”

“哦,不是啊,”醉汉嘿嘿笑了下,“那我知道了,卢光宗不是你亲爹!你杀了他也不算弑父哈哈哈哈!”

卢慎面额涨红:“牛保山你莫要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现在找人抓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