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而已,也不知道到底对他有没有效果,如果连这方法都行不通,等到她月事来时想想就让人头痛。
吃了药,没过一会儿十一郎便开始有些坐不稳了。这些日子他除了行走以及中午例行的运动外,便是闭着眼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从来没有躺下睡过觉。当然,坐着的时候有没有睡觉,梅六就不知道了。但是以眼前他茫然的表情来看,显然很不能适应犯困的感觉,明明身体已经在摇晃了,偏偏还要强撑着跟梅六一起坐在桌边,看上去十分可怜。
梅六摇头,走过去拉起十一郎,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把人带到床边,按着躺下,弯腰给他去了鞋袜,然后自己也迅速地躺了上去伸手将其抱住。
原本还动来动去挣扎着想坐起的男人因为被她抱着一下子变得安分起来,僵硬着身体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看着帐顶,直到再也撑不住沉重的眼皮。
看到男人终于闭上眼,梅六悄悄松口气,但却不敢马上起身,怕惊动他,于是无聊得只能研究起男人的脸来。自相逢以来,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看清过男人的长相,每次入眼的印象除了丑恶与可怖外,便只有他那双曾经温和睿智如今空洞麻木的黑眸了,然而此时顺着他的侧脸线条细细一描绘才发现,依稀还能从这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寻找出当年的俊秀轮廓。
一般面部烧伤严重的人多会轮廓不清,唇眼鼻都会失去正常的形状,而且如果面部烧伤的话,头皮耳朵以及颈部等身体其他部位也或多或少会被波及到。但是十一郎却只有面部皮肤被毁损,形成坑坑洼洼可怕的疤痕,五官轮廓还有别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梅六越看心中疑惑越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直觉这伤并非意外,更像是人为伤害。究竟什么人恨你至此?狠毒至此?柔嫩的手指感觉到那让人不适的疙疙疤疤,再想到当年的如玉少年,梅六心中酸痛难当,不由微微撑起身凑过去轻轻吻在男人脸上,用手温柔地摸了摸,又低头亲了亲他的唇,怜惜却无比坚定地低语:“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若伤你之人仍在,这笔帐我必为你百倍讨要回来。”
男人一无所觉,不知她的心疼,也不知她的忧伤,安静的睡脸说不出的宁静。
正午到了,十一郎仍在沉睡当中,身体也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的反应,显然他体内那股控制他行为的力道只在清醒时才会发生作用。确认了这一点,梅六终于放下忐忑的心,困意不知不觉涌了上来,于是动了动,找个舒适的姿势偎在他身边也睡了过去。
十一郎睡了两个时辰,申时醒的,梅六已经起来有好一会儿了,洗了澡,换上新买的衣服,久未打理的头发也梳得油光水滑,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慵慵懒懒地斜靠在窗边拈着枝探进窗的枫叶嗅玩。
十一郎几乎是在睁开眼的同时从床上弹跃至地上,明明脸上木无表情,却给人惊慌失措的感觉,直到看见坐在窗边的女人身影,他才又在床边坐下,恢复成一惯的安静样子。
梅六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了,因此将他的反应从头至尾尽纳眼底,虽然明知这非是出自他本心,仍不由得心升甜意,此时见他就这样赤着脚踩在地上,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
“以后起床要记得穿鞋袜,不准光脚踩地上!”一边拿过袜子和鞋给他套上,她一边佯作严厉地训斥,只冀望他能听进去一二。
十一郎对她的话虽然没有反应,一双眼却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人,这让她少了些许挫折感,起码不算是自说自话。起身时,她为他顺了顺披散的头发,然后转身到门边叫小二打水。
水来后,梅六关上门窗,把十一郎扒光扔进水里狠狠搓洗了一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心里的那点羞耻和矜持早被消磨得干干净净,此时面对着赤裸鲜活的男人身体也能够坦然自若,何况这个时候的十一郎根本没有任何侵略性,干净得一如稚子。
手脚麻利地给他清洗完,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才撑开窗让他面窗坐下,自己则拿了干帕子站在背后给他轻柔地擦拭湿发。
窗外是一个院子,不算大,零零落落地长着几株枫树,此时叶色已然深红,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掌柜正穿过院子往前面走去,还不时回头絮絮叨叨地训跟在身后的小二几句,小二连连点着头,一副很受教的样子。
院墙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巷子,再过去便是斗拱飞檐青瓦重重,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显然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
梅六在这里住的次数不少,一是喜欢这里的清静,再来便是因为极爱这窗外的景致,幽,不远离尘俗;雅,却无匠气。对面那家宅子她早已探过,知道是一户京城官宦人家的本宅,后来全家都迁去了京城,这里便空下来,平时除了几个看门护院的,几乎没什么人。但是这时举目看去,却隐隐约约能看到廊道上不时有人走过,多是中年的婆子,或是衣着鲜艳身段窈窕的丫环,大约是那家主人回来了。
梅六懊恼地撇撇嘴,为自己不得不取消带十一郎去逛园子的计划而惋惜。
第十三章 (4)
大约在傍晚的时候,梅六想见的人来了。是一个大玉器行的老板,他因为亲自去接一批货,所以晚来了一天。
女儿楼辖下的情报人员分布各行各业,此次撤离,为了不引人注意,只留下了这家隐藏得最深人脉最广的玉器行。除了老板本人,连他手底下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自家玉行与黑宇殿女儿楼有关系。
玉器行老板并没留多久,接了任务便离开了,并没多问。看看天色已暗,梅六便叫了饭,让直接送到房里,打算吃完饭便带十一郎离开。
每天中午都不得不有一段不算短的休息时间,所以必须抓紧其他时间赶路,以免夜长梦多,到时又遇到其他不可测知的麻烦,尤其是不久前才得罪过人。她可不相信少女被十一郎折断了手臂,那些人会就此善罢甘休。
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如果他们正大光明地结帐离开,只怕会被掌柜和小二劝说,甚至引起怀疑。因此吃过饭,等小二将碗盘都收拾走以后,梅六才开始将两人新买的衣服简单地打个包,把客栈放在桌子上给客人用的火石火绒也收了起来,同时留下一块远远超过两人食宿费的碎银子,才吹灭油灯,拿起两顶帷帽率先从窗口跃了出去。
十一郎紧随其后,没有丝毫迟疑,更不会多问一个字。
在穿过院子翻上外面围墙的时候,梅六将手中的帷帽给他戴上,一边将帷纱掀起,不让挡了视线,一边宠溺地责备:“你这傻子,要是我把你卖了也像这样一声不吭么?”
十一郎当然不会回答,但是一双黑瞳定定地看着她,在夜色中多了几分白日没有的深黝,就像是在应承她的话一样。
梅六不由嫣然一笑,又轻轻骂了句:“傻子!”转身正要跃下墙,不经意地扫了眼对面院子,身形突然顿住。
站在他们这个位置,视野明显没有在客栈二楼上好,但却能更清楚地看到对面大宅最外面靠近巷陌的这个院子。院子本没有什么出奇处,几丛绿竹几树红枫几块白石而已,但那房屋却与它处不同,木架草顶,地板架空,出檐深远,看上去颇有几分古时风味,让人几疑走错了时空。梅六呆愣住当然不是因为这个院子,她早几年前便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了,甚至还知道那门是几代前的横拉样式,如今只在寺院中才有的。
她惊异的是那一直紧闭的门此时正敞开着,灯烛辉煌中,可以看到一个身着艳红长裙的女子正慵懒地侧躺在里面,怀里抱着把弦子,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在她周转跪坐着几个侍女模样的少女,或为她煮茶,或为她拈花,或奉香奉食,各司其职,却没发出一丝异响。
弦声不成调,粗犷中带着淡淡的苍凉,那女子明明一身如火的妆扮,身处锦绣堆中,却给人一种隐士高卧,看尽凡尘的感觉。
当然梅六惊异的也不是因为这副画面美得让人心中发颤,而是即便是在这种时候,身居内院,那个女子脸上仍蒙着面纱。那妖娆的身段,那散落在衣上的乌亮秀发,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妩媚,这一切都让梅六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到一个可能性,手心因为这个猜想而激动得开始冒汗。
“阿郎,看那边!”她低声对身边的男人道,同时伸手指向女子所在的方向。
然而等了半会儿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侧脸疑问地看向十一郎,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如同这些日子以来那样。这才想起他紧盯跟人的毛病,不由又好气又甜蜜,忍不住双手捧住他脸狠狠亲了一下。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才不会丢下你。”明知他听不懂,她仍轻轻道,然后又有些惆怅地嘀咕了句,“其实我更怕有一天你会扔下我。”她当然不会自恋地以为他这些日子的缠人表现是出自本心,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原因。而当这个原因被去除之后,他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待她?这个问题她从来不敢去深想。
“走,咱们过去看看。”看着他呆呆木木的样子,梅六心中一阵难过,知道就算自己很喜欢现在的他,也不可能自私地让他保持这样无知无觉的状况一辈子。而对面的那个女人,若真是她猜想的那个人,她便不可能让他们错过。虽然她并不知道十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他独居荒处,终年摆渡于一条罕有人迹的河道上。
她一动身,十一郎自然会紧跟其后,这一点她已是毫不怀疑。
院子里既然住着这样的女子,防守自然不会简单。因此虽然表面上看着安静无人,梅六却丝毫不敢大意,时刻注意着隐藏身形和气息,直到入于竹林中,她才松口气。至于十一郎,她倒不担心,他平时虽然给人的感觉很痴傻,但以前所习的武功却像是变成了他的本能,不仅坐下便开始自发地修习内力,而且平时行动间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轻功以及潜踪匿形的本领。梅六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似乎从不睡眠,除了像中午那样在她用药物强迫的情况下。她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但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功力日见增长,要较他们初遇时厉害了许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目前还无法断定,只希望不是焚林而猎,涸泽而渔。
这个院子梅六也算走过几趟,对这竹林子里的情况和小路还算熟悉,也不知那家用了什么办法,就算长时间无人居住,她几次进来也都不曾见到过长虫等竹林中常见之物。不用担心这一点,她回手拉着十一郎轻轻松松便靠近了离屋子最近的地方,隐于一块假山之后。
因为正对着那闪敞开的格扇,加上灯光明亮,站在他们这个位置几乎能够看得清屋中人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梅六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把十一郎推到自己前面,在他抗拒之前出手环抱住他,同时将他的脸强硬地扶正,面向那个屋子。
第十三章 (5)
大概是因为能够感觉到她就在身边,十一郎安静下来,至于究竟有没有去看对面的人,梅六处在后面却是看不到,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因此并没注意到屋中红衣女人原本低垂的眼蓦然扬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扫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就在梅六思索着要不要想办法让他们见一面的时候,木质的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声音沉着而从容,让人脑海中不由地勾画出张沉稳的中年男人脸来。梅六眉一皱,将十一郎拉得往后退了退,两人完完全全隐在竹林与假山形成的阴影当中。
不片刻,一个身形雄伟的男人出现在前廊上,脚上踏着木屐。
“媚儿,怎么还不睡?”男人走到门口,脱了木屐,就这样穿着白色的袜子走进屋中。他的声音浑厚而充满磁性,带着浓浓的宠溺。
屋中的侍女见到他,全部跪地伏身行礼,再加上他随意的姿态,高贵的气度,可以猜到他不仅是这家的主人,且身份地位不低。不过那个女人却连眼皮都没扬一下,仍懒洋洋地拨弄着手中的弦子,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他是什么人?梅六寻思,企图在那张俊朗粗犷的脸上寻找出丁点与十一郎相似的痕迹,但她失望了,因此心中不免犹疑。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身前的十一郎似乎有些不对,于是微微探头看向他的脸,发现他一向只会看着自己的眼睛竟然死死盯着那个男人,隐在黑暗中的双眸深沉寒冷得如同地狱一样。
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她急急抱紧突然间充满了野兽般暴戾气息的男人,硬将他的头扭向自己。
十一郎眼中再次充满了梅六的影子,身上的杀气立时化为乌有,完全忘记了之前曾狠狠盯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会让他情绪产生变化的人,虽然他总觉得那个方向有什么吸引着他转过去,但因为梅六的双手固定在他的头两旁,他试了两次没成功后,便不再去看,只是突然伸手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梅六吓了一跳,这是他在正午以外第一次主动抱她,让她不由担心是不是因为正午没有行事,所以他这会儿发作了。但是等了等,他只是抱着,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虽然心里暖暖的,仍觉得有些尴尬,因为地点时间都太不和宜了。
不能也不舍得推开十一郎,她只好将心神放一半在屋里的那对男女身上,另一半则紧紧抓着像个孩子般全心依赖地依偎着她的男人,怕他再扭头看到里面的人,又引发出身体里的暴戾因子来。对方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尤其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真惹上了要脱身只怕不容易。
只是一向对周围人视若无睹的十一郎为什么会对这个人例外?梅六疑惑,然后突然发现男人都到了半会儿了,那个女子却一直没说话,甚至于理都没理过他。
“你又在弹祈望叟。”男人对于女子的态度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仍然语气亲昵地自顾说着话,“本主还记得,当年我和问剑兄同游天穆山,你在弦冰崖阁楼上弹的便是这首曲子,也是这般断断续续地不成曲,却让我们两人同时钟情于你。如今过了这许多年,你那日的一颦一笑,眸彩变幻,我仍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男人语气低沉深情地回忆过往,梅六仿佛也能看到当年女子在悬崖绝阁之上漫不经心弹拨着弦子的绝色风姿,以及两个卓尔轩昂的英俊男子立于楼下专注凝望只盼伊人回眸一顾的样子,不由得也有些痴了。然而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在那个男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怀里的十一郎身体似乎比之前绷紧了。
安抚地摩挲着十一郎的背,梅六忍不住看了眼屋子里的人,见那红衣女子似乎被男人的话打动,从原本的倒卧坐了起来,红裙浪翻,轻轻遮住晶莹的玉足,头微偏,长发滑落,洒在怀中的弦子上面。
“说那些做什么,让我为你弹上一曲吧。”她垂眸轻轻道,语气中像是带着笑意,也像是怀着怨气,让人捉摸不定。不等男人回答,素白的纤指轻拨,原本断续不成调的弦子像是终于能得展所长,鼓起劲来吐出一连串让人心旌神摇的音乐来。
梅六身为桑晴苑头牌,在音乐方面虽然不能说有太深造诣,但多少还是懂得一二的,至少拿出去也能得到懂行的人喝彩。可是这个女子弹的曲子她却闻所未闻,只觉得女子小巧的脚尖随着节奏轻轻翘动,螓首微晃,真是说不尽的恣意洒脱红尘无拘,纵情放旷云卷花开,那一瞬间她突然知道这个小小的庭院还有这个男人都困不住女子。
“够了!”曲未完,男人已经暴喝出声,一挥袖将旁边侍女端着的茶挥扫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精美的地席上湿了一片,慌得几个侍女纷纷退开,只有一人匆匆伏身爬上前清理。
女子却恍若未闻,仍痴迷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男人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却不敢真的上前将弦子从她手中夺过,虽然从他发红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很想这样做。
梅六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同时也伸手轻轻按在十一郎的鼻唇上,生怕在这时引起男人的警觉,以免被迁怒,心里却无比地佩服那女子,甚至于有些崇拜。
直到一曲弹完,女子才停下,单手抱着弦子站起身,慢慢走到廊下,看着深黑布满星宿的天空,美眸微弯,笑道:“你还不明白么,能绑住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明明是笑着说这句话,梅六却觉得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多年一直念念不忘?我们俩一起认识你,为什么你喜欢的是他?”男人赫地站起,几步走到女子面前,一把抓住她质问,语气中充满了不甘和多年等待无果的酸楚。
十四(1)
女人垂眸,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男人抓着自己的手上,直看得他松开了才作罢。
“我一直没告诉你一件事,他并没有跟你一样对我一见钟情,是我先喜欢上他。”女人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年少轻狂的时候。
男人一怔,虽然没反驳,但脸上的神色已经明确地表示了他的不信。
女人眉眼间带上了一丝无奈,低叹:“你喜欢我,便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喜欢我,却不知他那样看着我是因为觉得我弹的曲子极难听,人还蒙着面,又是在那荒领之巅,着实古怪得很。”说到这,她不由得笑出声,“他那人极没眼光,不懂世人为何趋我如鹜,也从不曾赞过我句美丽。”
不仅男人,便是梅六都忿忿不平起来,觉得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人当真是一点眼光也没有。
“我看他目光清华,只道心中无尘,定力非凡,哪知他根本不懂分辨美丑。”女人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哼!除了剑,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遇到这样的男人,女人大概都会觉得很无力吧。梅六不无同情地暗忖,同时庆幸地摸了摸十一郎的脸,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得太多了,上天让他眼中只能看到自己。
自从失去神智之后,十一郎往往能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只要梅六不脱离他的视线,他便能如块石头一样始终不动不言,现在也是这样,抱着她便没动过。梅六乐得他这样,正好避免了他再因为某些未知的人或物而失常。那个男人不简单,她得想办法尽早脱身才行。
“不可能,他那时看着你的眼里明明……”男人有些暴躁地想要否定女人的话,但说到一半声音便敛了去,显然被点醒之后,如今再回想,那时好友的眼中明明白白充斥的是迷惑,而不是迷恋。仅仅一字之差,竟令得他们渐渐疏远,终至反目为仇。以那人的迟钝,或许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心里的嫉妒吧。
“他以这里来喜欢我。”女人点了点自己的高耸的左胸,那个手势让身为女人的梅六都不由心跳加快,更别提男人了,就在他眼神渐渐又要陷入痴迷的时候,不防女人蓦然纤指一点他的眼睛,“而其他男人却是以这里。”
男人蓦然清醒过来,眼中掠过一抹愧色,但随即转为理所当然。人本来便是视觉的动物,便是普通人也会以美丑识人,他自身条件出色,寻常女子自然难入他眼。
“我不想与自己夫君相处的时候,还要戴着面纱。”女子只需要一眼便能看出男人在想什么,语气中并没有嘲讽或者轻视,只是说不出的疲倦。任谁都不愿意一直在脸上蒙块东西,哪怕只是层薄薄的纱。
听到这句话,男人僵硬的神色微微和缓,以为自己明白了,“你选择他是因为他不喜欢你?”只有不喜欢,才能从容面对她的容貌吧。若真是那样,他输得心服口服。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梅六,便是一直对男人很纵容的女人都忍不住在眼中带上了一抹怜悯,但是她却并没有出言纠正,如果那那能让他有所安慰,便是沉默又何妨。何况夫妻间的情事,又怎需与外人道?
见她没否认,男人脸上的神情更加缓和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语气变得笃定起来:“媚儿,跟我在一起,你也可以放心地取下面纱,我绝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就在这个时候,寂静的庭院中突然响起一声嗤笑,虽然声音很小,但却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在梅六耳中,如果不是对面廊下的两人目光扫向的是另一个方向,她几乎都要怀疑那笑声是自己无意识中发出来的。
“什么人!”男人一声怒喝,蓦然纵身,像只巨鹏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宽袍博带在风中猎猎作响,带起一股强烈的威压。
梅六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知道自己的能力与男人相差悬殊,但仍抑制不住心中好奇,探头往那边看去。男人的目标是一株上了年月的枫树,梅六有印象,知道里面可以藏上两个以上的人,她开始进来之所以没选择那里,是因为那里离屋子太近了,她没把握躲过女人的感知越过中间空着的那块场地。那么里面的人是什么时候藏进去的呢?如果是她们来之前倒还说得通,若是之后……她背上不由冒起一层冷汗。
气劲相交的声音传过来,间中夹杂着枝叶断裂的声音,卷起枯叶如舞,一道黑影从枫树里面闪电般窜出来。梅六本想带着十一郎匿在原地再观望一会儿,等待时机逃走,哪知那黑影竟然直直往他们藏身之处奔来,逼得她不得不当机立断拉着十一郎往外奔去。
那红衣女子显然早已知道他们在那里,因此并不意外,只是看到他们不仅有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女的,美眸中仍露出了一丝讶异。男人却是又惊又怒,蓦然一声长啸,就见屋顶以及围墙上人影晃动,向闯入的三人迅速围拢过来。
梅六心中大急,恨不得将那莫名其妙的人碎尸万段,然而此刻已容不得她多想,只能拼尽全力往离他们最近的围墙飞驰而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被抓住,先不论后果如何,便是擅闯民宅,偷窥人谈情说爱这个事实就够丢脸的了。
眼看着围墙近在眼前,梅六率先纵身而起,就听到背后掠风这声,还以为是十一郎,却不料脚踝一紧,竟被人一手握住往后一甩。就在她控制不住身体往后飞去的时候,只觉身边黑影一闪,竟是那人将她当了挡箭牌,而他自己则先一步跃上围墙去。她顾不得气恼,努力平衡失控的身体,蓦觉腰间一紧,已被人抱住,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十一郎。
她心中大定,忍不住回头冲着他一笑,却见他正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头上的帷帽不知何时掉了。
第十四章 (2)
摸摸自己的头,不出意料,也掉了。梅六冲十一郎调皮地眨眨眼,握紧他的手,面对陷身重围丝毫不惧。就在她心中琢磨着应对之辞的时候,就听到那一直站在檐下的红衣女人道:“让他们走吧。”梅六发誓,她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的声音这样美妙过。
显然女人的话很有用,那男人只是深深地看了眼两人,便一摆手,围着他们的人立时让出了一条道。梅六松口气,觉得能不交手自然是好的,毕竟两人理亏在先,而十一郎动起手来又没个轻重,到时伤了人倒是又无端结下一份仇怨。然而心里又不免有些失落,她能确定女人看清了十一郎的长相,对方没有丝毫反应,是不是代表并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女人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媚儿,你认识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她身周的气场变得异常温柔,男人一直尾随着两人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无声地对属下打了个手势。
女人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下怀里的弦子,目光望向深黑的天宇。她并不认识那对年轻男女,但是男子丑陋如鬼,女子貌美如花,两人紧紧相扣的手让她不由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爱郎相携行走江湖的经历,自然不希望他们血溅当前。对于身后男人阳奉阴违的举动她不是不知,不过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争取到短暂的逃生时间已是她能给予的最大方便,至于两人最终会如何,已与她不相关。男人么,一面说深爱着她,一面又总是在欺骗她,她早就知道,却从不在意,因为从没喜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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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万看着眼前老得已经看不出年纪的巫妇,屋子里很阴暗,空气很污浊,但是他不得不挺直腰像坐在自家最舒服的竹楼里,因为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纪十的蛊毒能得解,都是因为面前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妇。连他都束手无策的尸蛊,她竟然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轻松解去,只是这一点,便值得他给予足够的敬重。
老人站起身走到桌边,掀开倒扣在桌面上的碗,然后颤抖着手去捧水罐。子万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人做这些事,于是很积极主动地倾身上前捧了水罐给她倒了半碗水。哪知老人却将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
子万瞬间呆滞,心想要早知她是给自己倒的,他就拦住了,哪会还帮着倒啊。不得不说,对于这倒扣在桌上看不清颜色的粗碗,他是嫌弃的,毕竟这个地方缺水,也不知道舍不舍得洗碗。
尽管他心里万般不愿,脸上却仍然笑得温文尔雅,不见丝毫为难地端起碗,豪爽地一口将碗中水饮尽,放下碗的时候他竟有些庆幸自己只倒了半碗。
见他将碗中水喝完,哈依呶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向墙角。这一次子万学乖了,就这样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看着,再不肯发挥怜老惜幼的优秀品格。
就见老人在角落停下,回头招手让他拿着油灯过去。子万很无奈,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也没拖延,利索地点亮油灯,然后一手端起灯座,一手拢着正在慢慢燃大的火焰往那边走去。
想不到角落里还有一个木案,上面并排放着三个被青布紧紧裹住的东西,大概有八九岁小孩半身那么高。子万觉得很眼熟,垂眸一思索立即想起正是乌海三人背上背着的。那时还没觉得什么,此时见连巫妇都如此郑重,竟有些好奇起来了。
没令他失望,哈依呶伸出青筋如蚓的手颤抖而郑重地去揭最中间那个包裹外面的布。他拿稳油灯不令灯焰晃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漏看了什么。
青布缓缓滑落,最先现出一粒朱红色向外暴突的眼珠,明明一眼便知是假物,子万仍吃了一惊。等青布全部揭开,才看清里面原来是一具豹眼獠牙,面容狰狞的傩面。西南诸族多喜弄傩面,唱傩戏,跳傩舞,子万并不陌生,他家里便收藏着许多神鬼狐怪的面具,但此时不知为何,面对着这具怒眼暴突的傩面,他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寒,仿佛那眼中真有恶鬼似的。
不用猜,另外两具必然也是这种东西,哈依呶也并没有继续揭开,只是嘴里咕哝着子万听不懂的语言,哆哆嗦嗦地跪在木案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在她起身时,子万犹豫了一下,仍然空出一只手上前扶住了她,心里却在想,她要是让自己也叩头,自己是叩呢还是装听不懂呢?不得不说,在面对老人的时候,子万还是很善良的。
幸好老太太没让他为难,只是让他将油灯放到面具前面。昏黄的灯焰照在中间的傩面上,不仅衬得它更加阴森,连带得两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也显得异常诡异。子万虽然不惧,仍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只想能尽快离开这个让人不适的破屋。他想到这会儿正在外面享受清新的空气和美食美景的纪十,瞬间有一股冲动将她也抓过来陪着自己一块受罪,凭什么是为她解蛊,却要他来还债呀!
“奢香家的少爷,二十五年前的约定,是时候兑现了!”哈依呶苍老的声音在安静得诡异的屋子里突然响起,话里的内容将子万心里正翻腾汹涌的悲愤之情瞬间惊散,只剩下满腹的迷茫。
"二十五年前?哈依呶是不是……弄错人了?”努力压制着直往上冒的雀跃,他一脸真诚而平静地问。二十五年前,哈,二十五年前他才出生吧,能跟她有什么约定?想到有可能是她弄错了,他就觉得一阵轻松,终于不用当什么劳什子的怒克图了,大不了他发动奢香家的势力帮他们找人以回报她的解蛊之情罢。
老人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摇头,慢吞吞地道:“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这件事事关我族存亡,是怎么也不会弄错的。”
第十四章 (3)
二十五年前,当时的奢香城主夫人难产,为保母子平安,城主不顾众人反对,毅然背离家族奉养的正神,将未出生的孩子抵给了他们眼中的邪神,擅长巫邪力量的侑族上神。年轻的哈依呶早已预料到了本族的没落,一直在外面寻找着护佑全族的怒克图,那时正游历至奢香城,因此接受了城主的献祭,几乎倾尽自己所有的巫力助城主夫人平安诞下一子,而她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因生命力大量损耗而由一个绮年玉貌的年青女子变成鸡皮鹤发的老太婆。那之后她便返回了部落,再也没踏出过族一步。
二十五年来,滋养着整个侑族命脉的山水逐日减小,最终完全断绝。原本肥沃的山谷因为少了水源的灌溉,庄稼再也无法生长,只有野草更加生机蓬勃。族民只有靠种植在干旱贫瘠土地上也能生长的红苕以及打猎勉强渡日,连人喝的水都需要到离谷四十多里的地方去背,山路险阻,普通族人一天也不能走个来回。
若只是这样,族里还有壮年劳力,擅武者不在少数,再过上几年,幼孩长大亦可接替,便是条件再艰苦一些,他们也能熬下去。谁料上神降罪,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竟夺走了大部分青壮年的命,只剩下老弱妇孺,以及出外换盐粮的乌海等人得以幸免。
老人昏懵的眼中滚出浑浊的泪水,她再次颤抖地拜倒在那具神面之前,伏地悲泣不已,如同一头将死却怜惜幼子无依的老兽阵阵哀鸣。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子万面对着哭泣的老人颇有些束手无策,只好干巴巴地问。
“没有力量,背离自己的神祗与生养的土地,死路一条。”哈依呶低沉而苍凉地道。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子万从来没听父母提过这一段往事,就算眼前的老妇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的年龄,甚至还清楚地掌握着他的行踪,也不可能让他毫无怀疑地全盘接受她的片面之辞。但是对方出手解了纪十的蛊毒,只凭这一点,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也该出手相帮。不过如果他们的要求是让他留在这破地方当那劳什子的怒克图,那就恕他不奉陪了。
“天地无旱,却圣水断绝,吾族于此地已居百余年,这是从所未有的事。吾族勇士三入水源之穴击杀吞噬水灵的魔鬼,无一人回返。大人是吾族神子,还请为您的子民赶走食水的恶魔,让上神所赐的甘美生命之浆再次降落扎依谷。”哈依呶慢吞吞地转过身,对着子万虔诚地拜下,无比郑重地肯求。
子万慌忙避开,他怕折寿。但不得不说,以老人在侑族的地位,竟用这样真诚崇敬的态度来求他,而不是挟恩图报,还是让他一瞬间头脑发热,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仿佛他真是那什么神子,有斩妖除魔,护一族平安的强大力量。当然他只是头脑发热,不是发昏。
“我答应帮你们进水穴探查,但若找不到原因,你和你的族人便离开此地,另觅安生之所吧。”对方的要求在他看来并不过份,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还提出良心的建议。
“巫妇代吾族之民谢怒克图大人垂护。”哈依呶老眼中再次泪光闪烁,大概知道子万不会受她的礼,所以便对着大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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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依呶说要等跳过祭神之舞,才能入水穴杀魔。那个时候子万赫然想起当初乌海让他来是接受神之赐的,怎么如今竟变成让他去卖命了?他向哈依呶问起这个问题,老人皱纹密布的眼角弯成了一道细缝,让人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与容貌相合的慈祥。
子万是没有得到答案的,不过这并没有让他太失望,因为纪十给他带回了一只烤得焦黄油亮的野兔,以及一竹筒甘甜清亮的水,这让他即使在得知奚言少华逃掉了心情也没变坏。
“子万哥哥,还是我对你好吧。”蹲在子万面前,纪十笑嘻嘻地邀功。
子万没有回昨夜住的屋子,不用进,只是一靠近,他便觉得浑身的臭虫开始造反了,痒得他恨不能挠下一层皮来,在人前偏偏还要佯装无事。所以他没进,而是在谷外找了处荒草地坐下,慢慢享受纪十的孝敬。
“喏,给。”他没有回答纪十的话,而是撕下一只兔子腿递给她。
“谢!你自己吃,我已经吃过了。”纪十摇头,又将他的手推了回去,闲下来手便发痒,开始揪旁边的野草黄花。“子万哥哥,那人不是你的新欢吗?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溜了?”
纪十常年在外行走,又是个不肯亏待自己的主儿,因此她烤肉的手艺实在很有些水平,子万自咬了第一口之后,嘴巴便忙了起来,听到她的话只是翻个白眼,理都懒得理。行动往往比话语更具有说服力,纪十看到他这样真实的反应,不仅不恼,反而笑眯眯的很是高兴。
知道这会儿他肯定没功夫搭理自己,所以她开始掰起手指算起来自己还有哪些事没做。
“我家六姐呢?”一算立时想起梅六,不由有些担心地问。看子万摇头,她便将这事暂时放到了一边,现在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就算再着急上火也没用,只能等到出去后再做打算了。
“奚言人害我,这帐得好好算算。”手指绕过一截花枝,将花茎扯断,铜钱大小的花盏层层叠叠,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纪十放到鼻下嗅着,挑眼看了眼子万,“子万哥哥,你去不?”
子万啃兔子也很有水平,不仅快,而且不伤骨架,除去开始撕下来给纪十的那条腿外,他现在手里的兔子有半副骨架已经光溜溜的了,比刀剔得还干净。听到纪十问,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刚跑那人叫奚言少华,奚言家的少主。”
第十四章 (4)
纪十先是一怔,接着倏然跳了起来,“怎么不早说?我去追他回来!”说话间,人已窜出去了一段距离。
子万也不阻拦,只是淡淡说了几个字:“他会种蛊。”
纪十正一脚点在块突出的石头上,听到这话登时滑了脚,如果不是反应够快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平地上,只怕要跌个五体投地。站在原地权衡半天,她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转了回去。
子万已经啃干净整只兔子,正在那里意犹未尽地用草擦手上的油迹,对于她的回转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只是问:“水在哪里?”忍了这么久已经是他的极限。
“我带你去。”纪十正为不得不暂时放过奚言那小子而郁悴,自然不肯再一个人呆着,以免越想越气,冲动地做出不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