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质来看,火迫之法自然远胜过天锅蒸煮之法。文火加热不但可以固定酒的成分,亦可提升酒香。此法关键在于火候,《北山酒经》中亦说此酒“耐停不损,全胜于煮酒也。”火力太猛,酒气挥发殆尽,火力太弱又无法起到固定酒香的作用。除了火候,酒液中加入的独家秘料亦不可小觑,漫长的窖藏时间里,秘料已尽数融入酒液之中,甘香醇厚自然远非普通烧酒可比。

不过孙家亦是淮阳城的酿酒世家,从选料到酒方都自有一套隐而不宣的秘法。淮江一带烧酒选料多是糯米或大麦,南城孙家却独辟蹊径,选用淮南红稻,制成的烧酒色泽略带橙红,辛香清冽。

李明皓拍开泥封,将坛中烧酒分装入壶,再一一斟入酒杯之中。空气里顿时氤氲起辛烈的酒香。李新荷留神看时,杯中酒液映着烛光,果然泛着琥珀般的暖色。

“一人一杯,多了没有。”松老先生看着李新荷和顾璟霄各自端起酒杯,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淡淡的笑容来,“你们可要留心品尝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新荷和顾璟霄已经明白了,第一场的比试内容定然是勾兑老孙家的烧酒。问题是,松竹二老在淮阳城德高望重,由他们出面找孙家家主讨要两坛刚蒸好的原液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但各家有各家的秘方,外人又怎么会知道老孙家的烧酒在上柜之前到底还要进行哪些加工?

成酒上柜之前,需要靠勾兑来统一口味,即使同一间酒窖,不同时间出窖的原液在色、香、味上也会有微妙的差异。

有时候,一滴净水的差异就足以让酒液的色、香、味与酒母大相径庭。

【第八章:春衫袖】

“南城孙家的北桐烧,”松老先生指了指李明皓摆上桌面的两个小酒坛,慢条斯理地说:“孙家的酒师傅已经调制过,所差的只是浓淡而已。”

李新荷侧过头去看顾璟霄,顾璟霄却满不在乎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由她先来挑选。李新荷皱了皱眉,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心想这人做出这副大大方方的样子给谁看呢,又不是先挑选的人就能占到什么便宜…

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紧张。

李新荷偷偷瞥一眼圆桌对面的顾璟霄,他已经小心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眉头微微皱着,正仔细地分辨拢在杯中的酒气。他那位爱惹是生非的小弟弟顾璟云垂手站在松老先生的背后,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哥哥,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再看看坐在上首的两位老人家,他们倒是笑眯眯的,一派从容。

“刚才忘了说,”见她一味地东张西望,松老先生好心好意地提醒她,“这一局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站在他身旁的李明皓冲着她微微一笑,眼中满是安抚之意。李新荷也不由一笑,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那杯酒。产自崔公窑的甜白釉压手杯,质地轻而薄,色泽腻白如脂,映着北桐烧似红非红的一抹暖色,宛如妙龄女子脸颊上羞涩泛起的晕红。李新荷按着杯沿,轻轻晃了晃酒杯,杯中酒液随之泛起细微的涟漪。不同于李家的千日红那般粘稠挂杯,北桐烧质地轻透,净如纯水。轻嗅酒香,辛烈扑鼻。

李新荷微微蹙眉。这并不是她喜爱的风格,太直白。

浅浅地抿一口,热辣辣的感觉顿时由舌尖飞快地爬满整个口腔。北桐烧几乎具备了所有烈酒的共性:口感辛辣,干净爽口,然而…余香略有不足。

李新荷闭着眼静静地回味片刻,然后斟了一杯淡茶很仔细地漱口。圆桌的另一侧,顾璟霄还在细细地品味那杯烧酒,双眼微闭,眉尖微微拧着,倒像是在喝药的模样。

李新荷抿了抿嘴,转身从李明皓的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宝贝妆盒。自家大哥递上妆盒的动作活像个小跟班,李新荷不难从这个看似从容的动作里察觉到他刻意掩饰的紧张,这让她心里多少有点歉疚起来。都是自己一时沉不住气才给他惹来了这许多的麻烦吧。

李新荷瞥了一眼罪魁祸首,那个小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李新荷打开妆盒,取出大小不同的几个甜白釉瓷勺。特制的勺子,有着不同的形状,宽宽长长的把手能让使用者在操作的过程中稳妥地抓取,尖嘴状的出口便于在调酒的时候精确地控制所添加液体的用量。

李新荷最早是从胡、章两位酒师傅那里看到了类似的工具,等到自己开始做酒,又自己琢磨着做出了不少的改进,比如将把手拉长,使用的时候会变得更加趁手。同时也增添了几支开口更加细小的酒勺,并且在大小不同的酒杯上按照自己的使用习惯标注了刻度。

这几样东西一拿出来,果然吸引了满桌人的注意。就连紧盯着自己哥哥,连大气也舍不得出一口的顾璟云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半柱香的时间。”松老先生敲了敲桌面再次提醒她。

李新荷在圆桌边坐了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顾璟霄也落了座。本想好好看看这人都有什么趁手的调酒工具,头还没抬起来就被李明皓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连忙收起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揭开了酒封。

封口打开,溢出的酒香要比刚才的杯中酒浓烈得多。

李新荷拿起酒勺开始全神贯注地滴水试酒。

勾兑对酒师傅的口舌敏感度有着极高的要求。对于顶级的酒师傅来说,一滴净水的差异已足够决定一次勾兑的成败。同时,调酒的人还要善于控制自己的喜好。因为勾兑的目的是让每一批的原液与酒母尽可能的保持一致:色、香、味的平衡,以及风格的一致。

众所周知,烧酒要靠发酵生香,靠天锅蒸煮提升酒香,最后靠勾兑来成型。对原液勾兑调和的过程可以辅其弱、扬其优、克其短,可以说是酿酒过程中的画龙点睛之笔。

李新荷第一次听到勾兑这个词的时候刚满七岁,捏着一把酒勺站在胡先生的身旁,看着他一滴一滴地在酒坛中匀和净水,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慢慢地知道要想达到“各味谐调,恰到好处”的效果,需要添加的不止是净水这么简单,还要有其他风格的酒、去除原液酸败之气的特殊试剂以及各种各样的香料。而这些特殊的成分以及它们在酒液中所占有的比例的不同又会导致无数种不同的后果,真真是奥妙无穷。

李新荷放下手中的酒勺,轻轻吁了一口气。一抬眼,正迎上顾璟霄的视线。沉默的青年轻蹙着眉头,双眼之中微带阴郁之色。

“你的…好了?”李新荷不觉有些诧异,她调酒的速度一向都比胡先生快,没想到…胡先生的标准居然也做不得准。

顾璟霄微微颌首。他的手放在膝上,腰身绷得很直。

李新荷又看了他一眼,顾璟霄的神色不温不火,但是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东西,像是惊诧,又像是不甘心。李新荷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妆盒,再看看他面前敞着开口的鲨鱼皮口袋,不由得恍然大悟:顾璟霄调酒用的工具和当初胡先生用的是一样的。确切地说,江淮一带的酒师傅使用的调酒器具都相差无几。而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些小玩意儿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是我自己找人做的,”李新荷神差鬼使一般想要给他一个解释,“我刚开始学调酒的时候年纪还小,手也小,酒师傅用的东西我都拿不住,所以就按我的习惯画了图样定做了这些,后来又陆续增加了几样。时间长了就用习惯了…”

顾璟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嘴唇紧紧抿着,转折的唇线越发显得棱角分明。

李新荷琢磨了一下自己说的话,神情很是无辜地望了回去,“有什么问题?”

“没。”顾璟霄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微笑一下却又偏偏没挤出来似的,有点儿僵硬。

“甚好,甚好,”一旁的松老先生眯了眯眼睛,笑容慈和得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懒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竹老,这酒…”

竹老先生挽起袖子,从顾璟霄面前的酒坛里盛了两杯烧酒出来,两个人一人端起一杯,仔仔细细地观色、闻香、品味。

李新荷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瞥一眼圆桌对面的顾璟霄,他也正紧盯着松竹二老的动作,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样子。

松竹二老闭着眼回味酒香的模样带着点儿乐陶陶的劲头,看得人想笑又不敢笑。李新荷满心的紧张都被这两人的表情给笑没了。顾璟霄也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眉宇间紧绷的感觉也显得松弛了许多。

片刻之后,松竹二老放下酒杯,用淡茶漱口之后,再走到李新荷的面前重复了一遍同样的步骤。

这一次,他们沉默的时间要比前一次略微长一些。就在旁人以为他们会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竹老先生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先这样。”

几个人听的满头问号,这样…是哪样?

看了看两个故作镇定的年轻人,松老先生笑眯眯地指了指南墙下大大小小的酒坛子,“第二场比试,由我们出题目,你们各自勾兑出一味酒来。如何?”

李新荷和顾璟霄面面相觑。这又算是什么比试?对各家酒品的了解?酒方调配的悟性?单酒之间融合度的掌控?

“也是半柱香的时间,”松老先生在竹老先生的身边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子,“题目就叫…元夜,如何?”

木着脸的竹老先生微微颌首。

李新荷还是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她家的酒叫梨花白,叫千日红,叫桃花酿,叫金盘露…元夜该是怎样的酒?什么样的酒才配得起这两个字?侧过头去看圆桌另一侧的顾璟霄,他也呆着一张脸,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李新荷叹了口气。

其实这两个字带给她的并不是愉快的记忆。母亲下葬的时候满街的花灯刚刚挂出来,街边的水沟里还残留着年节时爆竹的碎屑,星星点点的透着热闹喜庆的味道。穿梭在街道上的人每一个都喜笑颜开,衬得她心底一片冰凉。

年年元夜,月灯依旧。那个带着温暖笑容的亲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李新荷走过去搬起了一坛湘西米酒。这还是年前的时候李明皓托了朋友千里迢迢给她弄回来的。那时候她肠胃不好,三天两头胃口疼。请郎中看过,说是受过寒凉,再加上很长一段时间作息不规律落下的毛病。李明皓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说这酒生津暖胃,活气养血,最适合需要补身的女子。

李明禧就曾经酸溜溜地说过:大哥真会照顾人…

其实李新荷自己也发现了,自从母亲过世,李明皓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人,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女儿一般宠着。

长兄如父,这句话果然说的没错。

米酒根据配料及酿制工艺的不同,分作黄酒、糖酒、清酒、稠酒等等。

李明皓托人带来的米酒颜色碧绿,蜜香浓郁,酒劲醇和绵甜,从形态口感上看应属于糖酒。据说是当地苗人按照祖传秘方酿制而成,色、香、味都与别处的米酒迥然不同。当地居民有七月初七采酒曲的习俗。夏日制曲,冬季配酒。

李新荷将酒坛中的米酒滤过之后盛入一只甜白釉的汤盅之中,加入将近三分之一的清酒稀释米酒本身携带的蜜香,同时令口感更顺滑。

圆桌对面,顾璟霄沉着脸将一坛烧酒摆上了桌面。这种产自顾家酒窖的玉米烧酒有个外号叫做“出门倒”,意思是说这种烧酒口感烈辣,后劲十足。李新荷小小地诧异了一下,这是什么意境?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李新荷垂下眼眸,从妆盒中取出一个两寸高的瓷瓶,又取出一支小号酒勺从瓷瓶中舀出些许白色粉末,加入酒中细细搅拌。有的时候,果酒和米酒在成酒过程中会需要添加一些特殊的成分来脱去酒液中不易察觉的酸味。李新荷使用的脱酸剂是五岩先生的独门秘方,她只知道其中有一味主要的成分是蜂蜡,使用的效果要比李家的老方略好一些。至于李家的老方…身为继承家业的长子,只有李明皓才知道。

片刻之后,李新荷将酒液滤过,再以妆盒中的小杯量出适量的“千日红”,自汤盅的边缘小心地注入米酒之中,搅拌之后再次过滤。

米酒的颜色已经被稀释,淡淡的绿色映着甜白釉细腻的肌理,婉转剔透,一汪春水也似。

李新荷将汤盅中的酒盛出两杯,送到了松竹二老的面前。

“你这是…”松老先生端起酒杯,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的神色。

“春衫袖。”李新荷想了想,觉得不论元夕还是元夜,这样的两个字都太过直白了些。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生查子》。

李新荷心头悸痛。她又一次想起了送给她妆盒的那个人,这世间至亲的人。

终其一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第九章:灯如昼】

“好一个春衫袖。” 竹老先生举着酒杯,说出了自他出现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他身旁的松老先生已经将酒杯送到了口边。李明皓站在一旁看他带着沉迷的神色微微闭起了双眼,再也按捺不住,三步两步走到桌边给自己盛起一杯来。

浅浅淡淡的绿色,宛如拂过美人皓腕的一片轻纱。

不得不说,如果没有甜白釉细腻莹白的质地来烘托那一汪水盈盈的绿色,“春衫袖”的品相无疑会逊色很多。米酒浓郁的蜜香已经被清酒冲淡,被拉伸为婉转绵长的余香,“千日红”醇厚的味道反而占据了上风。浅抿一口,舌尖最初的感觉是柔和的绵甜,柔滑轻软。酒液自舌尖漫过之后,口腔中绵甜的味道渐渐变得浓郁起来,仿佛某种隐秘而又热烈的心事,火焰般一闪即逝。只留下袅袅余香,似甜非甜,如梦如幻。

仿佛曲终人散,水晶帘隔开了萦绕在魂梦中的那个曼妙身影。

仿佛镜花水月,触手便会成空。

李明皓怅然若失。

圆桌的另一侧,松老先生缓缓放下酒杯,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徒弟,你输了。”

李新荷心头一跳。她原以为这两位老先生会像第一局比试结束时那样,板着脸继续吊他们的胃口。转头去看顾璟霄时,却见他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惊讶以及明显的不服气——他们甚至还没有尝过他刚刚盛好的两杯“元夜”。

竹老先生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了李新荷面前,“还有?”

李新荷知道他话少,但还是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思才从他手上接过酒杯替他又斟上一杯。竹老先生接过酒杯,沉思了片刻才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你,不错。”

连夸奖的话都说的这么简洁的人,除了竹老先生她还真没有遇到过。李新荷不觉莞尔,一转头却迎上两道不甚友好的视线。顾璟霄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神情无比专注。那是一种审视囚犯似的目光,就好像他头一次注意到这房间里还有她这样一个人。淡淡的疑惑和不动声色的评估后面,满满的都是不服气。

李新荷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以肯定的是,在这场比试之前,顾璟霄压根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否则他也不会特意选了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终结他们之间的那场纠纷。从目前来看,这个结局很明显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霄儿,”松老先生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徒弟,用一种不容旁人质疑的强硬姿态扫了一眼李新荷的方向,“你也尝尝看。”

顾璟霄抿了抿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不过还是顺从地走过去给自己斟起了一杯酒。

另一边,李明皓已经让店里的伙计重新换了淡茶上来。松竹二老漱口之后,各自端起了顾璟霄盛好的酒杯,静静地品味。

雅室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新荷犹豫片刻,也凑到松竹二老身旁给自己盛起了一杯酒。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自己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存了要摸清楚顾璟霄底细的念头,这样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自然不可错过了。

顾璟霄调制的“元夜”在烛光下呈现出明亮的橙红色,仿佛烛光亮起,穿透了灯笼外面那一层亮丽的宫纱。连气味也是热烈的,仿佛悬挂在街道两侧的灯笼里发出的烛火微弱燃烧的气息、烟花爆竹燃放之后尚未散开的硝石气味、弥漫在夜市上空的食物的香气…都微妙地融合在了浓郁的酒香之中。嘴唇刚刚触碰到酒液,辛辣热烈的气息已经顺着舌尖爬满了口腔。就像有只神秘的手在她的面前展开了一轴画卷,将元夜的街头烟火缭乱的场景一丝不漏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最生动的陈述,最直白的刺激。

近乎狂欢般的感觉。

李新荷忽然对松老先生的那句话产生了动摇。

圆桌的对面,顾璟霄也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今夜之前,他确实没把李新荷放在眼里。一个跟自己弟弟打架的半大孩子而已,要是按照以前的办法,顶多揍她一顿给自己的宝贝弟弟出出恶气。但是,这个半大孩子是李家的人,这事儿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而且他和李明皓之间多少还有点交情——那是他迄今为止最强有力的对手。两次赛酒会,两个人平分秋色,彼此的心里不免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架是不能打了,但是他又必须做点什么儿来安抚挨了欺负的顾璟云。左思右想之下,也只剩下比酒这个办法了。顾、李两家的明争暗斗延续了好几代人,彼此间的争强好胜之心几乎已经成为本能。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可以羞辱李家的机会,他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李明皓也许是一个不能小觑的对手,但是他的弟弟——他也就十四五岁吧?顾璟霄压根没觉得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对手。

顾璟霄浅浅地抿着杯中淡绿色的酒液,最初的躁动已经平息下来,似乎可以平心静气地重新评估对面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半大孩子了。

春衫袖,嗯,饶有趣味的名字,跟酒的品相也搭配。因为底酒选择了米酒的缘故,它的口感格外的丰沛醇和。既不会过分的热烈,也不会让人觉得寡淡。事实上,她的酒里有一种绵长的东西,就好像…一曲终了,余音却仍然萦绕在空气里,袅袅沉沉,久久不散。他甚至无法分辨这种莫名的东西究竟出自哪一种底酒。

顾璟霄有点儿迷惑。这就是他的师傅们认定他输了的原因吗?

“‘灯树千光照,火焰七枝开’固然好,然而只有这些,却未免空洞。”松老先生缓缓说道:“此酒输便输在有景而无情。”

“有景…而无情?”顾璟霄看着自己的老师,心里的迷惑反而加深。

松竹二老相视一笑。松老先生摇了摇头,笑微微地叹了口气,“果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顾璟霄的脸色变了。这是说他还不及圆桌对面那个半大小子老成么?

松老先生自然看得出他心中所想,然而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得含混不清地拿客套话打个圆场,“淮阳酒界人才辈出,你们几个不妨多多亲近。嗯,多多亲近。”

这完全是在敷衍他嘛。顾璟霄的表情耷拉了下来,“师父…”

“悟性这东西…”竹老先生看了看自己的徒弟,表情格外的认真了起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顾璟霄又是一愣。这个…也不算是什么回答吧?

“这个…”松老先生咳嗽了两声,“我听云儿说你们过几天要去打猎啊,李家的这几个孩子不妨一起去吧,都是年轻人…热闹。”

顾璟霄对老师如此明显的打岔行为多少有点无奈,但是当老师的既然这样说了,他又怎能当面反驳?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李明皓的方向,闷声闷气地说:“我们家在城西有处庄子,就在夫子庙的后山。每年这时候族里的小辈都会带着各自的朋友过去住几天,两位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起去吧。”

这么明显的面子话,李新荷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这样的顾璟霄看起来孩子气得很,倒是跟平时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大不相同。正觉得有点儿好笑的时候,就听李明皓笑着说:“如此盛情,那我们就打扰顾少了。”

李新荷吃了一惊。李、顾两家是多年的对头,私下里两家人并没有什么走动,何况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的邀请呢?

顾璟霄也明显地吃了一惊,略略有些无措地转头看了看松竹二老。见两位老人都捋着胡子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应承下来,“如此甚好,出发之前我让人送帖子到府上去。”

李明皓没有理会李新荷站在他背后偷偷拽他的衣角,笑容可掬地冲着顾璟霄拱了拱手,“那就有劳顾少了。”

“李兄客气了。”顾璟霄笑得有点勉强。

顾璟云站在他身旁看了看笑眯眯的李明皓,再看看他身后表情有点怪异的李新荷,轻轻拽了拽顾璟霄的袖子,“哥,为什么要请他们去?”

顾璟霄郁闷得几乎吐血,可是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也只能继续嘴硬,“人多热闹。”

顾璟云半信半疑,安静了一会儿又问李新荷,“我哥真的输给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