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李新荷冲着一旁干着急的酒楼管事摆了摆手,“带两个人,去报官。现在!马上!”

青年脚下一滞,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一丝犹豫。

管事的也没有动,买卖人家讲究的是和气生财,真要闹到公堂上去彼此的颜面都不好看。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那青年的表情已经由最初一刹的迟疑变成了破釜沉舟似的决绝。

“既如此,这两个耳光更不能不还了。”

李新荷没想到报官两个字也没能拦得住这狂妄的青年,见他大步走过来下意识地就想躲,可是心里却明白,真要躲的话,气势上自己这一方就彻底输了。若是不躲…自己除了会玩弓箭,拳脚几乎一窍不通,真等着他走上前来就只有挨打的份儿。眼见这青年已经一脚踏上了酒店门前的台阶,李新荷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就听身后一个人喊道:“且慢!”

青年眉头一挑,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李新荷身后,眼中浮起浓浓的讥诮,“打个架有这许多帮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李新荷翻了他一眼,心想老子本来也不是男人。不过背后传来的声音还是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明皓带着几个伙计匆匆赶了出来,先是不动声色地将李新荷拦在自己身后,然后冲着门外的青年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既然是弟弟们惹出来的麻烦,当哥哥的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位兄台,进去谈谈如何?”

青年斜眼看他,一脸不耐烦。

李明皓面含微笑,冲着店里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青年上上下下将李明皓打量了一番,斟酌片刻,跟着李明皓走进了桃花湾。一行人直接上二楼,进了一间雅室。李新荷正要跟着进去,雅间的门却阖上了,把她和那个挨了揍的少年都关在了外面。

李新荷悻悻地摸了摸差点就磕到的鼻尖,转过身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还在坚持不懈地瞪着她的少年,“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做事就那么混蛋,原来是背后有撑腰的。”

少年冲着她怒目而视,“你才混蛋。”

“得啦,你就别那么谦虚啦,”李新荷抱着胳膊靠门板上冲着他冷笑,“要说不讲理我可比不上你。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啧啧,看你哥惯得你…你长大了估计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吧。回头你把人杀了,你哥替你上断头台…”

“你胡说!”少年气得眼圈发红,眼泪在大眼睛里转来转去的,就是不掉下来。

“我才没胡说,”李新荷看得有趣,故意把话说得恶狠狠的,“你昨天要是把我的伙计扔到河里,他们就会冻死,到时候官府就会来抓你。你看你哥哥这么护着你,官府抓你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让你被抓走啊,然后他自己去,然后就被人咔嚓了…”

少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雅室的门立刻就被拉开,那位当哥哥的皱着眉头瞪了李新荷一眼,蹲下身把那哭得直抽噎的少年环在怀里拍了拍,“怎么了,跟哥说。”声音居然也是柔声细气的。

李明皓站在他身后,颇有些头痛地瞪了李新荷一眼。李新荷冲他扮了个鬼脸,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行啦行啦,是我不好。”

少年还在抽搭,那位当哥哥的转头杀气凛凛地瞪着她,“你说什么了?”

李新荷没理他。她最受不了的是李明皓生她的气,见他也皱起了眉头,连忙抢在他开口之前跟那个孩子道歉,“行了,行了,我不该吓唬你,不过我也没说错啊。不过你每次闯祸都是你哥哥来帮你收拾,你要是闹出人命确实是会连累他的。”

少年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哥哥,抽搭的声音小了下去。

“呐,我也有哥哥,”李新荷挽起李明皓的胳膊,笑嘻嘻地对那少年说:“我就不会闯了祸然后让我哥哥去替我打架。如果走到哪里人家都说:‘哎呀,你的弟弟真棒呀。’那当哥哥的才有面子啊,对不对?”

李明皓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做了个口型:你惹祸还惹的少了?

李新荷却皱了皱鼻子,讨好地冲他笑。再看那少年,微微垂下眼睑,居然也流露出几分羞愧的神色。

这一次,那位哥哥望过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东西,似乎埋怨她多管闲事,又有点儿嫌她气到了自己的宝贝弟弟,内里的敌意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减少。

不知道这两位哥哥躲在雅室里都谈了些什么。不过,见这青年再没有提打架什么的,倒让李新荷松了口气。

送这哥俩出门之后,李新荷扒在李明皓的胳膊上对这一对哥俩做了个总结:小的是个不讲理的别扭孩子,大的也是个不讲理的别扭孩子。

“你也是个不讲理的别扭孩子。”李明皓弹了弹她的脑门,“还好意思说别人?”

“你是个讲道理的好哥哥。”李新荷摇着他的胳膊笑,“最好最好的哥哥。”

最好最好的哥哥转天一早便独自出门,一直到晚饭时候才回店里。

李新荷正坐在账房里和管事的一起盘账,就见李明皓一身酒气地走了进来,顺着桌面推过来一个钱袋,沉甸甸的,在桌面上发出了一下闷闷的撞击声。

“五十两银子,”李明皓懒洋洋地在一旁坐了下来,“赔给阿升和老九的。”

“哦?”李新荷猜到那位骄傲的哥哥会拿出银子来替弟弟赔偿给挨了打的人,不过一出手就是五十两…这人做事倒也大方。

“我等下就拿给他们。” 李新荷一边说一边吩咐店里的伙计送点儿热茶过来,又亲自拧了热毛巾递过去,略带不满地抱怨说:“你喝了不少酒吧?”

李明皓接过热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呵呵笑了起来,“无妨,喝的都是桃花酿。对了,他还送了我十坛琥珀光。我让人送回府里了,明天给你拿过去几坛。”

“琥珀光?”李新荷微微一愣,“皇商顾家的琥珀光?”

李明皓轻轻颌首。

“该不会…”李新荷张着嘴一脸惊讶,“该不会他就是顾家的…”

李明皓看到她瞪着眼睛的样子不觉莞尔,“没想到吧,他就是顾璟霄顾大少爷。”

“是顾璟霄啊,”李新荷说的颇有怨气。三年前的赛酒会上,李家送去的是李明皓的桃花酿,顾家送去的是顾璟霄的琥珀光。据说酒行的评委们在桃花酿和琥珀光之间很是纠结了一阵子,最后选中的是琥珀光。

“别这样,”李明皓笑了起来,“你还说自己是做大事的人,这点儿胸襟都没有么?”

“我其实就是嫉妒。”李新荷叹气,“这么顺顺当当地就去了赛酒会。”

“不想那些不痛快的事儿了。”李明皓端起茶杯,用杯盖拨开茶叶浅浅抿了一口,笑微微地说:“还有个事儿,我请了他们兄弟十六那天过来赏灯,到时候在这里定间临街的雅室,一边赏灯一边赏酒。怎样,你来不来?”

李新荷有点儿犹豫。昨天李首滃还让人把她找到面前训斥了一番,说她再过几个月就要拜宗祠,行及笄礼了,再穿着男装抛头露面实在丢李家的脸。

“别想那么多,”李明皓安慰她,“万事有哥在呢。你只说你想不想出来玩就是了。”

“想,怎么不想。”李新荷一扬下巴,“这么光明正大地打探顾家底细的机会,我怎么舍得放过嘛。”

李明皓自然看得出她心里的小小念头,多少有点无奈地伸出一根手指冲她摇了摇,“你不要小看了顾璟霄,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算了,”李新荷想来想去忽然有点灰心,“反正也不是我去参加比赛,我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就当是跟着你出去玩一天好了。对了,哥,顾大少爷有没有提别的什么条件?”她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我的弟弟不能任凭外人打骂,哪怕一根手指都不行。

“你一直这样想就好了。” 李明皓笑了,“至于顾大少…到没有怎么为难我…”

李新荷见他说话也吞吞吐吐,有点不太放心地追问:“不是要和你打架吧?”

“怎么会?”李明皓大笑,“你当小孩子过家家呢?放心,没事的。”

李新荷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

“不说这个。“李明皓笑着摇头,“时间晚了,在这里吃还是回去?”

李新荷犹豫了一下,“我让厨房炒两个菜,咱们吃完了再回去吧。”

李明皓点了点头。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李新荷只是不愿意回去在饭桌上面对颜氏母子。

自从两年前李夫人过世,李老爷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老了起来,他的头发明显的灰白了,一辈子没闹过的腰腿疼痛的毛病,到了现在也开始频繁发作。不得已,他只能把大部分的生意都交到了李明皓手上。同时,李老爷身边也开始变得离不开人。最开始的时候,几乎每一餐饭他都要把几个孩子统统叫到面前来,自己不吃也要轮流给孩子们夹菜。没过多久,也许是看见李明皓兄妹会让他本能地联想起过世的亡妻,他的视线开始频繁地落在李明禧的身上。

在以往的十多年里,他几乎不曾留意过这个庶出的儿子,而现在,李明禧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捕获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颜氏的性格十分爽利,李明禧又一副乖巧孝顺的模样,或许面对他们的时候李首滃会有一种家庭依然完整依然美满的错觉。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每日的三餐就变成了李老爷、颜氏和李明禧三个人的例行聚会。

李明皓兄妹两人竟被微妙地排除在外了。

李明皓毕竟比自己的妹妹年长几岁,李首滃的心情他或多或少也能明白一些,可李新荷却觉得无法接受。比起原本最宠爱幺女的父亲变得淡漠,她更加无法接受的是:原本精明的生意人变得糊里糊涂。

原本想避开的人,到底也没有避开。

马车停在侧门外的台阶下,李明皓兄妹俩刚下了马车就见管家李荣匆匆迎了上来,看架势这是一直在耳房里等着他们呢。

“大少爷,”李荣赶上来行了个礼,急急忙忙地说:“老爷传话了,说大少爷回来了就去荣安堂,他有话要说。”

李明皓点点头。

李荣遣散了跟随的人,跟着两位小主子进了二门之后才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大少爷,孟家派人来了。”

“孟家?”李明皓愣了一下,“淮南孟家?”

李新荷饶有兴味地凑了过来,“是跟老爷商量大哥的婚事吧?”

李荣一笑,满脸的皱纹仿佛都舒展了开来,“正是呢,三小姐。原本两家说好的,出了孝就成婚。这还有一年的时间,日子定了之后好多事情要开始预备了。”

“哦,”李新荷嘴上笑着,心里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大哥要成亲了,这以后还有功夫带着她到处疯么?

李荣又说:“老爷还跟姨奶奶说起了三小姐的亲事…”

李新荷不乐意了,“我娘不在了我还有大哥呢,什么时候轮到跟她说啊?”

李明皓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行了,行了,既然说了你的事儿有我操心,你就不许再嘟着脸了。跟谁也不许。”

李新荷叹了口气,“哥,我不想嫁出去。”

李荣站在一旁笑了,“三小姐又说孩子话。姑娘大了哪能不找婆家呢?”

李新荷靠在李明皓的胳膊上,神情闷闷不乐,“我不想嫁出去,我就想有个自己的酒窖。哥,我就是喜欢做酒啊。”真要嫁了人,婆家哪能容得了自己家的媳妇儿整天钻在酒窖里?

李明皓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神情若有所思。

“让爹拨给我一个小院子住,”李新荷拽了拽李明皓的袖子,“再拨给我一个酒窖,我也不靠娘家养…”

“别胡说,”李明皓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一切有我呢。”

李新荷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不吭声了。

厚暖的毡帘打起又落下,李明禧迎了出来。这人身体单薄,即便是在家里也披着件灰鼠皮的斗篷。

“大哥,三妹,”李明禧的声音要比李明皓清亮,夜色中听来有种流水似的韵律感,“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爹刚刚歇下了,说让你明天一早再过来。”

“查账,耽误了。”李明皓停住脚步,心里略略有些诧异,“已经歇下了?”

李明禧点了点头,“大概是席上有客人,劳神。又多喝了几盅酒的缘故吧。”

李明皓微微蹙眉,却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酒窖那边去看过了?”

李明禧应了一声,“已经开始做酒曲了。”

李明皓又说:“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问胡先生就好,他和章先生可是咱们李家最有经验的酒师傅了。”

李明禧笑嘻嘻地应道:“知道了。”

“开始制曲了?”李新荷像是想到了什么,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是啊,方子上说的就是腊月制曲啊。”李明禧侧过头望着她,眼里跳跃着廊檐下灯笼暖橘色的光,安安静静的神气,却让李新荷觉得无比陌生。

从小到大,李明禧在面对他们兄妹俩的时候,始终都带着点疏离的神色。不刻意避开,却也从不靠近。

淡淡的敌意。

他们之间似乎还从不曾平心静气地说过什么。李新荷嘴唇动了动,有些话涌到口边又莫名其妙地咽了回去。

见她不出声,李明禧又说:“胡先生也说过,让我多和大哥、三妹学习呢。”

李明皓摆了摆手,“都是一家子人,说那些客套话做什么。有什么事你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

李明禧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微垂下头,不太自然地应了一声。

“爹没说还有什么事?”李明皓又问。

李明禧侧着头想了想,“除了孟家要和爹商量迎娶的日子,还有…”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站在李明皓身后的李新荷,“还说起了三妹妹的亲事。”

李新荷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李明禧抿嘴一笑,“爹说他还要再考虑考虑呢。”

李明皓的眉毛却皱了起来,“爹说没说是什么人家?”

李明禧又习惯性地侧过了脑袋,“好像…是说古玩陈家。”

“这个不行。”李明皓在木着脸尚未反应过来的李新荷肩上拍了拍,安慰她说:“明天我跟爹说。”

李明禧张着嘴微微有些吃惊的样子。

李新荷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重重一撞,整个人都雀跃了起来。可是这雀跃很快又变成了忐忑,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李明皓的胳膊,“能行么?”

“放心,”李明皓揉了揉她的发顶,“万事有我呢。”

【第六章:星如雨】

李新荷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跟爹爹说这件事的,不过从那之后李老爷倒是再也没提过古玩陈家。但是认清了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从这里搬出去的事实,李新荷的心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来。她想多抽出时间来陪陪自己的老爹,但是每每看到颜氏和自己的二哥陪在他身边,三口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又觉得碍眼。想离开荣安堂有点儿不舍得,但是留下来的感觉又着实别扭,李新荷渐渐变得沉默起来。除非老爹自己想起来问她问题,否则她可以举着一本酒经,大半天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

正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人照例聚在荣安堂陪李老爷吃晚饭。李新荷原本在奶妈的耳提面命之下硬是装出了一脸的笑容,但是听着席间李老爷和李明禧不停地说着酿制九酝春酒的种种问题,心里却越来越烦闷。直到李明禧端着酒杯说了句:“大哥的梨花白果然口感爽利…”李新荷偷瞥了一眼额头上青筋直跳的大哥,再也忍耐不住,胡乱找了个借口就溜了出来。

“还梨花白呢…”李新荷站在台阶上无声地叹了口闷气,“连自己家的酒都尝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做酒…”

被李明禧这么一搅合,李新荷再没半点儿兴致回荣安堂去了。站在台阶上呆呆出了会儿神,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西园。

因为过节,园子里的下人都被打发回自己家过节去了。只有侧厅里还亮着灯,影影绰绰看得出是奶娘和青梅两个人。李新荷走到台阶下时正好听见奶娘颤巍巍地叹了口气,“太太不在了,到时候嫁妆还不是得那个女人出面给张罗?我哪里信得过她?”

青梅又气又笑,“你这一针一线的,要绣到什么时候?”

“能预备多少是多少,”奶娘嗔道:“总是我这老太婆的一番心意。再说就算此刻就定了亲,也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呢。加上太太替她预备下的,我估摸着也足够充门面了。”

奶娘绣工好,只要有点儿空闲就不停地做活计,原来…都是给自己预备的。李新荷想起荣安堂里只顾着跟李明禧讨论九酝春酒的李首滃,忽然觉得两眼发涩。

侧厅里青梅又哎呦呦地叫了起来,“别拆,别拆,我刚绣好的…”

奶娘怒道:“绣出这么个四不像的东西来,没得让人笑话。”

“哪里四不像了…”青梅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明显的不服气。

李新荷不觉抿嘴一笑,伸手推开了侧厅的房门,“到底绣了个什么四不像挨了奶娘的数落?让我看看。”

房中的两个人一起抬头,奶娘哎呦一声叫了起来,“你就这么跑回来了?怎么连件斗篷都没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