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这才出发,赶往易府。
…
那天暴雨遇到方澜,似乎只是沈晏的一场幻觉,沈晏之后几天都呆在府中,没有接触到任何与方澜有关的消息,关于方澜,仿佛也随着一场大暴雨而淡去。
她也没有派人去那个医馆打听方澜的消息,她已经打定主意了,既然要让前世的一切都随之而去,包括方澜也要彻底放下,那么就应该要有彻底放下的样子才对。
很快,另外一件事情占据了她的心神,她也没有时间去想方澜了。
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其实是与沈元亦的先生有关。
自打穆海柔对沈元亦改变了态度,就为他请了一名先生教导他功课,穆海柔还没有小气到要打压一个小孩子的地步,沈元亦到底是将军府的庶子,他不可能永远关在后院,若是走出去,胸无点墨才是丢沈府的脸。
不愿意苛待了沈元亦,所以,对于这位先生她还花了点心思,是一位在朝中挂了一个闲职的有学之士,虽然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儿,但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大儒王学文的挂名弟子。尽管大儒王学文桃李满天下,挂名弟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这样的身份已经那个足够他自傲,自是不愿为一个庶子上课的。
最后还是穆海柔这位沈夫人亲自神门出面,这位先生才不得不给了面子。
想当初他进府的时候还说过,如果沈元亦是朽木之才的话,那他会马上离开。
穆海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事实证明,沈元亦不仅不是朽木之才,他还是天才!
就在今天,这位先生向穆海柔请辞,原因则是教不了沈元亦了。
穆海柔原本还以为是沈元亦做了什么事情惹了先生不高兴,正准备派人将沈元亦叫过来给先生赔礼道歉的时候,谁知道这位先生却激动得浑身颤抖——
“绝世之才!百年难见的绝世之才啊!”他说着,抱拳摇了摇头,“沈夫人,三公子我是真的教不了了,我已经无能教他了。”
穆海柔有一瞬间的怔愣,原来是因为沈元亦太聪明了:“先生,可这才…三个月而已啊!”
“所以我才说三公子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世之才啊,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他就学会了我脑子里面的所有东西,前几日他问我的问题我便已然觉得吃力,而今天他问的问题连我也哑口无言,想来,也是我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在说这话的时候,先生浑身都在发抖,完全是因为激动的,看他的双眼,便如同发着白光似的。
沈元亦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声叫着“先生”。
先生转过身,满脸堆笑地看着沈元亦,今年也不过刚过三十的先生,硬是摆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看着沈元亦的眼神慢慢都是欣慰。
容不得他不高兴啊!
先生也是知道,虽然自己是大儒王学文的挂名弟子,但在挂名弟子中,他也不过是陪坐末席,有幸听了老师几次教导而已。要说水平,如今混个小官儿当了也算是不错了,若想出人头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可今天,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竟然成为了一名绝世天才的启蒙老师!
他可以想象按照沈元亦的天赋,将来会有多么高的成就,而作为他的启蒙老师,他照样会被人知晓!
想想就觉得满心欢喜!
可沈元亦不懂先生的开心,他仰着小脸儿望着先生,就快要哭出来了。
平时,除了在沈晏面前,他的表情永远都是怯懦而卑微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表现。
“先生!您,您别走,别不教我,我…”他怯怯地看了一眼不见喜怒的穆海柔,声音小小的,“我会听话,我不会向您问问题了,求您不要走…”
米分雕玉琢的锦衣小男孩,委屈地眼睛都红了却不敢掉泪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先生一怔,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竟然会带给弟子这般惶恐。可稍微一想,他便明白了——
到底还是身份的问题,自己这个弟子,虽然是沈府公子,可就身份来说,不过只是一名庶子!
庶子啊,生来就是卑贱的,虽说庶子可以出仕,但如果自己离开了之后,这位沈夫人对沈元亦的才华心生嫉妒,不给他请更好的先生怎么办?
章102 大儒亲传
先生想着,心里面就是一个寒颤。
大家族中的后宅争斗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庶子庶女的命都有可能因为大夫人的一个不满而丢掉,更不要说这位沈夫人,传闻中就是一位厉害得不得了的女子,连沈大将军那般的男儿都栽在她的手中,多年来不敢纳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可谓是被压得死死的。
可想而知,唯一的一个庶子,在沈府中承受了何等的压力!
先生可不认为后宅的妇人们会有多高的觉悟,会知道一位绝世天才对于文道有多么重要的作用,说不定自己转身离开,转瞬沈元亦就遭了毒手!
先生一把将沈元亦拉过来护在身后,看着穆海柔的眼神要多警惕就有多警惕,仿佛穆海柔下一刻就会一口吃掉可怜巴巴的沈元亦一样。
穆海柔看到先生的样子,立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她没觉得恼怒,只是觉得好笑。
没有想到,她居然有一天也会被人看作是心狠手辣的毒妇。
虽然她不喜欢沈元亦,可也不至于连这点气度都没有。沈元亦既然已经是沈府的人了,他的成就对于沈府来说是好事,作为沈崇之的妻子她会不高兴,但是作为沈府的女主人,她却是乐见其成。
所以,她不仅不会对沈元亦如何,反而会尽力为他请最好的老师。
瞟了一眼警惕的先生,穆海柔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她装作没有看出先生心思的样子,端起热茶抿了一口,道:“既然先生您不愿意继续教导沈元亦了,那也应该为他请另外一个老师才是,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先生有些愣了,穆海柔的这番话显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懵懂没反应过来。
缩在先生身后的沈元亦也讶异地探出脑袋,怯生生地望着穆海柔,眸底很明显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先生有些迷糊,只是下意识道:“我想将元亦推荐给我的老师…”
“王学文大儒吗?”穆海柔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那就多麻烦先生了!”
说完,她站起身,看了一眼沈元亦:“你既然有了如今的际遇,那边好好把握机会,是你的东西,别人不会抢的。”
这句话也是在暗示,这个别人中,同样也包括她。
穆海柔离开之后,沈元亦的眼中爆出惊喜的光芒,他开心极了!
先生确实仍未反应过来——这就完了?这…就答应了?他怎么有一种被人算计了的感觉…
“先生!”沈元亦也兴奋地跳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本来还有些心情复杂的,但是看到沈元亦兴奋的模样,其他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脸上只有欣慰。
沈元亦之前给他的感觉成熟得不像个孩子,可现在,看他兴奋得快要蹦起来的模样,先生才终于感受到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看在眼里,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过沈元亦很快收敛了孩童的兴奋,规规矩矩跪伏下来,行了大礼,恭敬而充满感激地说道:“谢先生大恩!”
这次先生没有阻碍他的大礼,而是捋了捋小胡须。
“哈哈,你天资聪颖,如今这一步,也是你应得的,倒不用谢我。为师只希望以后能够戒骄戒躁,踏踏实实在这这条路上走下去,千万不要因为天赋过人便眼高于顶,学问一道浩瀚无际,我辈人了解不过皮毛,所以,你也要明谦虚,懂敬畏。”
“谨遵先生教诲。”沈元亦诚恳应道。
这番话,他也是的确听进去,记在心里了。
等待的时间是世间最难熬的时间。
沈元亦很少对某样东西十分渴望,但这一次,他渴望的心情汹涌澎湃,甚至,迫不及待。
半年前,他还是黑暗中的臭虫,命如草芥,别人翻手便能够碾死他的卑微。那时候他最大的期望,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期望,只希望能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虽然他生来便卑贱,但他的性格中与生俱来带有沈家人的固执。
所以,他期待着活下去,其他人的任何说法都无法动摇他,就算天天往他脑子里面灌输复仇的概念,他颤颤巍巍地听着,心里却在想——那又如何?复仇可以让他活下去吗?
答案是不能。
就算是复仇,该是自己的东西跑不掉,不该是自己的东西,也拿不来。
然后他来到了沈家,遇到了他生命中的光辉,他以为已经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了,特别是在有饭吃有衣穿的时候,他已经很满足,就算下一刻让他立即去死他也愿意。
接着,更大的幸福拥抱了他。
他的先生,看似严厉,实则总是关照自己的先生。虽然三个月的时间便让沈元亦掏空了先生肚子里面的东西,让他无法胜任先生一职,但沈元亦还是很感激他,因为是他帮助自己武装了头脑,与从前那个野兽臭虫般的沈元亦彻底分别开了,懂礼知礼,也更有资格…成为姐姐身边的乖巧弟弟。
现在,他也许能够拜在大晋最有才华的王学文大儒名下,成为人人羡慕的王学文弟子!
沈元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熄了灯的房间里面,唯有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星星,而且就算他兴奋得一夜未睡,第二天起来仍然精神奕奕地等待消息。
而事实上,先生的效率也很快。
虽然他感觉到有些被算计了,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这个天才弟子,他便也没有计较这么多了,兴冲冲地去找了老师,跟他说起了自己发现了一个好苗子。
当时他太兴奋,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就是他一贯的死对头,也是王学文的挂名弟子的那人,用冷嘲热讽地语气刺他:“听说你最近在一户勋贵家中给庶子当老师?区区一个庶子,能有什么才华?”
这人虽然学问一道,与先生不过半斤八两,但因为他出身好,父亲在朝中颇有权势,所以连带着他也为人高傲起来,尤其是在他靠着父亲被提拔到一个实权部门的八品官员之后,更是眼高于顶,若不是在王学文老师面前,估计能够说出更加难听的话。
先生气得脸都红了,想要辩驳他,却因为太生气都没能说出话来。
倒是坐在檀木书桌后面的王学文皱着眉头开口:“行之,我与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以出身断定一个人的天资。”
名为行之的人抱拳一礼,毕恭毕敬道:“老师,虽然您高风亮节,但也不能收一个庶子当学生,平白降低了自己身份啊!”
王学文脾气一贯好,就算听学生这么说也没有生气:“我本来就是一个当老师的,自然应当有教无类,身份不重要,只要是好苗子就行。周浦,你过几天便将你那学生带来我考校一下吧。”
行之不再说话,而先生则是高兴得很。
他兴冲冲转头就立马去了沈府,将这件事情告诉给了沈元亦。
“老师品德高洁,为人和善,平时鲜少生气,但你也应当懂礼知礼,明白吗?”先生十分郑重地嘱咐道。
一脸兴奋的沈元亦迅速收敛了表情,郑重其事应了。
几天之后,先生亲自带着沈元亦去了王学文大儒府上。
王学文大儒虽然桃李满天下,他的好几名亲传弟子还是朝中的二品三品大员,可他自己仍然生活清贫,并常常以此告诫自己谨言慎行。从他的院子便可以看得出来,原本是四进四出的大宅院,但大部分都是简陋而荒芜的,花园中几乎没有什么花,几乎都是一些杂草,连树都是长得随心所欲,枝叶茂盛到无人修剪。
可沈元亦还是觉得这里很漂亮,就像是书中读过的桃花源圣境,不仅让他感觉宁静祥和,甚至还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书香味。
先生是经常来老师府上的,府中的老仆熟悉他,便直接领了他去王学文的书房。
王学文听说今天沈元亦会来,特意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事情等待他,虽然只是一个拜上门的学生,可王学文仍然表达出了足够的郑重。
而沈元亦看到坐在后面的王学文,虽然身子有些佝偻弱小,但在沈元亦眼中,王学文的形象仍然无比的高大,脑后甚至闪烁着光辉,脸上和蔼可亲的笑容,令他受宠若惊,热泪差点儿都掉了出来。
“孩子,过来。”王学文朝着沈元亦招手,如同亲切的爷爷对待自己的孙儿。
沈元亦犹豫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乖乖巧巧地站在王学文身边。
“你便是沈将军的三子沈元亦?”他没有提庶子,只是问的三子。
沈元亦点点头:“嗯。”
“你可知道,你的先生今天带你来是做什么?”王学文笑容温和。
沈元亦眨了眨眼睛,声音清脆:“为了拜您做老师!”
王学文点点头,仍然不疾不徐道:“那你认为,拜我做老师,是为了什么啊?”
“学更多更好的学问!”沈元亦不假思索。
可一旁的先生却已经紧张起来,额头都快要冒冷汗了,仿佛是自己站在那里接受王学文的回答一般,他紧紧盯着沈元亦,生怕他有一点儿说错的。
沈元亦倒是表现得很轻松,仿佛王学文只是在与他进行简单的问答而已。
王学文顿了顿:“学问很多,你学完了一部分,还有更多,追寻更多的学问是正确的道理,但更好的学问却没有这个说法,所有的学问啊都是一样的,有的看似简单,实则深奥,有些看似深奥,实则简单。”
沈元亦想也没想就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可不是有好的学问与落后的学问之说吗?我看过很久很久以前的书,可那书上的道理放到今天来,大家都知道是不对的。这样的学问,就是不好的学问,不是吗?”
先生都没有想到沈元亦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可王学文只是一愣,便笑呵呵地说道:“的确,你说得有道理,但你觉得,那些落后的学问,就没有学习的必要了吗?”
沈元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可那些落后的学问,就是历史啊。”王学文捋了捋胡须,笑眯眯的,“我们读史,就是为了更好地选择啊,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以古为鉴,可知兴替。现在,你还觉得学习那些落后的知识是不应该的吗?”
沈元亦瞬间明白过来,眼睛都更亮了:“老师,我明白了!”
王学文听着沈元亦兴奋地称呼自己为老师,笑呵呵地伸手在他脑门儿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倒是机灵。”
沈元亦笑得憨憨的,米分雕玉琢的小娃在王学文看来甚是顺眼,比那些古板地整天只知道子曰子曰的徒弟好多了。
可先生却看不懂,不知道王学文为何会这么说。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王学文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严肃。原来他这般和蔼的老人,严肃起来也是有七分威严的。
“你觉得,什么是学问?”
沈元亦也变得郑重起来,他沉思了许久,才缓缓答道:“我认为…学问,是让一个人变强大的途径!”他说着,眼中不禁流露出渴望的光芒。
“好了,孩子,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与你先生说说话。”王学文拍了拍沈元亦的肩膀,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沈元亦乖巧地应是,转身出去了,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
先生兴冲冲的问道:“老师,您是愿意收下元亦了吗?”
王学文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先生一下:“周浦啊,你这小子,怎么还不及你的学生聪慧呢?哦,不对,以后不是你的学生,而是你的师兄了。”
先生没有听懂前半句话,但后半句话是听懂了的:“老师您愿意收下元亦啦!…不过为什么是师兄呢?”他不解了。
“我的亲传弟子,你也理应唤作师兄不是吗?”王学文是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现在却露出了孩童般顽皮的笑容。
先生有些震惊。
虽然王学文桃李满天下,可大部分都是挂名弟子,只是王学文对待挂名弟子,也如同其他老师对待亲传弟子般负责。
王学文真正的亲传弟子只有寥寥不足十人,每个都是人中龙凤,这人中龙凤不是指身份,而是指天资与才学!
先生本来以为,能够让沈元亦被老师收作弟子就已经不错了,没有想到老师竟然打定主意要收元亦为亲传弟子!
那一瞬间,他的心有些动摇了。要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他一个年过三十的大男子,努力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徘徊在下游,亲传弟子什么的,连想都不敢想。可是自己的学生,却轻而易举地成为了亲传弟子,以后还会成为自己的师兄…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眼前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东西。
最后,还是沉寂下来,变成释然。
这事,他应该高兴才对。
王学文对于先生的情绪变化看得很清楚,如同他这个年龄的老人,看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如同看白纸一般轻易。
“你能够想通就最好。”王学文很是欣慰,自己这个弟子虽然天赋不足,但心性着实不错,这般事情也没有成为他的心魔,本来他都有些担心的。
先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弟子本就天资愚钝,便也没有什么好困惑的,能够成为元亦的启蒙老师,反而是我的荣幸。”他是真的看开了。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元亦这个孩子的确是聪慧,你是要我亲自点明,但他在我开始与他说学问好坏之时,便已经明白,我这是答应收下他了。”王学文笑盈盈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显然对这个新收的学生很是满意,“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唤我为老师啊!”
“原来如此。”先生恍然大悟,彻底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负面情绪。
“好了,你让元亦先回家准备一下吧,明天让他一早就过来,以后每天都不能拉下,风雨无阻,知道吗?”
王学文虽然是和蔼的人,但该严厉的地方,他从来不会有丝毫含糊的。
“是。”
先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