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更事的好处是,连撕裂般的疼也是过得去的。

但她已经长大,是个刀枪来时不便躲藏的成年人。

何况姜祠是父亲,后来的姜行,既是哥哥,也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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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提克巧遇春回时,春回曾问姜湖,最后一次见姜行时姜行是什么模样。

姜湖那时说姜行还是她喜欢的哥哥样儿。

但不一样。

她不怕姜行,但她怕那个病床上的人。

这几年的昏迷卧躺,姜行伤后的病中仪态,早已不是姜湖记忆里曾经拖着她爬墙的鲜衣怒马的恣意少年,也不是后来英姿勃发的硬朗的男人。

他变得苍白,羸弱,甚至不堪一击,不及冬末这打在窗棱上的风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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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湖在廊道里站了很久,久到护士上前问询,她才推开姜行的病房门。

进了门,扑面而来一种春深般的暖意,和一种更为清晰的沁入鼻腔的药水儿味。

姜湖推开门后一扇雕花隔断,才看到一株大型绿植后的,姜行那张比她上次见时更凹陷了些的脸。

姜湖俯身,脱了高跟鞋。

脚赤足踩在地面上,没了声音,就完全吵不到正在沉睡中的姜行。

走近了,姜湖用眼描摹姜行的五官。

他脸仍有些许浮肿,用之前姜行形容她的词来说——丑。

姜湖靠近床边坐下,有些怀疑那双闭了许久的眼睛,到底是否真的有睁开过。

姜湖又在床畔坐了许久,等她的疲惫慢慢浮上来,她摁着额头想要眯一会儿的时候,突然,有股力道拉住她搭在床沿上的手。

姜湖下意识看了眼她的手,而后顺着她的手去看那个拉她手的人。

她视线斜垂过去,见姜行掀开眼皮,黑眸正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见姜湖看过去,姜行动了下唇,吐了个字。

时酒昨日说姜行还说不了话,此话不假。

姜湖没从姜行的嘴里听到声音,他开了口,但没有发出清晰的声音。

但这么多年来,姜湖实在熟悉姜行的这个口型。

姜行说的那个字是:丑。

丑姑娘…这么多年来,他用来形容他妹妹就没别的词儿,没一个好词儿,姜湖服。

一别多年,他刚睁开眼,便给出这样的开场白,姜湖亦觉得好笑。

姜湖想踢病床一脚,狠狠地,又觉得不太合适。

最后她只笑了声,冷冷说:“是丑,你想我帮你照照镜子?”

姜行闻言也微翘唇。

他扯住姜湖手的力道没松,且轻握了她掌心一下。

握完了,姜行将适才挪移开的视线又重新投到姜湖脸上。

姜湖全身被他这沉寂太久的清亮眸光裹着,眼角突然狠狠湿了下,毫无征兆,是不可抗力。

当年投的这个胎,是欠他的。

姜湖骤然站起身。

姜行以为她要跑,可她没走远。

姜湖站到姜行床头,再度俯下/身。

她细长的手指伸出,捏了姜行的脸一下。

手感糙了不少,姜湖微拧眉。

而后她垂下头,将唇直直印在姜行眉心,这吻温热而柔软。

欢迎回来,我的哥哥。

***

姜湖没一直候在医院里,一方面是暂时不想碰上姜式武和程佩,另一方面是她已经有许久没替姜行清理过房子,此刻记起,还是当是时把事儿办了的好。

姜行的公寓在城北,姜式武和程佩此前基本不会涉足他们的小空间,如今更不会去碰。

门锁里存了姜湖的指纹,从多年前便是。

如今姜行醒了,姜湖进电梯前,记得踱到云柜前把近来的信件都取了出来。

储物箱一打开,里面出现了几封列得整齐的信。

姜湖将信封拿过来,看到了上面复杂的邮戳。

不同的信封上,印有不同的语言。

一个个邮戳,是这些信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证明。

如今这年头,通讯发达,但信仍走得慢。

最终没走丢,能到目的地,靠得也得是人品和缘分。

姜湖扫了眼信封边角,从上面看到了几个字母“hui”。

这些信都是来自春回。

有的来自约旦,有的来自巴林,有的来自巴勒斯塔…

来自春回走过的许许多多个地方。

其中一个信封已经被磨破,姜湖将信纸从里面抽出来。

她看了眼信纸上的抬头和第一句话。

抬头是姜行的名字。

第一句话是:“我很好。”

姜湖又扫了眼最后一句:“望你好。”

姜湖没看其余内容,那只属于姜行。

姜湖也不需要拆其余信封,她已经知道剩下的那些信里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话都是什么。

想必全部一样。

都是报平安,和一个日日夜夜在重复进行的祈祷。

春回已经不是当日柔弱的小姐姐,如今的医生春回是个穿行在世界各地救死扶伤的强大生命体。

可她飞得再远,站得再高,牵着她的那根绳,还在姜行身上。

孽缘。

姜湖将信都收好,郑重抱着。

而后她想起她留在北松的那张字条。

后面写了她离开的缘由,前面是她在国内的手机号码。

她给自己留了一个机会,可又过了这几十个小时,她的世界安安静静的,没得来什么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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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栖息地

第三十三章:原来你也在这里

八点,瞿蔺再度落地。

落地之后,在去往山电的路上,他继续试图联系唐见善。

这次痛快,拉线声响了三秒,就有人接听。

老唐猜得准:“瞿。”

一个字,犹豫、忐忑、开不了口、担忧…一应俱全。

瞿蔺拿着手机的手,指一紧,问:“谁又出什么幺蛾子?”

老唐顿了一秒,回:“没接到,姜姑娘不见了。”

瞿蔺:“…”

不见了,这三个字留下的可想象空间太多了。

两边一时都静了。

瞿蔺只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胡乱蹿撞,没着没落。

搁到要上战场的而今,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玩意儿叫牵挂。

瞿蔺:“店主怎么说?”

老唐回:“跟着一男人走的。”

瞿蔺:“…”

这话听着…依旧不是什么好事儿。

瞿蔺:“什么方向?”

老唐撂了话:“留了张字条,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行李还搁我这儿,往好了想,是平安回国了。”

瞿蔺:“老傅怎么说?”

老唐:“这家伙又失联了,指望不上,所以我确认不了人到底回去了没有。”

聊上几句,瞿蔺挂了电话。

此刻车窗外这八点的太阳,竟不是暖的。

人不见了,可他此刻找不得,他要去的地点近在咫尺。

瞿蔺望了眼卫南这车的后视镜,想起来那日后视镜里那个渐渐变小远去的姜湖。

他们是这么个结局吗?

萍水相逢,再潦草离散,没说再见,也还没说喜欢。

还不知彼此生于何时,还不知对方归于何处。

这是要坐实他是睡完跑的男人,且不让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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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山电所在区域内。

瞿蔺随卫南进入已经离开学校搬至戒严的“禁入区”内的应急指挥中心。

海风依旧,天蓝如故,但一路驱车过来,在靠近电厂的区域内已不见平民。

直升机在低空悬停,轰鸣声刺耳。

消防车、混凝土泵车原地待命。

下了车,瞿蔺放眼望去,他视野之内出现的是各色制服。

有消防官兵,有待命的医务工作者,有警察…

橙,白,蓝,军绿。

都是生命最忠诚的保护色。

还有那些在新闻字眼中和引人敬畏的职业无关,留不下职业与姓名,以“死士”被统称的那些电厂员工。

人群肃立,如同瞿蔺在交火地区见过的那些整装待发的民兵。

像将离鞘的剑,蓄势待发。

脚步声,各色叫喊声、口号声传过来。

“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