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睁开眼,揉了揉,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十二个小时的飞行,着实有些疲累,睡睡醒醒的,她也没将时差倒明白。

机身在跑道上面滑行,正是伦敦的夜晚,笼罩在黑幕下,几乎看不清什么。但还能看见护栏外面一溜的机场酒店的顶灯,约莫窥测到它们略显陈旧的外观。再到英国,倒没撞上什么皇室奢华的滋味,而是一股被静谧缓缓裹住的感觉。

一路开车到伯克利酒店,伦敦的夜景并不如S市这般绚烂浮夸,照亮了道路和周围些许的建筑,而整个伦敦的轮廓,便大半隐匿在黑暗里。

伯克利酒店门牌编号在 Wilton Place,白色的门廊安静低调。冬日里,只有门童头上那顶高高的软呢礼帽配着身上的厚呢大衣隐约透出这里的英国绅士派头。

踏上三级台阶,再上三级台阶,推开玻璃转门,两张柠檬黄的皮沙发坐拥一个红火闪烁的大理石壁炉。酒店前台隐藏在壁炉墙的左后方,办完入住登记,工作人员便立马迎上前来将两人带去客房。

酒店客房悉数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室内设计师设计,自然都别具一格。安之进了客房,先游览了一遍,随后还算满意地朝何凌希点点头。对于这个有些孩子气的举动,男人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心。

两个人都泡了个澡,旅途疲累霎时去了不少。安之趴在沙发上,用手支起脑袋,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往前头一放,继续研究飞机上还没研究完的自助游行程。

何凌希则立在窗前,浴袍松垮地裹着,看不出神色。回到故地,要说心情如何,还真没有太大的波澜。儿时住在S市,之后迁居伦敦,而后到剑桥读书,偶尔也会在西南部的古堡里住上一些日子,毕业后也去美国闯过一阵子,后来移居到S市工作。对于他来说,从来对哪里都没有过多的眷恋。吾心安处,既是我家,他还记得这么一句古语。

女人边看边打着标记,何凌希也没多管她。本想给她配个导游,没想她也是在国外飘摇过几年的人了。她想自己一个人背包旅行,就随了她吧,看她也没有去太远的地方的打算。

“你在这里还用原来的号码吗?”安之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来,问他。

“嗯。”他额首,转而又道:“我明天要动身去西南部,那里不一定收得到讯号,我再给你个号码,如果打不通,就打这一个。”

他从茶几上拿过纸笔,飞扬地写下一串数字并签上了一个“希”字。

安之拿过纸来,道:“你字写还真挺好看的。”一撇一捺,规整又不失灵动与笔力。

“小时候被母亲逼着练,练出来的吧。”他盖上笔盖,语气很淡。

“凌希。”

他疑惑地抬头,正撞上她探究的目光。

“我总觉得你在说自己过去的时候,特别淡然,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安之甚至觉得那种语气,更确切的说,是淡漠。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他随即转移了这个无意义的话题:“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公事忙完了我就去找你。到哪里都要小心一点。”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或许是他们文化背景不同的关系,是不是在他看来,过去的就都是毫无意义的呢?她将思绪拉回,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鼻子底下一张嘴,实在不行也能问人。话说,我在英国也就能转悠个一个多星期的样子,总得回家去过年。”

“我尽量在那之前赶来。”他俯身在她脸颊上印下个吻。

她抬眼,视线撞上男人半敞的浴袍,大片结实光滑的肌理冲击了视线。面色不自然地就红了,再往上就遇见男人深邃的目光,又给直直吸了进去。

天下乌鸦一般黑,与其等着被黑,不如先染黑了自己,这算不算是自我欺骗呢?

无所谓了,既然决定不放手,那就是已经准备好接受哪怕最残酷的事实了。欲擒故纵也好,口蜜腹剑也罢,她心里清楚便就算了,谁让他们只是仰仗着彼此之间的互相爱恋而生活着呢?

她将他拉近了自己,吻了下去。

被动与主动的相互拉扯,有时候爱情,更像是一场战役。

这世界有人醉,便也有人醒。

三层的别墅,每一个房间每一条走道都亮着灯。从管家到女佣,保镖到司机,配备齐全。在这块高档别墅区里也是鲜见的。但这对Alina来说,只是临时的住地而已。所谓的铺张,大抵也不在她的词典里。

书房的灯光稍显柔和,她端坐在倚内,脊背也是挺直的,手指悠然地一页页翻过。敲门的声音响了三下,她吩咐来人进屋。

侍从走近,恭敬地将一封档案袋放在桌上。她额首示意他下去。门再度被关上。Alina合上书,轻放到一边,将档案袋拿来拆开。

是装订齐整的一叠资料,而上面所有的内容都只关于一个人——安之。

通览了一遍,大抵也就十多分钟。当Alina放下资料时,她竟觉得无所适从。这个女人甚至无法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何凌希选她,为了什么?

提起听筒,按下一串号码,等了片刻,电话便通了。

“继续跟着他们,把每天的行踪都寄给我。”

她冰蓝的瞳仁,闪过异色。手指划过资料的尾页,或许,可以从这里下手也说不定。

翌日清早,一辆高级轿车便候在伯克利酒店门口等何凌希了。

安之撑着不断翻涌的倦意起来,替他整了整衣服。早餐很丰盛,但她也没多作流连,准时准点地送男人下楼。

伦敦半夜里就飘起了大雪,早晨都没能停下来,只小了许多。街上还没有太多人,显得些许冷清。

他和她道别,说了再见。他们拥抱了片刻,他上了车,合上门。她就立在积雪的街道上,看着那辆车远去。

他回头瞥了一眼,白雪皑皑的街道,安之披着鲜红的大衣,衬着她明亮温暖的笑容,这一幕深刻镌在他脑海里。

送走了何凌希,安之倒像是完了一桩事儿。回房间先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已是临近中午了。

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是母亲里打来的。安之打了回去,母亲说和父亲决定这些天到M市去旅游知会她一声。大抵是怕她国际漫游太贵,母亲和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安之都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呢,就只听到嘟嘟声了。

想想父母双人旅行,心里便觉得暖暖的。她稍作打理,背上行囊,手里握着照相机和notebook便出门了。

鉴于飘着雪,又是寒冷的天气,安之坐了巴士直奔圣保罗大教堂。

伦敦的巴士对于观光者,大抵是很棒的工具了。在临近中午的时间段乘客稀少,靠窗坐着,就能游览这座城市的街道。

安之对教堂,总有些偏爱。教堂,在她心里总代表着圣洁和誓言。而对于旅人来说,寻求宽恕,洗涤心灵的尘埃,也算是旅途的目的之一吧。

走进教堂不免就会为那宽广挑高的中殿赞叹不已,天花板上的绘画细腻精致。从教堂一侧爬上数百层阶梯,对着耳语廊的通孔说话,神奇回音效果在其他任一通孔都可以听到回声。从耳语廊再往上便抵达塔顶,从这个角度眺望伦敦市区是绝佳的。

这一座城市没有太多的高楼林立,甚至有时候显得古老陈旧。但却让安之感到无比轻松,或许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她,萍水相逢,她只是一个过客。

何凌希抵达英国南部的莎莉城堡,已然夜深。古堡落尽冬夜里,那面阴森凄厉。傍水近林,在春日里该是生机勃勃的气色,无奈冬日却是死寂一般。

高大笨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侍从女仆纷纷躬身迎接着年轻少爷的归来。

明亮耀眼的水晶吊灯悬在高挑的天花板上,繁复地花纹绘上墙壁,扶手,攀岩而上。而这座古堡的女主人,博林夫人,顺着扶梯,拾级而下。

淡金色的头发盘起成髻,高挑的身形,长裙垂至脚跟,年岁虽长,眼角依稀有几道纹路。但凌厉的神色,优雅的步伐,以及悠然搭在扶手上的细长手臂,无一不在炫耀着岁月给这个女人带来的成熟大气。

“母亲。”何凌希的语气没有起伏。他们亲吻脸颊的动作,也是客套的。

“欢迎回来,我的孩子。”但博林夫人的目光里,染着慈爱。

壁炉暖烘烘地靠着,照应出炉边沙发上两个人面对着的轮廓。

“冬天总是那么地漫长。”博林夫人端坐在沙发上,双手相叠放在大腿上,略显苍白的面色被火光映出了暖意。她鲜少有这样的表情,柔和里透着三分无奈。

“我询问过Delle医生,他说您的心脏状况并不太好。”

“所以,我想你尽快回来接手FL。我有感觉,风暴快要来了。”

FL原本只是一个小型的家族产业,对于处在鼎盛时期的贵族们来说,所谓的生意,不过是玩乐罢了。但坐吃山空的挥霍,渐渐使家族迈向了没落。继承父亲爵位的长兄全然不懂经营,公司年年亏损,反成了家族的累赘,最后变卖了这栋城堡抵债。

她只得从中国回国来处理这些事,没曾想丈夫竟在此时去世。悲伤由此孕育出了力量,用变卖城堡的钱作为投资,她花了数十年,让FL成为了商业巨头。英国唯一的本地产茶庄园就在FL名下,如今已进入了伦敦市中心的高档美食店。这个商业王国,几乎是她一手缔造的。她唯一的儿子,四处闯荡了多年,成绩斐然,也该她休息了。

“母亲,或许它已经来了。”何凌希却将手边的便携电脑打开,找出文件,展示给博林夫人。

博林夫人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有几成把握能过这一劫?”

“八成。”他合上电脑。

火光在壁炉里跳跃,闪烁不定。

在King's Cross坐火车,下车后搭车站门口的巴士,安之七拐八弯地总算是到了剑桥。几日来将伦敦逛了个大概,于是想往更远一些的地方去,安之便想到来剑桥看看。

早上还和何凌希通了电话。他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疲惫,却仍旧温暖。她和他说着行程和一些旅途趣事,电话那头的他低低笑着。挂电话前,他说他那里一切顺利,会尽快赶来陪她。她应了一声,心情却是瞬间明亮了起来。走路的步伐都连带着轻快了起来。

剑桥的名称来自贯穿其中的剑河,河流狭小而平缓,蜿蜒流淌过整个小镇。巨大的柳树守在两岸,冬日里,它们保持着在冬季里的肃穆,庞然而寂静。

这个由文人所诞生的城市一直浸泡在温文尔雅的气质里。

何凌希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啊。她微微地叹息。

剑桥大学几乎等同于剑桥这个城市。因为剑桥的各学院分散在全城各处,市中心几乎被学院所包围,每一条街道都是剑桥学子的生活区一般。学生们骑着车或者抱着书走在街上,街上铺面大多是书店或者文具店,小酒馆和咖啡馆里坐着的多是学生…

她好像可以看见他曾经走过道路的身影,是不是也带着一些稚气呢?他穿着院服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或者他在这里,也有过美丽的爱情吗?

无人解答,她只是走走停停,偶然拿起相机,照下某个影像。

走进一家书店,安之正淘着原版书。小店的格局很紧凑,一排一排的书架相隔很近,安之一点点边走边看。收银台边的墙壁上,还镶了一个电视,播放着新闻。

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的号码,父亲上次住院的医院。她接起。

“安小姐,您好。我们联系不到您的母亲,于是就联系了您。您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并不是很好。请问您有时间到医院来与主治医生面谈吗?”

检查?安之疑惑之余追问道:“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病症么?”

“我们初步诊断可能是血癌。我们建议您父亲尽早住院。”

安之定在那里,语调平缓地又问了一遍:“是…什么?”

“安小姐,这只是初步诊断,您请不要过分…”

电话被安之掐断,她退后一步,随即立刻扭头跑出了小店。一边奔跑,一边掏出手机拨打母亲的电话。

“嘟——嘟——”

接电话…拜托,接电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混乱得无法思考…

无人应答,于是,她一遍一遍地拨打,按掉,再拨打…

道路上的人纷纷扭头看这个疯狂奔跑的中国女孩,而她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直到气喘吁吁,安之才停下脚步,伫立在宁静的街道上,剑河的水悠然的流淌,时而在风里飘荡开一阵阵波纹。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她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在身侧…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早晨七点多的光景,伦敦又一次落在漫天飞雪里,纯白一片一片,覆盖了脏乱的小街道,覆盖了奢华的欧式穹顶,覆盖了这座阴沉的雾都…

安之刚下出租车,便被寒风包裹住,雪花不断落在她的衣帽上。她拉了拉大衣,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摆在她脚边。她便拖着拉杆箱进了机场大厅。

昨日从剑桥赶回伦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却是坐立不安,脑袋里混乱一片,思考不能。母亲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而父亲的,她断然是不敢尝试,怕听到他的声音就无法克制自己的慌乱了。

于是,她唯一想到还能做的,就是拨打何凌希的电话。结果却是同样的无人应答。尝试数次无果,她才恍然想起何凌希另给过她一个号码,便立刻从随身携带的本子里取出来,拨过去,怀着焦急、忐忑、混乱的心绪。

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她几乎要哽咽出来,可听筒里传来的却是纯真的一口英语,那人在说:“您好,这里是博林公馆。请问您找谁?”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拨错了电话,只下意识机械道:“Eric.”

对方的声音柔软却是冷漠的:“少爷外出不在,请问您需要留言吗?”

安之当时一蒙,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留下了“待他回来,望能回电”的简讯。

到了宾馆,安之就着手预定最早一班回S市的机票,她务必要去一次医院,将事情弄弄清楚。敲定了第二天早上的航班,她立刻开始整理行李,一直到九点多才停下来。期间,她时不时查看手机,即使她明知道没有电话进来。

一停下来,周围静默的空气瞬间将她吞噬,她立在窗边,双手捂着脸,她觉得胸口被什么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于是不停地深呼吸。

就在此刻,电话响了起来,她几乎是冲到茶几边接起了手机。是母亲的回电。

母亲说和父亲上午去M市的市场逛了一圈,手机忘了带去,现在刚回到宾馆。她询问安之出了什么事情,竟向她拨了二十来通电话。

听见母亲带着旅途中愉悦的语气,安之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要怎么才开得了这个口?即使她自己,也还没有接受和消化这个消息,又怎么说得出口。于是她只说自己要回国了,但却联系不到二老,一时情急使然。

母亲呵呵地笑安之还是那么黏人,说他们俩能有什么事。安之更是觉得酸涩,只问了两人是否身体状况还好,有否不适。母亲说是一切安好,并且过两日就会回S市。安之说了让两人一路当心安全,便匆匆挂了电话。

几乎是半跪在茶几边上,她不发一语。

办理了登记手续,安之坐在宽敞的候机厅。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何凌希的电话,这是一个夜晚颠倒下来的第几次,她记不清了。这一次回应她的,是对方已关机的提醒。心一点点下沉。

昨夜一晚失眠,她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却总是徒劳,想找个人说,来回翻了几遍通讯录,几百个号码,却一无所获。只得时不时拨打何凌希的电话,或是发着呆,直到黎明破晓。但就在她离开酒店时,也没有得到他的半点讯息。她只得在前台给他留了口讯。

机场各色免税商店琳琅满目,而在安之眼里只有灰白的颜色。这一次,她真正感到了孤立无援。父母这里,在还没有真正确定之前,她无法开口。而朋友那里,她也不愿烦劳。唯一她觉得可以尝试依靠的何凌希,却在这时,失去了踪迹。大抵这样的情况,比在法国留学时还要凄惨一些,毕竟那时无关病痛,无关…死亡…

脑海里闪过的词让安之心惊,她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拼命想甩掉那个念头。只是初步诊断,说不定就是误诊,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的…不停地说服自己,心里两种声音不断地挣扎,相互覆盖…绝望与希望并存…

上机提醒再次在耳畔响起,安之这才浑浑噩噩地起身,入了检票口。

索性跑道没有积雪,航班没有因此延误。起飞前,她又望了一次手机屏幕,最终还是不舍地按了关机键。

十个小时的航程,安之也大概是累极,眯着眼也瞌睡了一会儿,却也始终不怎么安稳。也不知道是疲累,还是着了凉,下飞机的时候,安之觉得有些喉咙痛,但也没那心思多去在意。

S市这时才是早上九点左右,安之觉得这真像一场梦。今年S市的冬天格外阴冷潮湿,安之坐上出租车,衣帽上又沾上了一层细密的雨水。

“去哪?”司机问道。

“去9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转而她纠正道:“不不,去8区。”又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她没再言语。

秦劭文在周末习惯到小区健身房健身。此刻,他正健身完洗了澡往家里走,却撞见刚下出租车的安之。拎着旅行箱,面色有些苍白。她似乎不在状态,目光无神地扫过他,匆匆上了楼。

似乎上一次看见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往外头走,满面的春风。而今这样,倒更像是…被抛弃了得表情,是何凌希么?思忖着进了电梯,他突然惊讶,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八卦的问题…不过说起来,昨天的晚间新闻里有提到,似乎董事长博林夫人出了什么状况,FL就要易主了…

安之放下了行李,又匆匆出门了。她知道周末是没有门诊的,那个主治医生也未必找得到,但她只是想碰碰运气,毕竟,坐以待毙实在难熬。

赶到医院,问了前台得到的讯息却是主治医生今天休息。她有些颓丧地坐到大厅的休息椅上。

又是这一家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病患的呻吟…家属哭天抢地的呼喊…有人蹒跚着与她擦肩…有人边咳嗽边走过她的身旁…

“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