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好看?”他问。
“山……树、还有雪。”七宝轻轻地挪动身子,想要从他怀中逃开。
张制锦一声冷笑:“照我说,不好看。”
七宝吃了一惊,听出他的声音里好像也有当时北风卷雪的气息。
“大人?”她心惊胆战,不知自己又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给他不由分说地摁在了桌子上,重重叠叠的裙摆给撩了起来,堆挽在他的臂弯里。
七宝无法动弹,目光所及,只有眼前那副卷轴,那苍翠素白的山色扑面而来,北风俨然化作了无形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将她刺穿了。
身不由己之中,耳畔是他隐带低喘的清冷声音,道:“真是……有趣,明明一句话左右人的性命,竟然丝毫都不记得。”
似真似幻。
噩梦之中的七宝奋力一挣,醒了过来。
同春早听见了动静,披着衣裳过来查看,却见七宝满头大汗,蜷缩在床内。
“是又做了梦?”同春吓的问,又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七宝喘了口气,转头看向同春,怔怔地盯了她半晌,眼底的恐惧之色才慢慢退散了。
同春给她抚着背,道:“好好的怎么又做了噩梦呢?这惊悸之症已经许久不发了呀。”自从那次从秋千上掉下来后,起初那几天经常发梦,后来渐渐地便好了。
没想到今晚上仍然如此。
七宝道:“我口渴。”
同春忙去给她倒茶,七宝举手抵在额头上,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昨儿是大雪。今天是十一月三日了。问这个做什么?敢情是想回府了吗?”同春捧着热茶回来,先让她漱了口,才又捧着慢慢地让喝了半杯。
七宝转头看向窗棂上,这会儿才过子时,夜正深沉。
吃了茶后,七宝定了神,便又叫同春自去睡了。
她回身躺下,可心却仍是怦怦乱跳。
大雪过后,是啊……在梦里,大雪过后,自己也在这庄子里,而且还发生了一件事,可之前怎么竟忘了呢?
第56章
次日,苗夫人早早地打发了绮罗过来。
昨儿就嘱咐了让七宝起早去老太太房里陪着吃饭,苗夫人怕七宝睡着或者赖床,特又叫丫鬟来催一催。
七宝厚厚地穿了一件白狐裘的大氅,兜了风帽,抱了手炉,出门往老太太的上房过去。
苗老夫人早就起了,七宝的舅母鲍夫人,表嫂钱少奶奶以及苗夫人正在陪着说话。听外头说七宝来了,钱少奶奶就先站起身来,迎了她入内。
老夫人把七宝抱入怀中,握着她的手问:“可冷吗?”
七宝道:“穿的多,不冷。”
老夫人又笑问:“晚上可睡得安生?有没有叫他们仔细看着火盆?庄子上不比城里,这儿风大,别冻坏了你。”
七宝道:“火旺的很,他们看的也仔细,老太太不用担心。”
于是鲍夫人跟钱少奶奶张罗着摆上饭来。七宝平日在国公府内吃的就少,到了庄子上,饭菜自然有些不太合口味,只是她私下里吃的时候,就少吃两口,若是陪着老太太,则不管怎么样都要尽力地多吃上一些,好让老太太看了欢喜。
于是七宝尽力地吃了小半碗鸡丝口蘑汤面,喝了半碗红枣银耳粳米粥,又吃了两筷子小菜。
就算如此,老夫人还觉着她吃的少,不住地问她是不是觉着不可口,心里想吃什么,叫底下做之类的。
苗夫人道:“她平日在家里,时常连早饭都不吃,来到庄子上反而饭量大了似的,吃的都是在家里的几倍呢,我心里还怕她吃撑了。您老人家就别劝她了。”
老太太这才高兴,因笑对七宝说道:“你们这时侯来,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少,无非是些山货之类,没什么稀奇。等你春夏或者秋天的时候来才好呢,这外头的花也好,果子也多,让盛儿带着你出去山上逛,保管你不想回府了呢。”
七宝听得心动:“虽然我觉着这会儿也很好玩,但是等过了年,我也一定要再来的。到底要把四季的风光都看个遍。”
老太太笑道:“这样才好。”又回头对苗夫人道:“你可听见了?等过了年,要再带她来多住几天才好。”
苗夫人笑说:“知道了。她本来就贪玩,只怕更加玩的心野了。”
这会儿七宝的舅母鲍夫人便说道:“姑娘过了年才十六岁,生得又这样好,自然不能十分拘管了她,让她开心儿些是好的。”
钱少奶奶也说道:“到了我们这里,住没好住的,饭也没有很好,若是再不能让姑娘开心些玩耍,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于是大家吃了早饭,又围着炉子说笑了半天。
这两日老太太的病也都好了,兴致极佳,在屋子里坐的有些犯闷,便带了众人出门,到后面的花园里走了一趟。
地上的雪这会儿都已经清扫妥当,院子里一些花草上还顶着些雪,更有墙角十几棵的红梅腊梅,交相辉映,开的茂盛,香气一阵阵飘了过来。
老太太便指着那腊梅,让折几枝给七宝放在屋子里,又对七宝说道:“这腊梅最香,有了这两枝,屋子里都不必熏香,这香气又比别的香味还沁人心脾呢。”
正说着,外间苗盛走了进来,上前拜见过后,说道:“我大哥哥说,今儿康王世子殿下还要过了中午饭才走,特让我来告诉老太太跟太太们一声。”
七宝在旁听见,心中想:“他果然也住了一夜,真是稀奇。”
老太太忙道:“让你哥哥跟父亲好生招待,别缺了礼数。”
苗盛答应着去了。
昨儿赵琝来的时候,苗夫人已经知道了缘故,此刻不免说道:“这位世子倒是宽情。”
鲍夫人也说道:“世子殿下本是金枝玉叶,难得不嫌弃我们这庄子粗陋,实在是个又尊贵又和气的人,只是他肯如此,自然是念在跟府里的关系。”
苗夫人便只笑了一笑,并不说别的。
这会儿老太太因见七宝跟着自己大半天的,怕她觉着无趣,便跟她说道:“待会儿盛儿回来,让他带着你去后院管牲畜的地方去看看,那里养着两头梅花鹿,还有些兔子,獐子,锦鸡之类的,还有一匹枣红马才生了小马驹,据说甚是可爱,盛儿很是喜欢,你也去瞧瞧。”
七宝听见“梅花鹿”,心头一动,有点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不多会儿苗盛过来来了,便带了七宝跟同春前去。
三个人从旁边的夹道,穿过花园,又过了一重小跨院,出角门又走了一段,才算到了后院。
这个场院也是极大,马厩里养着十几匹马,另外骡子,耕牛之类的也有十几头,都有专门的仆人照管,因为方才都添了食水,早早地也都打扫过了,仆人们都散了,且先前苗盛又要带七宝过来,所以早早地又打发他们回避了。
这会儿苗盛跟七宝说:“我原本想学骑马,老太太只说我还小,怕我摔着,幸而有了那匹小马,等它略大些,我就可以骑着玩了。”
说着,便叫仆人将马厩打开。那小马驹已经跟苗盛熟了,听了他的声音早就颠颠地跑了出来。
苗盛将它的脖子抱着,引它给七宝看。
七宝瞧着它皮毛水滑,便大胆伸手抚了一下。那马儿扭了扭脖子,瞪着极大的眼睛瞅着她,样子看着甚是温驯,七宝才不那么害怕了。
七宝左顾右盼,心里有点忐忑,半是期待又半是畏惧地问苗盛:“鹿呢?”
苗盛便忙又叫了两声,让仆人把那两头梅花鹿放了出来,小鹿很是亲人,看到人多,就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仰着头嗅来嗅去。
苗盛笑道:“它这是要吃的呢。”
于是跟仆人要了两块豆粕饼子,掰开了一块儿给七宝让她喂鹿。
七宝迟疑地握在手中,眼睁睁地盯着看面前的小鹿,谁知那鹿闻到豆粕的味道,早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去吃,舌头舔到了七宝的手。
热乎乎的舌头掠过手背,七宝不防备,便叫起来。
小鹿嚼着吃了豆粕,意犹未尽,便向着七宝不住地拱头,仿佛还要。
苗盛正给小马驹也喂了些草,见七宝有躲闪胆怯之色,苗盛便笑道:“表姐,它又不会咬人,你怕什么?”
七宝之前本从没有近距离跟这些小牲畜接触,方才也不是害怕,只是心中惦记着一件事才失了神而已。
她向来在苗盛跟前充老大,这会儿自然也不想丢了脸面,于是道:“我哪里是怕,只是给它舔了舔觉着痒痒罢了。”
同春见那梅花鹿长的好看,就也大胆过来拿手去碰它的头。
七宝盯着那鹿儿骨碌碌的眼睛,却没有了玩乐的心思。
一时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旁边走开。
七宝转过头,看向场院西南角的那座屋子,半晌问苗盛道:“那屋子里……可有人住吗?”
苗盛只以为她好奇,便看了一眼道:“那里没有人住,里头放着的都是些草料。要喂马喂鹿的时候就去取。”
七宝凝视着那座房子,心中有一种难以按捺的冲动,很想在这时候走过去,将门打开看看里头是否有什么人。
她定定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扇,双足虽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渐渐地眼前景色变幻,已经不是现在了。
也是大雪之后,场院上并没有人。
那时候七宝也住在这庄园里玩耍,因为之前已经随着苗盛来过两回,心喜那小鹿,这日,便偷偷地一个人跑了来看。
她从院门口进来,边走边打量。
本来那两头小鹿已经跟她熟悉了,鹿儿性子灵敏,一旦听见熟悉的人的脚步就会远远地奔过来。
不料这次七宝走到中间,等了半天,却并不见鹿儿来靠向自己。
七宝有些惊奇,四处张望,疑心它们跑到大牲畜栏里去了。
才往马厩靠近一步,那高头大马便有些躁动不安地叫了声,蹄子嗵嗵地踏地。
七宝忙又退了回来,不敢往前,又怕耽搁久了给人瞧见,她突然想起苗盛说那房子里是有给鹿儿的食料的,若是拿了豆粕饼子,那鹿儿闻到食物的气息一定会主动跑出来的。
于是七宝转身跑到那草料房子前,晃了晃门,果然没有关。
她心里高兴,便把门打开,迈步走了进去。
这草料房很宽阔,是四间房连着,中间并无间隔,干草等整齐地堆叠在一侧,另一侧又有些麻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也靠在墙边堆叠的极高。
七宝左右看看,本想去抽草,又怕鹿不爱吃,便去解麻袋,想找豆粕饼子。
谁知才走到那麻布袋子旁边,举手要解的功夫,鼻端竟嗅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那会儿七宝还不知是什么味道,只是觉着异样,便歪头往旁边那布袋旁边的草堆里看了一眼。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瞧见一点柔褐的影子,明明是梅花鹿的颜色,瞧着像是鹿趴在那里。
七宝大喜:“你这小机灵鬼,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自己跑进来找吃的了?”
七宝说笑着忙跑了过来,不料当看清楚眼前所见的时候,七宝吓得几乎没了呼吸。
原来她眼前所见,并不是那只活生生活蹦乱跳的小鹿了,鹿儿瘫在地上,已经有些僵硬了,喉咙边上有很大的一道血口子,血肉模糊的像是给什么野兽撕碎了,地上也略溅了些血。
七宝吓的才要尖叫,旁边有个人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把她猛然抱住。
在他靠近的一瞬间,七宝嗅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息,这才回味过来,原来自己方才嗅到的那股气味,竟是小鹿的血气!
七宝无法动弹,眼睁睁地望着地上的鹿,仿佛自己也变成那头可怜的鹿。
正在惊惧交加不知如何的时候,那人在耳畔说道:“你是谁?”
七宝的泪早流了下来,滑落在那人的手上,那人仿佛察觉,手便松开了些,七宝望着小鹿,又是惧怕又是气愤,哭道:“你又是谁,你杀了小鹿吗?”
那人还未回答,身形一晃,竟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七宝正给他揽在怀中,一时连尖叫挣扎都来不及,就给他死死地压在身下,双双跌在了松软的稻草堆上。
这人身形高挑,体格健壮,牢牢地把七宝压在草上,从后面看连她一点儿身形都看不出。
七宝吓得几乎晕厥过去,本来就力气小,因为惊怕,更是挣不动了,整个人给他这样狠狠地砸落,几乎也晕了过去。
半晌,七宝才又缓了口气,正艰难地从这人身下探出半个头来,耳畔仿佛便听见外头有人声。
七宝才要大叫,那人却又抖了抖,好像醒了过来。
刹那间七宝吓得没了声音,却听那人沙哑着嗓子问道:“是、是不是你?”
七宝牙齿发抖,大着胆子扭头看去,却见面前是一张血痕狼藉的脸!也不知是伤口的血还是怎么,居然认不出一点儿本来面目,说话间唇齿微动,那口唇眼睛上也尽是血污,看着甚是狰狞,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狰狞恶鬼似的。
吓得七宝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第57章
七宝哪里见过这种恶形恶相,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人是鬼,凶神恶煞至此。
只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偏偏这男子还咬牙切齿地逼问:“到底是不是你?”
七宝不明所以,觉着他的身体好像泰山般重,把她压得半死,手又捏着她的肩膀,仿佛她不回答,就要把肩胛骨都捏碎了。
七宝浑身都僵了,身不由己地应道:“是、是我。”
男子死盯着七宝,两只眼睛不知是沁了血还是自己冒了血,越发骇人了。
七宝尽量缩成一团,舌头却都跟着僵硬了,颤抖着说:“你、你快放开我、不、不然我叫人了……”
他直直地盯了七宝半晌,声音有些冷冷的:“你怕什么?是因为害不死我,所以怕我杀了你?”
七宝忙道:“我、我没害你!”
“你方才已经应了,现在改口,是不是晚了?”
七宝懵了,仔细一想,必然是因为刚才自己害怕所以说“是我”那一句,才要辩解,他却失去力气般又压了下来。
七宝觉着自己的脸都要给他压扁了,一时动弹不得,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她抬手推搡了会儿,手上反而有些湿湿黏黏的。
七宝拼命把手缩回来看时候,竟是满手的血,也不知是小鹿的血,还是这男子的血。
不知不觉中眼泪早不知掉落了多少,这会儿情形又如此窘迫而骇人,七宝自以为必死无疑,便抽噎着哭了起来:“你这大坏人,害死了小鹿,现在又要来害我了。舅舅、表哥他们一定会找来……给我们报仇。”
男子伤势过重,本已濒临昏迷,但因先前喝了鹿血,情形略好了些。
这会儿迷迷糊糊地听到女孩子的啜泣声,他便又睁开眼睛,察觉身下还压着七宝,便缓缓一动。
终于将半边身子挪开,把七宝的半边身子露了出来。
七宝微怔之下,才要赶紧地爬出来,突然看见小鹿就死在旁边,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只是已经失去了昔日那温驯柔顺的光芒了。
七宝本已怕极,见状更是无法忍受,便索性流泪大哭道:“大坏人!”
那人听她突然大哭,恰外头又有脚步声响,便忙把她的嘴又紧紧地捂住。
七宝虽无法出声,整个人还在无法按捺地抽噎。
男子强打精神,听外头说道:“方才是什么声响?”
“听着倒像是鹿,大概是那两头鹿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在哪里撒欢呢。”
说话间,脚步声便远去了。
七宝本来放声而哭,突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也呆住了,眼中的泪滑落之后,正对上男子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七宝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男子盯着她,眼中却慢慢地流露疑惑之色,他喃喃道:“你……不是,你是谁?”
七宝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我没有害你,你也别害我,我不认识你……”
男子听到她说“不认识”,眼中的惘然恍惚重又浮了起来:“是啊,倒不如从不认得的好。不过,毕竟还是我死了最妥当,是不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七宝虽害怕,却也听出他的话不对,道:“你若是这么想的,就先放我走。”
男子的手猛然一震:“你、你真的盼着我死?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七宝觉着他是胡说八道:“明明你先杀了小鹿……我跟你无冤无仇……”说到这里,她突然无意中发现那人的嘴边仿佛带着一点血肉,却又不像是伤口。
七宝鼓足勇气细看了看,吓得掩面大叫。
这会儿七宝才明白小鹿是怎么死的。当下吓得腿软,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如果惹怒了这个人,万一他发了凶性也冲着自己一口咬下来,岂不是也会把自己活活地咬死吗?
男人本来有些摇摇欲坠,听见“小鹿”,突然又抬起头来,他看看地上的鹿,又看向七宝,眼底重泛出几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