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衣少年正沉迷放水舒坦之中,霍然觉得天光一亮,人声鼎沸,再一睁眼——
数百号人目光灼灼,齐聚某处,眼神如狼,笑容诡秘。
秦昱脑中发懵,只以为酒喝多在梦中,傻傻低头一看——
他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然后连裤子都来不及拉,霍然拉起袍子,拽着袍角,一阵风便卷出了茅房。
“啪。”鲁海将挡板放下,“各位,请开始投票。”
石子唰拉拉往属于秦昱的篮子里扔,鲁海露出猥琐的微笑,“各位,敬请期待下一位上场者——”
无论是鲁海还是制定计划的纳兰述戚真思,都一点不担心耍过人一次后下面没有人来——按照人的劣根性和泥潭共污心理,秦昱回去后肯定对这奇耻大辱只字不提,甚至会希望别人也遭遇和他一样的事,这样他的耻辱才不是他一人的耻辱,他的耻辱才有人可以分担,这和妓女希望所有人都破产卖身一个道理。
保不准他为了让大家都陷进这巨大的耻辱,还会拼命灌酒灌水什么的。
果然,没多久,2号来了。
“哗,这个大!”
尖叫。
“请投票!”
3号、4号…周而复始。
最后来的是常家小公爷,当他光彩亮相的时候,已经挤满巷子,人数是一开始十倍的百姓们,发出巨大的欢呼。
“冠军!冠军!”
“当仁不让!”
“众望所归!”
在常小公爷的尖叫声中,石子下雨般唰拉拉地投进了属于他的篮子里。
鲁海咧嘴大笑,“恭喜!”
确实要恭喜,因为从明天开始,什么事也没拔尖过的常小公爷,就要正式荣膺燕京第一弱鸡了。
“评比圆满结束。”鲁海放下挡板飞速砌墙,“下次有活动另行通知,谢谢大家积极参与,爱你们!”
百姓意犹未尽散去,兴奋之情未减——一个月之内,茶馆酒肆的话题注定将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往年占据热门头条的武举即将开始也不能。
逃过此劫的只有纳兰君让和冯哲,后者是纳兰述故意放水,看在他老妈的面子上;前者纳兰述虽然十分希望他参与,但也知道不太可能——皇太孙从不在外面任何场合上茅房,以至于燕京很多人猜测他是不是专门练过憋尿绝技。
这边人人丢丑,个个面青唇白魂不守舍回到席面,眼看着先去的同伴正襟危坐谈笑自如,心中不由大恨——你小子恶毒!竟然一句也不提醒,等着瞧!
所以说,纳兰述和他的尧羽卫,在正式到达燕京的第一天,就利用人性的弱点,在燕京贵族子弟阶层中,成功地撒下了仇恨的种子,在某种程度上还使某些原本就有心结的贵族矛盾激化至不可调和,间接地造成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燕京贵族阶层的无法团结。
所以说,人性是猥琐的,阴暗是无处不在的,只要利用得好,是可以无坚不摧的…
怀揣着巨大耻辱的燕京贵族子弟回到席上,一开始还魂不守舍,然而很快便从同伴回席时那惨然的脸色上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和安慰,有些事也不想太介意了,没事,燕京最弱XX?有小常垫底呢!
慢慢便开始放开,吹拉弹唱样样来,燕京子弟好风流,人人都有一手玩中绝技,一开始还拘束着上头坐个铁面王纳兰君让,渐渐酒酣耳热,便闹得不休。
“这些玩意都腻了。”秦昱是第一个倒霉蛋,此刻见众人眼神看来都不善,心中也难免不安郁闷,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倒有个新玩意,不知可能博殿下和诸位一乐。”
纳兰君让早已发现众人神色不对,却又不能确定是什么事儿,看来看去,似乎都是出去上了趟茅房后,便神情有异,本已经不耐烦,此时心中一动,一边示意护卫去茅房查看,一边颔首道:“好。”
秦昱一笑,啪啪拍了两掌,应声进来一个女子,年纪不大,十七八左右,肥壮异于常人,五官倒和燕人相似,但显得紧凑扁平,一双微褐的小眼珠,转动起来光芒凶狠,头上扎了深绿头巾,身上只穿了红色紧身短褂,赤着粗壮的小腿,站在那里,呼吸起伏间肥肉一层层地颤。
众人都惊骇,燕朝女子少,所以对女性的美的要求就更趋于女性化,喜欢娇小苗条,眉目细柔的少女。再没见过如此肥胖粗壮的女人,顿时人人掩口皱眉,一副“此女太过粗蠢污我眼睛”神情。
“这是日桑国女子。”秦昱笑道,“当地风俗,以胖为美,以力为尊,喜好一种叫做‘力扑’的游戏,以自身武力和重量将对手击败,虽然野蛮粗俗,但也挺有意思,尤其一堆女子,只穿少量衣衫,翻滚纠缠在一起…”他嘿嘿一笑,住了口。
众人眼睛都亮了亮,纷纷道:“有趣。”正好燕京贵族出行,都有带美婢的习惯,一为炫耀,二为摆架子,于是都回头笑顾自己的婢子,道:“美人们,可愿下场一试?”
那些婢子名为丫鬟,实则也多半是男主人通房丫头,只求承欢主子,哪里有什么顾忌,日常随着主子在各色风月场合也混惯了,都掩口娇笑,嘤咛答应。扭扭捏捏下了场,站在场中先是一阵风摆残荷般地低笑,莺莺燕燕,香气袭人,不像在力扑,倒像是进了戏院堂子。
等到节目开始,更是各种雷人,都脱了外衫去了长裙卷了裤管,一堆粉脂腻肉,白光晃眼,冲着那巨无霸似的女人,小猫挠痒似地扒腿扯臂,扑两下娇喘不休的、走两步香汗淋漓的、被碰着娇呼不断的、一堆衣衫不整姹紫嫣红的女子,被那个巨大的外夷女人抓着掂着揪着扯着,玩小鸡似地滚扑在一起,你的玉臂压着我的裸腿,我的香肩被你的簪子扯开,一时莺呼燕啼,翻翻滚滚,热闹得不堪。
纳兰君让皱起眉,君珂更是鄙视地转开脸——不怕丢人,怕丢人都不知道!
她按说也属于佣仆身份,只是众人碍着纳兰君让的身份,不敢提让她下场,君珂也不屑于和这群女子扑击在一起,只是看着那个肥女怎么都不顺眼,这不像是现代里,某个以生产变态闻名的岛国,最具其国家代表特色的某种“体育运动”吗?
这里朝代不同于那一世,也许也是个平行空间,也许也有那许多形形色色的国家,比如刚才那变态岛国,比如传说中最喜欢把别人家的传统风俗和名人都抢了来算它家的奇葩国家…
外表好说话,骨子里其实很愤青很爱国的君珂,没法对这样的造型产生好感,正要嫌弃地离远点,忽然看见那肥女,蓦然发力将所有蚍蜉撼树一般的女子都推倒,然后在一地求饶娇呼里哈哈大笑,用生硬的汉语道:“燕人,燕女,弱的!”
众人也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君珂转过去的头,霍然转了回来。
一霎间仿佛听见很多年前,国弱众人欺的时代,那句著名的“东亚病夫!”
横悬国人头顶上的耻辱,多年后在另一个时空,居然被再次重演。而那个时代还有霍元甲挺身而出,一拳击破矮子民族的虚弱的骄傲;这个时代,却只有一群涂脂抹粉的所谓贵族,毫不知耻地捧场傻笑!
君珂对这个朝代并无归属感和热爱,但无论如何,这是汉人,容不得被异族轻藐!
砰然一声闷响,君珂还以为是自己怒极发出声响,再一回头,才发现是纳兰君让,突然掀翻了桌案。
少年皇太孙一改平日岿然不动的面瘫神情,脸色铁青,狠狠环顾那群大笑的王孙,众人接触到他的目光,笑声戛然而止,只是脸上的表情还调整不过来,一时半边脸笑半边脸扯正,滑稽如哭的神情。
“雕虫小技而已!”蓦然少女声音清脆,打破这一刻尴尬的寂静,众人回头,正见君珂冷笑步出。
“燕人弱?燕女弱?”她站在场边,扬眉直视那肥女,“你见过几个燕人?你打过几个燕女?你看见的是这个国家最不争气的那群人,你打倒的是最没骨气的那些女子,真正的燕人,燕女,你以为凭你这一身肥肉,就能击倒?”
“你这臭丫头说什么呢…”常世凌霍然站起,“你敢说我们…”
“闭嘴!”
一声断喝惊得常世凌颤了颤,回头看见纳兰君让正冷冷盯着他,皇太孙怒色已去,然而眼神里的森然,比刚才的怒色更令人心惊,常世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对纳兰君让躬了躬,悻悻坐下。
君珂就好像没听见刚才常世凌的叱喝,将手腕上锁链慢慢绕来绕去。
“我是燕女中最弱的那批人中的一个,排名第十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位。只比刚才那批女人好一点点。”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师傅也是女人,排名第一位。不过杀鸡焉用牛刀?我这个十万八千九百八十八名,今儿就足够让你明白,燕女不可欺!”
屋顶上戚真思满意地双手捧心,哦,这个徒弟没白收…
那肥女半懂不懂地听着,讥讽一笑。
“燕人,吹大气的,一根手指,倒的。”
“少废话咧,看谁的手指真粗不就行了。”君珂上前,纳兰君让忽然道:“等等。”
他招手示意君珂过来,捋起她的袖子,打开了那锁链。
锁链戴久了,微微压出点红印,纳兰君让盯着那雪白肌肤上刺眼的微红,眼神突然颤了颤。
君珂倒没察觉,依旧彬彬有礼,不动声色收回手。“谢谢。”
纳兰君让看着那纤细精致的手腕从掌心抽出,像一截久盼的月光离开深渊,眼神沉黯,一瞬间有句话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多年来的骄傲和习惯,终于让那话止在了咽喉。
随即他道:“去吧。”
君珂上前,把裙子扎扎,袖子拢拢,扎起头发,一边道:“诸位贵人,我不是太孙殿下佣仆,今日下场,只为教训妄自尊大异国奴,非为替各位取乐。”
这话一出,众人又愣了愣,没想到这姑娘在这场合,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目光齐齐望向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沉默一瞬,道:“是,所以你不白出力气,今日你若赢了,可以向在座诸位,随意要一个彩头。”
众人急忙应是,君珂随意笑笑,上前,那肥女道:“衣服,没脱的。”
“在你日桑国,要遵从你日桑国的规矩。”君珂淡淡道,“在我燕朝,自然要遵从我燕朝规矩,我燕朝女子搏斗,以力胜人,不需要以肉压人。”
肥女似懂非懂,那些半裸的婢子们,都红了脸,悄悄拣了自己衣服下去,君珂静静站着,渊停岳峙,气度庄严,俨然大师风范,那肥女不敢再小看,按照“力扑”规矩,双手前并弯下腰去。
君珂突然一脚飞踢,踢在那肥女额头,“起来!”
那肥女正在施礼,不防被君珂一脚踢在额头,踢得下巴向后一仰站直,瞪大眼睛,怒道:“武道精神,没有!偷袭!伤我!叫什么本事!”
骂完了一摸额头,没见血,也没疼痛,君珂用的是巧劲,只让她借势抬头,根本不会造成伤痕,那肥女摸了又摸,不好再说君珂伤人,只连声骂:“偷袭!偷袭!”
“虽说是女子搏击游戏,但也算武士相斗,怎好在别人施礼之时出手?没的叫异邦人笑我大燕行事鄙陋!”常世凌抓到机会,立即冷嘲热讽。
君珂看也不看他一眼,下巴一扬,只向着那肥女。
“我不会拜你!所以我不让你拜我!”她冷冷道,“武士战前互为致礼,那是在人格平等的条件下。还应该双方都是遵循武道精神,意志高洁人士。否则便当不起对方这个礼!你学武之人,愿为异国之奴,博人筵间取乐,全无武道风骨;一着取胜,骄视自满,井底之蛙,妄自尊大,更无武者风范。你配我行礼?”
满堂静默,那些持杯低唱浅吟偎红倚翠粉面男子,都有点傻地抬起头来,注视堂中那娇小少女。那少女面容雪白,青衫微翠,眼神铮亮而不逼人,却自有凛然凌然之气,那些公子哥儿默默看着,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女伴,忽然便觉得她们似乎太柔腻无味了些。
屋顶上有人托着腮,笑意微微,还有人一脸鄙视地转过头去,眼神却亮光闪闪。
“好。”满室寂静里忽有人轻轻击掌,众人回头,却见是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太孙。
君珂一笑,目光熠熠,雍容自如,宗师风范。手一抬,“请!”
那肥女“嘿哟”一声,冲了过来。
君宗师凝立不动,衣袂飘飘,仙姿非凡,眼看那肥女山一般的身躯就要冲撞而来将她压成君扁扁,依旧面带微笑,在众人以为君宗师必然要在下一秒仙风道骨劈砍切抹,辗转腾挪,用无比精彩无比潇洒无比具有美感的武技将对方制服的时候,君珂突然出手!
她在那肥壮的山移动到自己面前近得不可再近的那一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肥女的脸!
那脸上肥肉颤颤,一抓便抓个牢实,君珂沉腕,甩手,压肘!
“嘿!”
肥女硬生生被君珂拉着脸皮向下一掼,她也算身经百战,几曾想到过这么个大师风范的“高手”竟然一出手就抓脸皮,出手比痞子还没个准数?猝不及防身子一个踉跄,君珂立即跃起,立掌如刀,劈落如电!
啪一下那一掌刀正击在颈后,轰然一声那肥女向前扑倒,满身肥肉落地如肉山倾落!
“啪啪啪。”
满堂酒杯也瞬间碎了一地。
人人一样造型——张大嘴,瞪大眼,目光呆滞,表情惊恐。
宗师风采,脸皮神招!
屋顶上一人猥琐窃笑——姑娘我教得好!出手论什么漂亮不漂亮合理不合理光明不光明?果决干脆,打倒就行!
那肥女被君珂抓脸神招一招掼倒,懵头懵脑站起来,大叫:“耍赖!不算!”
“无论是你们的规矩,还是我们的规矩,有说不许抓脸的么?”君珂冷笑,“既然你不服气,行,继续陪你,总要你服气为止。”
“嘿哟!”肥女红轰隆隆山似地撞过来,伸出比君珂大腿还粗的手臂抓向她的肩。
君珂屈指如钩,便如鹰隼坚硬的喙,闪电般一指叩在肥女鼻梁上!
“哇呀。”
鼻血狂喷如瀑,瞬间污了满脸,肥女向前一栽,君珂再次跃起,对准肥厚的后颈皮,一模一样的位置,立掌如刀,劈落如电!
轰一声肉山再倒。
君宗师勾着手指,衣袂飘飘微笑,对满脸愤恨半张脸血染抬头瞪她的肥女道,“不服气?再来!”
第三次。
君珂一巴掌煽落了肥女发髻,趁她视线不清拽着她向前一冲,再再次跃起,继续一模一样位置,劈落!
“轰。”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地板被倾倒的肉山一次次猛力震动,有的地方竟然已经震出缝隙,所有的汤菜酒水都被赶紧撤下,不然就会泼溅贵人们一身,楼下喝酒的都已经冲出楼外,以为地震了。
那肥女身重,向来以力气压人,君珂却是巧劲,一点内力不使,肥女一次比一次摔得重,爬起的速度一次比一次迟缓,第八次,终于倒在地上,肥腿拼命挣扎晃动,如一只巨龟误被翻身,始终挣扎不起。
君珂双手撑膝,在她身边大声喊:“一、二、二点五…九…十!”
“…输…输…”那肥女嘶哑地,举起一根手指,“…输。”
君珂一笑,一霎间光彩若明月,堂中人仰首相望,她在众人目光凝视中风度坦然。
不再看那肥女一眼,她缓步回纳兰君让身边,四面目光都带了几分敬意,却有个微哑的声音道:“这算什么本事?有一招正经的么?我堂堂大燕,和异邦武人武技相争,便当展现我大国武术泱泱风范,没的这样,赢了也是给咱们丢脸!”
说话的正是常世凌,众人有的附和,有的不以为然,纳兰君让皱起眉,正要说话,君珂突然回身,看了常世凌一眼。
她眼神平和,但内有精光灼灼,认真看人时,如金杵劈面,力道逼人。那公子哥儿本想摆出身份,傲然和她对望,然而坚持不过三秒,便败下阵来,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那是。”君珂等他转过头,才笑道,“我不过是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按说本不该不知自量出手,给各位看了笑话。”
她突然辞气谦抑,常世凌以为她终于害怕示弱,唇角露出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