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宫门重重打开,我常在皇城各处肆意的游荡。

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过层层的宫阁,经过壁纸或鲜艳或班驳的窗棱……宫人来来去去,不断地在皇城内外搬运着尸体。在偶然错身的一瞬间,总会让我瞥见那些消失在武后身边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对于皇城而言,不过下了一场不大的雨,等天一放晴,就失去了雨露的踪迹。

而那个男人一直以一种纵容而微妙的态度默许她渐渐的稳固乃至扩张到他的权位。终于,当她霸占了他的权位成为掌握实权的统治者,而他尴尬的处于大权旁落的地位时我不知道此刻他的眼中所流露的是什么。

他是个太过感性而多情的帝王,在这场不见血的权力交锋中,注定了失败。

消失。

在皇城这个残酷的无形战场上是一个暧昧的字眼,也意味着在这场宫斗中失败的她们或者他们理所应当的在历史中被人们遗忘。

御花园的花儿依然开得很旺,也许,只有这些花儿会一一记得这些旧事吧。

古老的皇城中,只有武后是唯一鲜艳着的色彩。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我一直记得那个黄昏,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叫武媚,她叫——

武曌。

我一直记得那个黄昏的夕阳,透着整个皇城特有的血色。

武后沐浴着如血的晚霞被簇拥在一群宫娥妃子中,对上我的眼后她只是疏离的淡扫一眼,视而不见。

随着她手中权力的逐渐攀升我们之间也渐行渐远,也许,自我久眠醒来见到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回不到从前。

“呀,好大的牡丹!”

一位不知姓名的妃子惊奇的叫道。

我迎着百花傲凌群芳的尽情绽放绝世姿容。

“好美啊,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牡丹……”

那妃子仿如被迷惑般紧紧盯着我,但后宫之主的威慑另她不敢靠前折下这朵牡丹。

武曌视线慵懒的随意从她身上略过,而后迤俪着华丽的裙摆自怒放的百花之前走过,悠悠停在我跟前。

“常言,牡丹乃花中之王。”她依然是那么倨傲地半仰着脸微眯着那双媚眼看我,“你说……是你漂亮,还是我漂亮?”

忽然想起贞观十一年,上一场休眠后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少女。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14岁初进宫的才人,在御花园见到侧躺在百花丛中甫苏醒的我时惊艳地张着嘴半天都没醒过神来……

“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你吗?”少女兴奋的站在我跟前问道。

我冷淡的轻点一下头。

“原来你是凤眼啊。”话一出口少女才发觉到自己正大胆放肆的盯着我看,她忙羞赧的垂下眼收回视线,但依然嗫嚅着坦率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月圆月缺,光阴一天天不断逝去。

弘道元年,那个放纵这头噬人的虎翻覆皇城的男人终于也到了油尽等枯的那一刻。

隔着层层宫纱我看见那男人瘫在龙床上,弥留前紧握着武曌的手,那张曾经年轻俊美的脸上爬满皱纹被经年病痛摧折的憔悴不堪。

“媚娘……媚娘……”他恍如梦呓般喃念着。

“臣妾在,就在这。”她一头青丝也掺上了白发。

“媚娘,你……有没有,爱过我?”他没用“朕”而是用“我”,嘶哑无力的声音夹杂着浑浊的呼吸声,远远伏跪在殿门前的众人都知道皇帝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她难以察觉的愣了下,而后开口,“……我有。”也同等的用“我”来回答。

这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身为一个帝王,他太过感性多情。

下一世,他希望能具备充足的理智与克制……

683年,高宗去世。遗诏是:太子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媚娘,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高宗死后,整个大明宫中充溢着越发紧绷一触即发的微妙气息。宫中的牡丹依然一年比一年开得热闹,自顾自的燃烧着满园花香。主宰着天下近百年的大唐江山在她手中开始渐渐崩裂,武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群臣百官,威势无人能挡。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的,没人能抗拒。这个女皇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690年,武曌废李旦自立为则天皇帝,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史称“武周”。

登基大典那天,我看着高立在则天门的女皇,无法捕捉此刻填塞胸臆的感觉是什么。

我努力想阻止什么,却又不知道我想阻止的是什么。

于是只能无力地任由着它一日日自我指间流逝。

天授二年

她与群臣游上苑,我站在百花中隔着群芳与被群臣如众星拱月般环在中间的她四目相接。

她甩下群臣快步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

霍地,那双难掩岁月痕迹的手在触及我的前一刻猛然停下,她仿佛被烫了般缩回手,微僵的侧过头。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宦官扯着尖细的嗓子低问。

她面沉如水,直接拂袖回宫。

风中模糊地飘来她的低喃,“老了吗?我已经老了啊……”

我沉默的望着那个匆匆离去透着苍凉的明黄色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低头看了看收紧的十指,垂手掩入宽袖。

这年,大雪沸沸扬扬地笼罩了整个京城,皇城外人们依旧熙熙攘攘地往来市间,繁华古老的长安依然如往年焕发着生机。东街酒肆里裹着大红袄的小歌伶梳着两髻讨喜的鬓角,手执红牙板唱晚。窗下金发碧眼的胡人牵着一匹赤马缓缓踏雪走过,灰白的院落上班驳朱漆的顶珠沉沉地睡在这场大雪中……

记忆中,没有被人们遗忘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

而就在这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怀揣着一纸诏书独自离开了这座皇城。

在被谪贬洛阳的日子里,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当年那个14岁的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夹杂着害羞和坦率的轻赞:“原来你是凤眼啊。你的眼睛……真漂亮……”

我想再度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但这一次,我却再也无法睡着。

我常常登上阁楼遥望着长安的方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独的在洛阳绽放。

神龙元年,大赦天下。

当我重新回到长安,时间已过了14年。此时武曌已退位,新帝尊她为则天大圣皇帝。

她迁入上阳宫,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人世。

清晨,当冬季的风刚刚吹拂时,满园沉寂了许久的牡丹在颤簌着酝酿。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同一时刻,自上阳宫殿口顺着武皇所在宫苑的方向,沿路火红的牡丹花一朵接一朵苏醒过来,一簇烧过一簇以惊人的速度烧到回廊尽头。整片宫苑在刹那之间被盛放到极至的牡丹烧成一片冲天火红的花海,浓郁的花香瞬间卷席整个上阳宫……

这一年冬天,长安的文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这千古难见的奇景。正像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满城牡丹在盛放的最艳丽灿烂的时刻逸出它们此生最醇郁的芳香在同一时刻迎风整朵整朵凋谢,火红的花瓣随风飞舞,卷上长安城上空后缓缓坠落,仿如下了一场绮丽的红雨……

自那之后,直至这年冬天长安的牡丹就再也没开过。

重新归来,我整日都待在上阳宫寸步不离。

我们开始谈论相识几十年来的零零种种,武皇已年至古稀,大部分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性格反而回到了她的少女时期。

“……这世上有轮回吗?”武皇微驼枯瘦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狐裘下,耷拉下陷的眼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有。”

“这样……”她颤着身子模糊不清地喃念着。

“来世,可愿再享富贵。”

她瞌上眼半陷入休憩,衰老虚弱的身子歪倚在床沿,“就当平常百姓家……”

故事说到这里,也差不多接近尾声。

冬季还未过去,在不久的一天,上阳宫中蓦地迸发出的恸哭声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大明宫……

武曌在这个冬天安静的离开,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我茫然的隔着窗棱往内望去,只看见凤塌上层层飞扬的床纱朦胧的阻隔住我的视线。

我仰起头,全身仿佛从里到外都被掏了个空。

“谁?”一个靠近窗棱的宫娥冷不防回头转向窗边。

“没有啊……”另一个宫女小心的回头张望,“庭院里除了满院子牡丹就没人了啊,你吓糊涂了吧……”

时光的洪流将所有人所有历史都无声的湮埋。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我坐在无字碑前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少女抱着剑来到我面前。

“你就是那只守着无字碑守了几百年的痴情花妖?”

我茫然地看着她,“痴情?”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什么是情!”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花妖,说说你的故事,也许我可以给你答案哦。”

答案……

听完后那少女敛起笑同情的睇着我,正色说——

“这就是情。”

千年后

程阿娇捧着脸苦苦思索,“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她我就莫名其妙的看她不顺眼。”

程咬金合上文件,太理智吗?将所有时间都耗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头的人身上,愚蠢。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妈咪,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任金笙搂着女儿低柔的说,“相传,女皇武则天在天授二年冬游上苑,令花神催开百花。花神奉旨,百花齐放,唯有牡丹傲骨,不奉诏。武后大怒,将牡丹贬至洛阳。”

陈圆圆眨巴眨巴眼睛,“传说是真的吗?”

陈君行在一旁摇头,“这些当然只是虚构的,老师不是说要相信科学。”

陈圆圆恼羞成怒地横了弟弟一眼,“闭嘴。姐姐说话是你可以插嘴的吗?”

“吃饭了。”陈曦脱下围裙进门时正好听见女儿最后一句话,“圆圆,别欺负弟弟。”

“没事,小孩子活泼点好。”任金笙低笑着对上那双温柔倒映着自己的凤眼,“你的眼睛……真漂亮……”

番外篇因果循环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它抬手再指指脚下那人,冲同伴阴冷一笑再次确认,“就是她,没错。”

“天呐呐呐!”同伴抱着头崩溃的尖叫,”我不相信,不相信!那绝对绝对不是陛下!“

“相信我,我一开始也是难以置信,不过还是要接受这个现实。”

蜀一头扑进它怀中,颤颤地俯视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呜呜,陛下,陛下怎么会变成那样?一点都不像以前那样英明神武美丽无双睿智冷静智勇双全……扒拉扒拉扒拉。”

“转生之后,原有的一切消失,一切重新开始。怎么可能会和前世一样。”它散发着阴惨惨的低温温暖(?)蜀倍受打击的弱小心灵。

两人站在半空中对脚下在人才市场不断碰壁的肥女评头品足。

蜀从它低温的身上跳开,“虽然陛下曾说下世要当平常百姓家……可是,可是这也差太多了吧!”

它摇头,视线移向天空,“轮回后,就是一次新生。不要被上一世迷惑。”

初遇蜀是在安史之乱全盛期。

长安在叛乱中风雨飘摇,重建不久的大唐江山再度岌岌可危。

时值乱世,兵荒马乱妖魔尽出……

彼时它还只是个不能自保的阴魂,唯一庆幸的是它的地头在乾陵,花妖的势力范围内。

那花妖将整个乾陵划为他的旗下地盘,守着无字碑不准其他外来妖邪接近。天长日久,竟也无形中庇护了整个乾陵的妖物鬼魅,在妖魔横行的乱世中保住它们不被其他强大的妖魔欺凌吞食……

那一夜,它靠在无字碑下如往常一般吸收日月精华。突地一阵惊慌失措的女声自头顶传来,它和花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半空中忽然掉下一物,那黑色的身影正不偏不倚的落在花妖怀里!

它仔细辨认了一下,竟是一只硕大如猫的老鼠。

那老鼠辛苦地抬头和花妖对视一眼,随即陶醉地长叹——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语毕,晕迷。

花妖冷淡无表情的脸瞬间可疑的暴出几根青筋,他以两指提着那老鼠的后颈将它往它的方向一丢,“把它处理掉。”

“……”

那老鼠就这么死皮赖脸的在乾陵住下,它叫蜀,是先帝武皇的崇拜者。

当年武皇曾下旨:杀光后宫所有的猫,从此禁止皇城养猫。

——这对于整个皇城的老鼠而言无疑是惊天恩惠,再生父母!

蜀当年正是皇城的鼠王,对武后更是感恩戴德恨不得粉身相报……

于是,麻烦就来了。

人常言:知恩图报。人都如此,妖何以堪?

那花妖曾在安史之乱时庇护过它们,待它们百年后修行有成入地府当差时无意知悉了他曾与百年前的女皇有过一段情缘……报恩,这是一个大问题。

蜀摇头晃脑,“那姓杨的肥妞比陛下差多了,怎么就引起安史之乱?切,没眼光。”

它朝蜀阴恻恻一笑,“她只是可怜的代罪羔羊。”

“人类真奇怪,一边想要一边还要百般掩饰地找各种名义出头。像我们妖就干脆多了,想要就直接吃了,废话干什么。”

它提醒蜀,“我们现在不是妖,是当差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

“那恩公怎么办?”蜀急得抓耳饶腮,“上次偷看月老的红线,陛下和恩公注定无缘。难道就这么算啦?”

“恩是一定要报。”若没有花妖的百年庇护它们也活不到修行得成那天。

“怎么报,把他们的命定之人都吃掉?”

它忍不住横了蜀一记冷眼,“除了吃就不能想想别的,规矩是死的我们就不能钻个空子?”

蜀恍然大悟,也跟着嘿嘿贼笑,“我明白了,明白了。”

“小心点,若被其他鬼差发现就该一道受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