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凌翔茜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中途遇见了路宇宁,对方先是一愣,然后就张大了嘴巴。
“你有两颗蛀牙。”余周周老老实实地说。
路宇宁瞬间闭上嘴。
然后就开始撒欢儿地在屋子里面喊:“林杨,林杨,你家那个谁来了!”
余周周“唰”地红了脸,赶紧扭头朝着目的地继续前进。
凌翔茜似乎也很早就注意到了她,拉过一把椅子给她坐。
“我就知道林杨会邀请你。”
余周周恨恨地咬着牙,“他没邀请我,他邀请的是我舅妈。”
凌翔茜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笑起来。
余周周转头看她,那笑容,果然当得起“明艳照人”这四个字。
“你知道复习期间,我在家里一直都在看什么吗?”
余周周疑惑地摇了摇头。
蒋川在旁边嚼着每桌赠送一盘的花生米,接上了一句,“佛经。”
凌翔茜凶狠地白了蒋川一眼,余周周一恍惚,仿佛就这样又看到了小学时候那个骄傲的小姑娘。
“……他说对了。等一下,为什么意式自助餐厅里面会赠送花生米啊?蒋川你在吃什么?”
她转过头,继续对余周周说:“我觉得在家里面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了,可是来到这里,一进门被人那样盯着看,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非常不舒服。我电话里面和你说我估分成绩不错,但是我自己知道,考得再好,也没有办法洗刷掉上次的冤屈了,或者说,就是铁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有些家伙,原本就希望我是那样的人。”
说着说着,漂亮的丹凤眼里面就有泪花在闪。凌翔茜连忙低下了头。
余周周拍拍她的肩,“很难熬的吧,不过你还是来参加了。”
凌翔茜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反正至少蒋川陪我。”
蒋川在一边叫起来,“喂喂,我怎么总是那个‘至少’啊?”
凌翔茜破涕为笑。
“时间慢慢过去,就像发大水一样,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越冲越远,当初多么多么大不了的事儿,最后都会被稀释得很淡。”余周周补充道。
蒋川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你也看佛经啊?”
余周周抓狂,凌翔茜倒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问:“你这算是什么,旁观者清?”
“没什么,”余周周托腮笑起来,“你看,小时候天大的事情,现在不也都过去了吗?”
凌翔茜愣了愣,突然间捂住嘴巴。
“我突然间想起来,考奥数的时候,我是不是坐在你旁边?我记得当时看得一清二楚,你一道题也不会做!”
余周周额角青筋直冒,握紧了拳头,缓缓地说:“……还是……会做几道的。”
蒋川在一边大笑起来,结果被花生米呛得剧烈咳嗽。
“你差不多得了,难道你想吃花生米吃到饱啊?”凌翔茜用力捶打着蒋川的后背。
“对啊,”余周周耷拉着眼皮,“我们可是来吃自助的,你有点敬业精神好不好?”
一场饭闹闹哄哄地吃完了,余周周向来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何况在场的人大多她并不认识,大家都是和同一桌的人小范围地交流,也有些人人缘格外好,来来回回地在不同桌子间穿梭。男生们都放开了叫啤酒,哥俩好地勾肩搭背。
林杨并没有如她所想地那样坐到自己附近,只是匆匆地和凌翔茜与蒋川打了个招呼,甚至像没有看到余周周一样,将她越了过去。
凌翔茜却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和蒋川两个人鬼鬼地笑起来,凑到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周周吃得很无趣,也吃得很少。
原来最不敬业的不是蒋川,而是她自己。
原来真正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的不是凌翔茜,而是她自己。
连凌翔茜都知道今天都会有谁参加——比如楚天阔肯定不在邀请范围之内。而她自己,甚至都不曾问过,还是站在包房门口往里面望的时候才将情况摸得七七八八。
只是因为林杨耍无赖,说你一定要来,她就来了。
即使从小她就很害怕人多的场合,总是神经质地想起那些催促孩子们唱唱歌、跳个舞、说说场面话给自家争脸的大人们……
她还是来了,只是因为那家伙耍无赖。
余周周突然觉得没意思。远远看过去,林杨正在一群男生女生中笑得开怀,被大家一杯接一杯地灌,来者不拒。
尤其是很多女孩子,始终不离开他的左右。她看得真切。
一直都这么左右逢源,招致所有人真心拥戴和爱护。
其实他就是自己那些说不出口的幻想里面,最期望成为的那种人吧。
余周周突然心生感慨。这么多年,印象最深的竟然还是小学入学的第一天,他被一群家长和老师包围,一脸不耐烦却仍然能表现得讨人喜爱,她转头看着,然后跟着冷冰冰的新班主任越走越远。
凌翔茜越过了一个坎,即使伤怀,至少鼓起勇气重新回到了人群里;林杨和他的哥们依旧出色地诠释着什么叫做青春;还有身边点头之交的甲乙丙丁,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过后,成王败寇尚未可知,却不妨碍狂欢。
高中就这样结束了,大家挤在一个教室里面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逼仄青春,整整十二年,也就这样结束了。
余周周低头默默地想着,摸了摸自己的掌心。
差不多到了散伙的时候,她把自己那份的钱交给路宇宁,拎起单肩包就要走。
“余周周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路宇宁拉住了她的胳膊,“林杨吩咐了你要走的时候让我叫他一声。”
余周周理都没理,径直出了门。
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感觉,酸酸涩涩的。
她大脑简单地奔过来,最终只是得到了一个她很小的时候就清楚的结论。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清楚划分了阵营。儿时用粉笔画下的界限,即使被岁月纷乱的脚步踏地模糊,终究还是有印记的。
江边人潮汹涌,这样闷热的夏天,男女老少都穿着拖鞋沿江溜达,到处灯火通明,给暑气平添几分烦躁。
漆黑的江水沉默温柔地伏在一边,绵延千里。对岸的群山让她忽然想起课本中鲁迅说的那句“漆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只是因为她走得很慢,那兽也走得平稳,背紧贴着夜色,像个善解人意的伴侣。
陈桉告诉她,要为了自己,走得更远,过得更精彩。
她又想起林杨,那个眼睛发亮地说“如果还没有想清楚,那就先努力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得到最好的资源,等待最好的机会”的五年级男孩。
余周周觉得迷惑,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想不明白。
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听见背后纷乱的脚步声。
余周周自己也说不清那种心脏突然被攥紧之后又松开的感觉要如何形容,紧张,却又如释重负。
不知道为什么,她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没有回头。
“周,周周?”
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喝了酒,微微有点笨拙,似乎害怕咬了舌头。
林杨。
余周周好半天才转过身。
也许是赌气。
也许是为了消化脸上那个突如其来却又过分灿烂的笑容。
终于恢复平时淡淡的样子,她清了清嗓子,“你怎么在这儿?喝了这么多,赶紧回家吧,小心点。”
林杨脸上写满了失望和疑惑。
“……怎么了?”
余周周诧异。
“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我怎么了?”
“我不理你,你怎么也不生气啊?”
余周周愣了愣。
原来是故意的。
她心里突然间变得柔软,故意继续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你不理我?”
“路宇宁说……凌翔茜说……说我对你太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他们说我要是晾着你不理你,你一定会吃醋生气,那样你就能明白你自己的心意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追上你,结果你还是这个表情,你一点都没生气吗……”
林杨说着说着就靠着栏杆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有些撑不住了。
余周周感觉整个脑袋像被雷电劈了个彻底。
真是个,大白痴。
余周周突然为在背后支招的路宇宁和凌翔茜而深深惋惜。
正想着,她突然发现林杨摇摇晃晃地朝着江面的方向后仰过去,惊得连忙伸出手拉了他的领子一把。
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她连忙后退一步,又反手推了他一把,把他撞回到了栏杆柱上。
还好林杨似乎喝得有些晕晕乎乎,虽然神智还清醒,反应却比平时慢了很多。在余周周和栏杆之间被推来搡去好几回,过了半天才摸着后脑勺说疼。
余周周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送你回家吧。”
“这话应该是男生来说的!”林杨叫了起来。
“好好好,那你送我回家?”
“不送!”
余周周的眉毛无奈地耷拉下来。
她也只好轻轻坐到了栏杆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点着林杨的脑门,笑得很阴险。
“你说,我应该有什么心意?”
林杨抬起眼睛,眼神有点呆,钝头钝脑的。
然后又低下去,半天没出声。
“周周,我是不是,特别烦人?”
余周周怔住了,林杨涩涩的语气和夏季湿热的空气缠绕在一起,她吸进肺里,呛得说不出来话。
“我记得啊,我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看牙医,治疗龋齿。”
“在外面等候的时候看到了很惊悚的一幕。上一个病人,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因为疼痛和害怕,一口咬住了牙医的手指。在她家长和牙医的轰炸劝说下,她乖乖松了口,挨了骂,同时继续被牙医整治得吱哇乱叫。”
余周周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林杨,你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当时我爸爸拍着我的头教育我,杨杨你一定要乖,不要学刚才那个小姐姐,知道吗?”
林杨不理她,继续絮絮地讲。
“我点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轮到我的时候,我朝医生打招呼,微笑,医生很放松,让我张开嘴。”
“他手里的长柄小镜子刚刚伸进我的嘴里,我就把他的食指狠狠咬住了。”
“我足足咬了五分钟没松口,我永远记得那个医生的眼神,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绝望。”
“嗯,他绝望了。嘿嘿嘿。”
“后来我的牙没有看成,我爸爸狠狠地骂了我一通,可是我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再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做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觉得说的就是我。”
“可是蒋川他们偏偏说我上辈子是属王八的。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
“学好语文是多么重要啊。”
余周周憋笑憋得脸色青紫,林杨浑然不觉,仍然半低着头。
“所以我觉得,我是改不了了。你看
22、余周周&林杨番外...
,我又咬上你了,我真的没办法松口。”
余周周突然觉得心尖一颤。
“后来到了我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幼儿园大班的一个特别淘气的男生跑过来大声跟我说,林杨,我知道男生和女生的区别在哪里了!”
“我当时很不屑,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还用他说?”
“不就是站着上厕所还是坐着上厕所吗?”
“那个男生说的话让我非常震撼,他说,林杨,你没有看到本质。”
“周周,你从小就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词汇,但是我敢说你6岁的时候绝对没有听说过本质这个词。”
“那个男生当时迎着太阳,高昂着头,非常地英俊威武。”
“他说,本质就是,女生的小鸡鸡还没有长出来,藏在肚子里面!”
余周周正在喝水,闻声直接喷了出来,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听到林杨的胡言乱语。
“我再一次被震撼了。这是多么神奇的发现啊。”
“我立刻发挥了幼儿园大班班长的带头作用,大声告诉他,‘好,我们一起去把她们的小鸡鸡拽出来!’”
讲到这里,他配合地伸长胳膊做了个攥拳的动作,被余周周一掌拍了下去。
“后来我当然没有去拽。”
“他自己去了。”
“我只能说那是惨烈的一天,我后来连着三天都没在幼儿园看见他。”
“其实男生和女生的区别不仅仅是小鸡……的区别。当然这个是说不出来的,总之就是很奇怪的感觉。不过我觉得蒋川比我体会得早,很小的时候大人一说要给我和凌翔茜定娃娃亲,他就已经知道抱着凌翔茜大哭了。”
余周周嘴角无声地抽动了一下。果然,人喝多了什么都会往外说。
“后来很快我就也体会到了。因为我遇到了你。”
“那种感觉就是,我很想要跟你玩,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说,可是我也很想要和我哥们玩,我可以大声喊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周周你能听得懂吗?”
“周周,你在听吗?”
余周周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左手,“嗯,慢慢讲,我在听。”
“可是你从小就是那种表情,你也没主动找过我,我总是觉得你就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朝你跑,有时候还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我心里特别慌,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把你往远处再推一点,我马上就追不上了,特别害怕。”
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
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抚一只沮丧地呜咽着的幼兽。没想到对方直接歪倒在了她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好像就要睡着了。
男孩子鲜活的呼吸喷在脖颈,余周周感到一股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梁骨急速地冲了上来,她瞬间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害怕吵醒他。
就那样静默地忍了好久,她才用很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唤着,“林杨,林杨?”
这样的夜晚,柔和得没有办法。
“其实,我刚才,的确是很生气。”
她知道他睡着了,所有的这些话,就好象说给了安静的江水和岸边的巨兽听。
不知道会不会入他的梦。
“只是我自己不承认。嗯,我并不是从小就那个表情,我只是很能装而已,”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嗯,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余周周望向迷蒙泛红的天空,叹了口气。
“听你刚才讲的事情,我突然也想起来我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还没上学呢,应该是我过五岁生日的时候。妈妈答应我带我去水上游乐园玩,我特别开心,结果早饭没好好吃,挤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