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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到半途见得那边火光幽暗,与俘军一帐之隔便是关押王饶之地。

"圣上明鉴,不过恐伤士气,压其罪状暂不表。"赵光义望过去,淡淡地说。这边却见得赵匡胤长叹摇头。

"也算得多年沙场旧识,光义,去取坛酒来。"

赵光义知其心意,也便就依言而行。

酒拿来的时候见得赵匡胤负手立于王饶被关帐外,他朗声开口,却是几句行军小调。

"谁能醉卧千年,云上龙啸九天玄,血舞三尺长剑,不见归路难相念。"

赵光义便知他还是向着旧日里的交情,把酒递给他,站到一旁,那帐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半晌却什么也未曾说。

门口的守卫示意赵匡胤不得进去。他亦无法。

"王饶,我以为你会接下去。"赵匡胤只得仍在帐外与其对话。帐里的有些轻微的响动,很快远处传来的笑声又掩盖了一切,"王饶今日如此,全无立场与赵将军再续当日之歌。"

赵光义于帐子另一侧望过来,恰看得大哥的身影侧面映在远处篝火里,灰暗的夜色下竟生出与万日全然不同的感觉。

他扬手抬起那坛酒,狠狠饮一大口,随即顾不得酒业喷涌而下,继续朗声开口,"我再敬你一杯,一如旧日出征得胜归来。"

里面的人再次大笑出声,"好好好,便看我那一剑是否真的砍出个真龙。赵匡胤果真不同庸常。王饶今日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要不是这首战告捷全军士气高涨圣上亦默许欢庆,夜晚一时嘈杂,这阴暗角落里的几声言论还不至于传了出去,不然王饶方才那几句,恐怕立时就要了自己的命,连汴京也不用回了。

守卫的几人知道赵匡胤和王饶的身份,一时不敢乱说,全做没有听见。

赵匡胤丝毫不在意,抬首连饮几口应着。王饶便继续说下去,"小女至今待字闺中,自幼教养算得优良,并不差分毫,若王饶此行回汴京待罪,圣上念及早年旧功恕我族人,便请赵将军今后代为照顾。"

赵光义不禁在一侧冷笑,这时候倒也想起来了身后事,若是他那一剑刺得再精准些,却不知还为不为他女儿考虑了。

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匡胤低头不语,守卫的几人实在耐不住,"将军快些回去吧,时间长了万一若是让人知道我们放任将军在这里和帐内人对话,可是天大的麻烦。"

赵光义也知大哥此时必是难做,便过来想着拉他离开,也好混过这话题,谁知赵匡胤确是摔了那酒坛,笑着最后应允一句,"好。"

帐内便无了声音。

第一百零一章 伤心红绡褪萼

赵匡胤说了句回去吧,便率先走在前面离开关押之所,走出了不远,本是一直沉寂的身后突然传来句低唱。"谁能一笑歌遍,扬眉立马沙场战,日斜荒山明晦,万载河山只独见。"

便是个独字而已。

王饶也知不过因了如此一个独,所以一山绝容不下二虎。

赵匡胤稳步走回自己帐中,影子映火光而长,你死我活不过是因个独字。叹一声,便是又少了一个人。

谁又知道今日明夕,是不是自己也是少去的那一个。

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拿那画轴,他就像看惯了塞外孤烟,落日长河的景致,朔风起,独自漠上寒沙,一壶浊酒一曲歌,烽烟过眼,散尽的时候独自回过头来,惟愿见得春风又绿江南岸。

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赵光义叹息,他亦叹息。

这世上的美是因为全然对立的不同。

那画便是与这大帐全然不同的风姿,所以累的时候,就很想看看它,看看他。

别后无限江山终究不知皓月几时能圆。

那边帐外飞声而来军令,"圣上下旨,明日傍晚再攻益津关。"

"这药必是要和桂花酥糖一同端进去,否则王妃更是不愿喝了,明白?"

"是,这就去取来。"小丫头又急着往后边跑。

流珠这边刚端出来娥皇每日三遍的药来,那边就几个丫头扯着下官讨好贡上来的罗纱看个不停,想是王爷带着回来也就随手赏了出去,流珠那边想过去呵斥散了,怕她们吵吵嚷嚷惊了王妃,一时这边手里又端着药,正犹豫着,远远看见廊下有人影转过来,也不细想只当是来了帮手,刚开口要唤,却看见是李从嘉今日议事完回府。

她一时噤了声,眼睛之瞥着那地上的人影接近,手里的药赶忙地端着,见得那边桂花酥糖送来了,便低着头要先送进去。

李从嘉淡淡地走过来只一眼便知这丫头心里有事,憋着不说还不敢看自己,"流珠?"

流珠身子已到寝宫门外,一时僵住,"啊?是。王爷有何吩咐?"

飘蓬背后挤眉弄眼,想着王爷肯定是要问她王妃怎么病了,结果李从嘉开口惯常的语气,"这药是第几遍的?"

"今日的第三遍。"

他随手将折扇递给一旁的飘蓬,那描金的扇骨就映出飘蓬的一脸错愕。不是说了得了工夫好好地找流珠丫头来问问么。

紫檀暗香浮动,他伸出手去接过那托盘,眼却也并不看流珠,很轻的口气像是随意地吩咐一句说着,"记得下次夜里点好了紫檀再守着,下去吧。"

流珠惊得再扬起脸来望他,泪水就涌下来,突然又想起王妃就在屋里,一时又捂着嘴,李从嘉还是一如往常地看她,叹口气,"记得便好了,又不是怪你,哭什么。"

流珠只怕那屋里人听了去,便想着去廊下细细地禀告李从嘉那夜夫人如何,李从嘉摇摇头,很温和地看着那木门,"我先让她喝完了药,你去那边候着,有什么话也是王妃身子要紧。"

流珠眼泪愈甚,用帕子掩了一时跑开。

这边的丫头们见得形式不对,也都纷纷地散去。"嘘,前几天不就说王妃心神不宁身子不好了....."

这边飘蓬挥手全都遣下去。

李从嘉亲自捧了那药和桂花酥糖推门,却没想到,门开瞬间直对上门后人惊恐的双眼。

那一贯清淡的人也有些惊到,微微镇定下来,"娥皇?"她穿着极素的藕色长裙,腰间的牡丹花饰却是开得极盛。一时直直站立于门后正对李从嘉,却让他觉得...

他握着那漆盘的手愈发使力。

她让他觉得...她像是看不见自己一样。

"娥皇?该喝药了,进去吧。今日宫里无事,我回得早。"话说完他欲进去,娥皇却呆愣在门口,无法,李从嘉将那药放于桌上转过身去拉扶她,谁知那手刚一触及她的身子就猛地被推开,她像是被吓了一般突然回身看他。

李从嘉被她的样子同样惊到,却又知道此时总要有个人镇定,他一贯地淡笑,轻轻地开口,"娥皇?"伸出手去,"怎么了?过来喝药。"

娥皇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顺着他的手望向那碗药,蒸腾着的药香气很快地弥散开来,她皱着眉用帕子揉揉额角,"我…听着你许是回来了…就想着迎出去,可是走到门口…"便是开始恍了神,她手心冷汗愈出,时常地开始胡思乱想,越来越控制不住。

李从嘉笑着拉过她,端着那药凑近身前,娥皇闻着那味道有些不愿喝,一时侧过脸去,他便只得盛起一勺来吹散浮热,细细地自己抿一口保证给她看,"我试过了,真的不苦,来,喝了吧。"

娥皇瞥眼瞧着他又想笑,伸手接过来,喝下去拿过酥糖里放入口中,一时才压下些苦涩。"便是每每这么哄了我来,说了无碍,还要喝这些。哪里不苦?不是你喝便是不苦。"

李从嘉放下那碗去,抬眼看见一旁香炉的案上放了三四个香盒,室内紫檀气袅袅不绝,那些额外过多的香木盒子却全堆在近前,"这是谁又送来的香木吧?让流珠拿下去收好了不就得了,何必放这里看着。"

娥皇却颓然靠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声音越说越显凄怆。"我知你和原先地位不同,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你不在的时候我亦不该觉得….可是日里夜里总是安不下心…"

李从嘉手指覆上那些雕刻玲珑的盒子,随意地捧过一个,坐在她身侧掀起盖子来,便是幽幽的紫檀气味,娥皇深深地吸气,立时就觉得心脑明澈。她神色黯然,见得他在,便缓缓靠过去,见得李从嘉身上黄色的缎子一时又想起自己那件天水碧,天水碧,山河锦,如今的吴王,明日的太子。

其实她还是想念露园。想念他等着她给他亲手染一件天水碧。

还有…还有…什么。好像那些时日之后,她便再睡不得一个安稳觉。

艳得极盛的女子此时却像是失了魂魄,慵懒地靠在他肩上,贪恋那一缕很清淡的味道,眼泪就不自知地流下来。

洇开的浅浅龙纹。

第一百零二章 更行更远还生

艳得极盛的女子此时却像是失了魂魄,慵懒地靠在他肩上,贪恋那一缕很清淡的味道,眼泪就不自知地流下来。

洇开的浅浅龙纹。

李从嘉把玩着那盒子,不侧目亦知她在哭。"娥皇,你怕是不是?"

她点头。

"怕我不见是不是。"

她亦点头无言。

"其实…"李从嘉放下那盒子,语气很是轻柔,看她的泪湿了衣裳,"我也怕。"

娥皇就死死地抓着他的肩憋闷地哭。他不动,全随她去。"我知你想什么,你见了什么,又怕什么。这问题回避亦无用。他走了便是走了。"

话说得再直白不过。

李从嘉看得太明白,知道她心里郁结的伤在何处,又是为了什么惊扰了心神接连生病,再这样下去谁也逃不过。

没有必要,他走了。什么隐晦难言绮丽无边或者将之定义为罪孽的种种,说不过去,也要过去。

娥皇听闻猛然僵持在那里。

他慢慢地拥着她拍着她的背,"娥皇,听我说,赵匡胤,这个人,走了。"她倒抽气的声音,哽住了所有言语,她当然不肯和他提起这些,她自持而不肯随意地放低,不会放低自己,也不会放低李从嘉。

所以只能催伤了内里的魂。

"我还在。娥皇。不要这些香木,我也还在。"声音不大,却定定的格外让人安心,李从嘉一直便是如此,他清淡的一句话,就能让人安心。

娥皇的泪一直无声无息在他怀里落,渐渐屏住,只觉得真的很累。

他依旧拥着她躺下,"好好睡一觉,娥皇。"一直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她就真的忘记了那些梦魇,那些冰冷追逐不上的影子。

好像还是一个天水碧色的怀抱。

那一年看她落纱而笑。

恰是一日午后的困乏时辰,

谁在岁月里长长叹息,寻不回的就只能假装我们还记得。

墙角的瑞金香炉里紫檀不息,一直一直地便不能断了烟气。

李从嘉也是连日的应酬笙歌忘了自己也会倦,两个人恍恍惚惚间便还是年少心意。劝她亦是劝己。

赤色金线的帐子里带雨牡丹。

再起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些紫檀香。身边的娥皇睡得很安稳,天色尚未全黑。明日纵是有什么事情李从嘉也不想再去,是他的过错,总是他的妻。

他掩上寝宫的门。

唤过流珠来。

这丫头立在廊下垂首便是难过,身后恰是东宫里一方芙蓉锦绣的小小池塘,对岸是另一曲回廊,"我知王爷想问些什么,王妃的风寒确不是偶然。"李从嘉颔首,挥挥手,"我知道,所以便不是想质问你些什么。王妃的病….是心病,不是你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