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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慢慢将眼睛闭上,“王饶事发突然,我亦不曾多想,不过是下意识地转身。”

赵光义沉默一会儿,重又开口,“光义知大哥必有缘故,大哥身手绝不至如此利弊分辨不清,若是身形不动,暂且还不至险些伤及心脉。”

那除尽盔甲只着简单衣物的男子躺于榻上微微摇头,胸口还隐隐见得渗出血迹来,“只不过也有想要维护的东西。”

“便是大哥一路所戴之物?”

他颔首,却也不愿再多言其他。

赵光义目光望向一侧帐上所悬挂的那件东西,一直都以布裹得完好无损,像是要比那剑都重要。

他突然心里一动,开口便是,“原来大哥心中之物,远比这镯子重要。”

这一句话逼得赵匡胤睁开双目,“它…”他将那对木镯其中一只赠与李从嘉不过是当日心境凄怆无可奈何,亦是与李从嘉的约定。此时见得光义如此,心里酸楚而又确实理亏,“大哥确是对不起你。”

“大哥从未曾对不起光义,十几年前如此,而今亦如是。不过大哥曾告诫过光义,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铭记心中所求,切不可被其它牵绊住了手脚。”他边说边起身,径直来到悬挂着那东西的地方,赵匡胤也不知他想如何,只是看着他行动一时无言,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得光义扬手就一把扯下了自己稳妥挂好的物事,瞬时火起,“光义!”

第九十九章 更拈馀香

赵光义手中拿着那狭长的东西,掂量两下便也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大哥,莫怪光义无礼,不过只是太过于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大哥分心至此,甚至不惜…..”他指尖微动,那包裹在外边的布套便被一把掀起。“以身相抵。”

一卷画轴。

赵匡胤目光紧锁其上,终究换得两个人叹息。

安东寺,李从嘉手中香火突然便被扑灭。他重又燃起,叩拜佛祖。其实人不过求一个现世安稳,飞升超脱实在不是凡人所想。

其实心愿很浅显,不足以恩泽山河,亦不够自己奢望一个庇佑。

此生但求南北殊途,两相心安。

江南花,塞北雪,世间多情难留念。

不见亦不念。

“住持可曾听过旧朝歌舞遗作霓裳羽衣舞?”

静慧师傅站于佛像一侧,摇曳的金色光辉淡淡地倾斜下来,他亦深受进来皇族内外牵连勾结之事所饶,心无贪恋,亦不想多说。“佛门清净地….”

“确是不该,不过我曾得到消息,此残谱很可能于战火中被人寻见,而后隐遁寺中,故此前来讨饶。”

“此残谱我曾亲眼所见。不过乃多年之前流落寺中的幼童所偶然得到,此谱难入藏经阁,故此也并未过多留心。”静慧住持略略颔首,“不出意外仍存于寺中小僧手中,可惜其不久前外出不知所踪。”

“如此……”李从嘉虽然失望,却也并不表露过多,“可否告知此僧法号?”

“其未受戒,不过自幼于本寺成长,尚有俗名。”静慧住持双手合十,说出一个名字,“江正。”

如此,还是晚了一步,若是早些看见那盒子上的信息,或许自己就能寻见那谱子,也可换得娥皇心安。

无法,李从嘉只得离去。

上了马车,飘蓬心有不甘,“一个寺里的人跑出了这庙又能去哪里,就算云游也不是难寻的事情。”

李从嘉未曾前后多想,只是念着那名字,“江正?很普通的名字。”

“普通也罢,大不了多派些人出去,我看他在这寺里憋闷坏了,这么久也未曾受戒,恐怕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偷藏了这谱子溜出去换个差事。”

李从嘉想着飘蓬人虽不大,这话却说得有些道理,那谱子若是随意地出手都可换得千金,那人恐怕便是找到了机会溜出去想混个别的机缘。如此倒也容易了,“飘蓬,记得回去之后吩咐下去,派人上下多多留意,如果哪方寻见一名唤作江正的年轻人,又有异宝,便直接带他来见我。”

“是。”

半晌,车内阴影里的人重又开口,一时夜色深重,车马穿行于金陵最热闹的花行街市,熙熙攘攘的歌楼之上添酒回灯又是一曲,“今日父皇有事清晨便命我入宫,方才也来不及回去看看,夫人可是好些了?”

“王妃……前几日的风寒是好多了,只是流珠说心神还是不宁,大夫嘱咐说连着喝些安神的药,她端进去却又不见王妃喝。”下人们这些日子习惯了东宫被各方目光盯得死紧,一时这称呼改得极快,倒是李从嘉并不在意唤些什么。“说起来,那日我不过暂居宫中,回来流珠就说王妃身子不好。你们也不知好生看顾着。”

飘蓬有些委屈,眼望着身旁的软帘不知怎么说才好,“大夫说是受了凉,可我看这样四月天气怎么至于,流珠也说那天…”

李从嘉原本有些累了,倚着一侧的车壁微微合上眼,如此听得飘蓬越说越小声,重又起身,“你便如实说,那日怎么了?”

“是。”飘蓬思索再三,总觉得也该让王爷多多上心了,近日王妃心神不定,“飘蓬也奇怪怎么好好地染了风寒,便私底下和流珠丫头说起来,她说那日王爷宫中有宴夜里不在,她本是和小丫头在外阁轮流守着,后来见得几个丫头困得难耐,也就都轰去睡了,她自己倚了会儿,一时就听见屋内王妃说了句什么,未曾听清,起身进去....未曾想...三更过了,王妃还醒着。”李从嘉皱起眉一时面色沉重,飘蓬又不知还该说不说,僵在那里。

“你接着说。”

“流珠便奇怪,劝着去睡,王妃却只看那香炉,说是香尽了,流珠一时也没多想就出去取香木,恰是屋里的紫檀燃完,王妃又说只要紫檀,她便去外边取,谁知到回来就不见了王妃的影子。”

“此事何故无人禀告?”李从嘉声音明显低沉下来。

“后来流珠不敢声张,便急着出去寻,结果在后园里寻见了,夫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先是神色不太寻常,流珠死命地劝了回去,早上起来王妃又吩咐着不许乱说,决不让告诉王爷。流珠不敢说,但恐怕便是夜里风大伤了身。”

一路马蹄轻缓,车外琳琅街市间或还能听得见叫卖的声音,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几位相伴的姑娘挽着手游于夜市,忽见得这边锦绣的车马一时忍不住多望上几眼,那胭脂水色便铺散开去,如此的江南四月天,车内的人,阴影重重,望不穿的瞳色,却是抿唇不语。

纹龙饰的璎珞装饰晃着就失了分寸,一时惊了心。

他突然伸手握住。

“娥皇...”淡淡地念这名字,心里知她担负得太多,可惜自己无法开解,很久之前就没了这个立场。“回去把流珠唤来。”

飘蓬应着,一时重归沉寂。

北军大帐,一画风华。

赵光义细细地看,那身影当真不可俗世相称,亦无法想得那双眼目。他想起凤凰台下的那个背影,举手间的优雅无法错开眼目,这画亦当得卓绝,却生生少了眼目。

“大哥,不过是副画像。”

赵匡胤笑起来,重伤躺在那里遥遥地望过来,灯火之下能看见那碧色的一抹,整个大帐暗灰色的调子便突然显得清幽淡漠,那紫檀的味道便生了魂魄。“便是副画,只不过,突然不想毁了它。”说完看着光义,“拿过来我看看。”

一侧站着的男子突然手指一动,画卷猛然收起,“不想毁了它,那便毁了这镯子?”

“光义,何必,你知大哥不是此意。”

“不是?”赵光义将那画拿过来,却又不给赵匡胤,自顾自地坐在一旁的椅上,“此镯是光义和大哥之间相认的凭证,更何况,大哥也知此镯不寻常,竟就如此随意给了旁人。”他晃晃那卷轴,“这画中人当真如此重要?”

赵匡胤不语。

“行军打仗,大哥竟为了一卷画放不开手脚,如此,光义便替大哥…..”一旁的桌上烛光摇曳,他举起那画缓缓靠近,赵匡胤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盛怒,他躺在那里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一时眼底满是慨叹。

他想起凤凰台。赵匡胤一辈子做过最为挫败的事情,恐怕就是凤凰台独守一夜。

有时候问自己,何必呢?没有答案。王饶一剑入体的时候赵匡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从心里开始佩服李从嘉。

他不过下意识地一个转身,想着那画不能被毁了而已。

李从嘉这样的人,淡淡的颜色,轻笑,高楼之上纵身一跃,一壶酒,一竿纶,那夜树下的紫檀味道,如此这般,都是些抓不住的东西,竟然能够操纵人心。

那画一寸一寸接近火苗,赵匡胤神色不变,却是开了口,“光义,别像儿时一样任性,把画拿过来。”

赵光义手停了一下,却还是摇头。

“不过是副画,它不代表什么,烧了它,也毁不了任何。”赵匡胤慢慢地靠着一侧支起身子。

光义的手不停,火苗忽地舔上了画轴一角。

突然烛火熄灭。

什么东西打了过来。

第一百章 衔我千里心

赵匡胤不过手指一动,看那火光已灭,“光义,我知你担心大哥,可是这不是一幅画的问题。”

赵光义放下画,拾起他掷熄火苗的东西,却是一颗碎了一半的佛珠。眼眸愈发缩紧,不由地捏紧了那颗珠子。

榻上的人牵动了伤口,有些疼,却又毫不在意般地捶打两下胸口,“王饶还真是拼了命。”他见得赵光义见了那佛珠便不敢再多说什么,笑了出来,“光义,我知你担心什么,可是你我毕竟骨血至亲,大哥多年寻你,如今你我终于重聚,大哥说到的,便一定做到,日后你我必不会屈居人下。”

“可你会被这画拴住了手脚。”

赵匡胤重又躺下,本来闭上眼,过了半晌又睁开看向他,“这是你在庐州藏毒的佛珠,还记得么?那户暂住人家的厨房中。”

赵光义只能颔首。“我…”

那珠子上赫然刻着的半面莲,如此阴谋的符号。

“乱世人心,大哥无从怪罪什么,只是我们都做过忽略彼此的事情。”赵匡胤慢慢地说,“我将那镯子给人,而你曾经犹豫过是否追随王饶的阴谋。如此,算得你我公平,但是从今以后,此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口气说到最后,已近乎赌誓。

赵光义拿起那画来,走过去放在他枕旁。“大哥,光义只是想知道,这画的分量。”

赵匡胤伸手掂量,笑的很是自嘲,“不及一只镯子。”

这画是李从嘉的哥哥为他所绘,可惜李弘冀的心,远远比不上你我的骨血至亲。

赵光义转身去给他倒酒来,“那这画中人呢?”

他背对着卧榻倒酒,一时没看到赵匡胤瞬间的黯然,仅仅只是很短的闪念。

“是否能和山河等价呢?”

风声肆虐,扬沙而起。

北方的夏燥热难耐,何况三关平原之地无遮无拦,辽宋双方对峙亦都心知此战拖耗不起。

赵匡胤重伤而不肯暂居帐中,此时王饶已被革职留待回京再审。他自是不肯此时养伤影响军心士气。

盔甲之下血渍隐隐,裹紧敷药的地方硬是咬着牙仍它撕裂反复,赵光义每每战后见其换药,都是胆战心惊。

风沙中,千军万马、刀光戟影里,赵匡胤依旧剑气凛烈,纵马前驰丝毫不见其两日前林中鲜血满地的凄怆。

赵光义见其扬眉之态,便知自己所想必不会错。

不管那推背图所言是否只是玄术妄谈,但是一个人的风姿气度总不会错。

契丹此战本就有所忌惮皇上御驾亲征,何况诡异败露一时心中无敌,纵使骁勇也不占中原天时地利,瓦桥关既破。

宋军再进百里。

适夜。

营内将士攻入首关军心大振,一时生起火围坐起来酒肉欢庆。

赵匡胤与众人欢饮不多时便被光义劝了回去,"大哥身上伤口仍未痊愈,饮酒恐伤身。"赵光义便还是那执拗的性子,小时就不见他喜欢这玩乐,此时更加不沾酒肉的性子。话说得也是分寸拿捏得当,一时教周围人也不敢再哄,明底的知道将军身上伤势不是儿戏,也只能开口随着劝慰。赵匡胤也无法,只得随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