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来到她身后。
眼前的少女,腰细不盈一握,长达腰间的墨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有芳香流溢。
他伸出手,正准备抚向那墨黑的长发,手伸到半空又顿了顿。
负着双手,他看向她,低声唤道:“阿绮?”
陡然听到他的声音,张绮惊醒过来,她急急转身,仰头对着一脸严肃的兰陵王,她美丽的眸子晶亮亮的,“长恭,你回来啦?”
她碎步上前,仰着脸端详他一会,伸出手,用衣袖轻轻地沾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眼神是如此明媚欢喜,靠近他时,吐出的芳香之气沁人心腹。
刚才当着数千人,言辞咄咄,妖艳高贵的少女,一看到他又变回了小女人。
这样一个绝美多情又善作伪的小女人,怕是所有男人的魔障吧?
张绮细细地把他脸上的汗珠拭去,拭尽后,她仰望着他,温柔如水地唤道:“长恭。”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腰,把脸搁在他的胸口,靡而脆软地唤道:“你别恼我了。”吴侬软语,这般含情含怨地道出,直能让人酥到骨头里。
兰陵王暗叹一声,他伸出双臂,回搂住她。
低下头,看着张绮唇角泛起的笑容,他低哑地说道:“好”
兰陵王凝视着她,对上张绮扑闪的大眼,他低哑地说道:“昨晚你说的事,我应承。”
昨晚求的事?
张绮双眼大亮,她激动起来,颤着声音,她不敢置信地说道:“你,你都应承?”也许是过于激动,她的眸子中飞快地涌出两涨泪水,她哽咽的,惊喜莫名地印证道:“长恭是说,如果你厌了倦了我,或有他人索取,你承诺不会把我送出去?”
兰陵王凝视着她眼中的泪水,应道:“恩。”
张绮的唇颤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又说道:“若是将来的主母容不下阿绮,长恭也愿意许阿绮一条活路?”她这句话说得特小心,特小心,仿佛怕自己的语气重了,说得急了,他便会反了悔去。
兰陵王凝视着那顺着她的脸流下的泪珠儿,双臂陡然一紧,他把她按在胸口上,低声道:“是,我会给你一条活路”
他说得斩钉截铁
随着兰陵王的声音一落,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涌上张绮的心头。她从来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事,居然这么快就得了他的应承?他居然应承了?她还以为,他与天下的男人一样,看到罕见的美人,便把她当成自己的禁脔,便是自己不要了,也断断不会放她的自由无边的狂喜,一波又一波袭来。梦中那剧烈的痛楚,醒来后处处逢迎的小心,午夜梦回时的担忧,这一次,全部都化成了烟灰他答应许她活路了
他答应了
也许是喜悦太强烈,也许是这个压在心头的巨石太沉太沉,无边的狂喜之下,张绮头一载,竟是晕了过去。
直到她软在怀中,急急搂住的兰陵王,才发现她竟是喜得晕厥了。
……这个小妇人,任她千般狡诈,所求所思,却只是这般卑微么?
他双臂一收,抱着她走向寝房。
张绮睁开眼时,第一反应便是含着笑,头脑还处于浑沌中的她,一时还没有想起兰陵王的承诺,她只是本能地记得,自己很高兴很高兴。
傻笑了一阵后,双眼渐转清明的她,记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她侧过头去。
目光一扫,她看到了坐在五步处的塌几上,正蹙眉书写着什么的兰陵王。
听到西西索索的响动,兰陵王放下手中的笔,低声道:“醒来了?”
“恩。”
张绮从床上爬起,她欢喜地跑到兰陵王腿前,跪坐在桃木地板上,她抱着他的大腿,把脸枕在他的膝头傻笑起来。
兰陵王低头,看着欢喜成这样的张绮,他嘴角一扬。
伸手抚着她的秀发,他突然说道:“阿绮,若是你有了孩儿,那又如何?”
张绮一呆
她小心的,透过眼睫毛看向兰陵王……他陡然问起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不会激怒兰陵王。他与她,才刚刚和好呢。
寻思了一会后,见兰陵王还盯着自己,还等着她的回答。张绮低下头玩着手指,小小声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过孩子,不知道呢。”
刚说到这句话,张绮心口蓦地一痛,突然记起,前世时,她在当人姬妾时,便被下了药。直到她跟了那夫君数年都生不出孩子,去找一个著名的大夫诊治时,她才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孩子。
这不奇怪,如她这样出身的伎妾,很多都会被主母下药。她也知道,凭自己现在的样貌,兰陵王只要一定下婚约,他的妻室和岳母家里,便会千方百计给她下这种药……狐媚的女人,最是招人痛恨,不绝了她的后路,难道等她找机会翻身?
记忆中的那种药,十分伤人身子,前世时,她虽然也是美貌无匹,可那美貌纯粹是属于妇人的妖媚,远没有现在这么健康,清澈通透,鲜艳欲滴。
想到这里,张绮小小声地说道:“我真不知道。”
兰陵王伸出双手,放在她的腋下把她提起置于膝上。凝视着她的双眼,他低低地说道:“如果此番回到齐国,你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又当如何?”
张绮眨巴着大眼,傻呼呼地摇着头。
他把她按在怀中,沉声说道:“你记住,你是我的妇人,只要我活着,便会护着你。”所以,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张绮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原来他那么爽快地答应给她自由,是肯定她离不开自己。
张绮没有反驳。
不管如何,他都应承了,都给了她诺言。到得那一天,她会想法子逼他兑现诺言的。毕竟,他是这么骄傲的男人心结放下的张绮,懒得寻思了。她搂着他的颈脖,脸摩挲着他初生的,青青的胡渣子,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这妇人,竟是快活至斯
兰陵王突然也不想说什么了。他抱紧她,任由她傻呼呼的一会笑着,一会转过脸,在他的脸上胡乱亲着,直亲了自己一脸的口水。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两人身上,直让人懒得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个侍卫的声音从门外朗朗地传来,“郡王”
“什么事?”因为搂着张绮,享受着她的胡乱亲吻,双眸微闭的兰陵王的声音中,透着罕见的慵懒。
“周国大冢宰在府中设宴,请郡王携爱姬一并与宴。”
“知道了。”
外面的人并没有离开,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映月公主与众位贵女递上贴子,说是仰慕张姬,想邀她明日一道游治。”
兰陵王沉呤了一会,道:“不必了。”
“是。”
那个脚步声刚刚离去,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的脚步声多了些,有点杂乱。
不一会,脚步声便在门外停了下来,一个有点年迈的声音响起,“郡王”
“什么事?”
“河南王率领秋公主到了周地,明日可入长安城。”
兰陵王搂着张绮的手一松,他转过头,蹙眉问道:“国内发生了什么事?”
“十二天前,太皇太后下令,废高殷为济南王,高演即帝位于晋阳,改元皇建。属下以为,河南王此次前来,是邀请周人参加我国新帝即位之庆。”
这个消息对兰陵王来说,是好消息。他微笑道:“我知道了。”
那人退下后,兰陵王放开张绮,展开帛书快速书写起来。
忙了半个时辰后,他头一转,看到张绮还站在旁边,只是看着纱窗的目光怔怔,显然在出神,不由问道:“想什么?”
张绮抬头看向他,先是反射性地嫣然一笑,然后才低声说道:“我们,快要回齐国了吗?”
虽笑得灿烂,可掩不去那惶惶不安。兰陵王凝视着她,温柔地说道:“恩。”顿了顿,他轻轻说道:“不用担心。”
张绮恩了一声,她侧过头看着他,好奇地问道:“秋公主是什么人?”
“秋公主?”不明白张绮怎么提起她,兰陵王蹙起了眉。
张绮抿唇悄笑,小小声地说道:“出使外国这等事,她一个公主要不是有什么事,是不会来的。”
兰陵王瞟向她,摇头说道:“你到是心细。许是来玩的吧。”说到这里,他看向一侧的沙漏,道:“中午了,你睡一下。”
张绮恩了一声。
兰陵王提步就走,刚握上门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张绮,他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便走了出去。
第101章 张绮的反击
太阳渐渐西沉。
今天的大冢宰府第,十分的热闹,只是这种热闹与往昔不同,隐隐中,有着几分古怪。来来往往的宾客,便是满面含笑的寒喧着,那笑容底,也透着几分小心。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府中的第一个角落,大门外,更是红缎铺开,一直延伸了百米远。
这一点,在向来讲究奢华气派的陈国,那是常见之极,可在这提供节俭的周地,却难得一见。
十几个美貌婢妾穿着华服,站在道路两侧,恭敬着贵客临门。不远处,更有几颗脑袋鬼崇地伸出,不时地向前方的路口眺望着。
“那兰陵王来了没有?”
“还没呢。”
“好想看看他那张姓姬妾美成什么样”
“嘘,小声点”
……
热闹的大堂处,有几个手持佛珠,低头念着佛语的光头特别显眼……这宇文护设宴,也把长安附近的几位高僧也请了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朴素少女,和众人一道看向路口处,她低声问道:“吴媪,那个张氏阿绮,真有那么美吗?”
吴媪是个佝偻的老妇,闻言她慈爱的一笑,道:“傻孩子,那种姬妾最美最能干又怎么样?她是翻不了身的。”
刚说到这里,她急急把少女一拉,两人向后退了几步,躲在一根大柱子后,悄悄看着走来的一队盛装女子。
看着那走在最前面的少女,吴媪低声道:“女郎,女孩家轻易不可对丈夫心动,你看你那大姐姐,生得美又怎样?最得宠爱又怎样?这两日瘦了多少,看她这样子,这道坎过不去,怕是永远也不快活。”
小少女连忙点头,可她明显对张绮更感兴趣,眨巴着眼,她又小声问道:“可是媪,我听说那个阿绮中吴郡张氏的姑子呢……她又生得这么美,那吴郡张氏,怎么就不多疼她一点,非要把她送给齐人做妾侍呢?”
“吴郡张氏?”那吴媪冷笑一声,她认真地说道:“女郎,她便是吴郡张氏的姑子,也远远不能与你相比你可不是那些可怜的,把嫡庶看得比天还大的汉家子,你是破野头家的女儿,你的父亲是周国宇文护,便是生母地位最低,这个周国,也没有人能逼得了你的父亲,更就没有人能胁迫你去为人姬妾。再过一年,会有很出色的丈夫手持大雁前来,他会为你却扇……孩子,这种明媒正娶的风光,那张氏阿绮永远也不会有,你千万不要羡慕她。”
明年?年方十三的少女脸红了红,她咬紧了唇。这时的女子,普遍嫁得早,十四岁嫁人的比比皆是。
正在这时,喧哗声四起,好一些声音同时叫道:“来了,来了”才叫到这里,那些人感到不妥,便又急急住了嘴。
虽然不再有人叫唤,可这时,所有人都专注地看向路口。
路口处,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旁,各有十个黑衣甲士随侍。
看着那华丽的马车越驶越近,越驶越近。在马车停下后,车帘一掀,一个黑衣青年走了下来。
黑衣青年一走出,人群蓦地躁声大作,饶是一再压抑,也有好十几个少女同时轻叫道:“啊,兰陵王”叫声虽轻,掩不去那狂喜和渴望。
吴媪旁边的少女,这时紧紧揪着她的衣角,她呆呆地看着兰陵王,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又慌又乱,觉得脸孔热热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冲动,一种喜悦夹着酸涩同时涌出心田。
就在这时,兰陵王转过身去,他伸手从马车中抱下了一个少女。
随着他把那少女朝地上一放,随着那少女抬起头来。吴媪感到手腕一痛。
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家的女郎白着脸,喃喃说道:“也只有她这样的,才配得上他……我要是也这般美,可多好?”那样,就不会在这里空自相思了,那样,看到了中意的人儿,便敢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那样,不管那人是如何了不起,自己也可以给他一个骄傲的笑容,而不似现在这般,只能藏着躲着,黯然渴望着吴媪看着自家女郎又是自形惭秽,又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一急,连忙扯着她向后退去,不一会,两人便消失在树林中。
与那少女一样,此刻失魂落魄的女郎不知有多少。
兰陵王牵着张绮的手,朝着大门走去。
随着他到来,四周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安静。
正在这时,一个笑声传来,“兰陵郡王驾到,有失远迎了”笑声中,大步走来的是宇文护的第二个儿子宇文秀。
宇文秀是宇文护的嫡次子,他没有宇文成那么会讨父亲的欢心,这一次要不是宇文成一再地落了脸,也轮不到他出来待客。
因此,宇文秀看向兰陵王时,眼神便和善多了。
宇文秀的声音一落,一个清亮的笑声随之传来,“兰陵郡王好大的福气,想当初我等在建康皇宫挑选世家姑子时,簇簇一堂的美人中,你这位张姬面目最普通……怪不得当时,郡王定要索她为姬,原来这美人儿是藏了的。”
说话的声音,清亮儒雅,说话的人长身玉立,修劲如竹,皮肤白净气质沉稳,正是曾经出使过陈国的周地三大美男之一的宇文纯。
围在宇文秀身周的众周地贵族子弟,都没有听到过这段故事,现在宇文纯这么一说,顿时都有了兴趣。
此起彼落地取笑声中,兰陵王低头看向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便低眉敛目,安静乖巧的张绮,笑了笑没有答话。
这时,从后面大步走来的卫公直也不无遗撼地说道:“是啊,当初我还是第一个选的,可选来选去,却漏掉了最美的那颗珍珠。”
卫公直与宇文纯言笑晏晏,话里话外,却是把张绮卑贱的身份道了个明白。
一时之间,上午时,被张绮那华美骄傲的一笔震住的少年人,同时嘻笑起来,看向张绮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轻薄和无礼,仿佛她还是那个任人挑选,可随意把玩的姬妾。
听着这笑闹声,张绮清楚地感觉到,兰陵王握着自己的手硬了硬。
……天下的丈夫,很少有不爱颜面的,这些人着意轻贱自己,也是在落兰陵王的脸。
嘻笑中,一个有点尖哨的大笑声传来,“不过话说回来,张姬之美,实实是罕见。高长恭,上次我拿十名美姬换你这个妇人,你不肯,这一次我再加一把价,二十名美姬和上等骏马二十匹换她一人,如何?”
他咧嘴一笑,阴森森地说道:“本郎君最近发现,新毙的妇人,那阴谷最能挟人,其滋味之美无可比拟……”
声音一出,四周原来响亮的女子娇笑声都是一止。而站在两侧的美貌婢女们,更是齐刷刷白了脸开口之人,正是宇文成,这个宇文成,一出口便是天价,而他索要张绮的目的,并不是用来把玩,而是要把她弄死,要玩她的尸体当然,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用天价索要张绮就是借口了,他只是要羞辱张绮,激怒兰陵王而已感觉到兰陵王握着自己的手蓦地大紧,心知他不能出面的张绮,连忙轻轻的反手一握。
她慢慢抬起头。
随着她一抬头,众人只觉得眼前容光胜雪,眉目秀致如湖山落日,直是逼人双眼。
在一瞬短暂的安静中,张绮转眸看向宇文成,与被宇文成的一席话骇得破了胆的众女不同,她的眼神明澈如水,从容中透着说不出的潋滟。
静静地看着他,直盯得宇文成脸色一沉,忍不住要向她发火时,张绮怜悯地轻语道:“宇文郎君,你失态了……既骄且躁,恶毒丑陋,郎君是泼妇么?”声音轻缓从容,婉转娇柔而来。最平常宁静的语气,却因她那一份怜悯,那一缕不屑和高高在上地指责,硬生生的,把宇文成映衬成了一个愚鲁粗鄙之人刚才众人还在耻笑张绮身份卑贱,这一转眼,这个身份最为卑微之人,却用一种极为矜贵和高高在上的目光,怜悯的教育了宇文成一番此刻,这个出身卑贱的少女,哪里还有半点卑贱之处?其举止做派,眼神语气,浑然一副最最高贵的世家嫡女模样……
不远处,正与众世家子并肩而来的卢俊等人,看到美丽中尽量华贵的张绮,不知不觉中竟是想道:也不知那远在建康的吴郡张氏,知不知道她们弃去的私生女是这般风姿?如果放在魏晋,朝庭还能公正地凭借九品中正来寻访人才时,这张氏阿绮,只凭今日之举,便已举目瞩目,成为名士纷纷结识,众生倾倒不已的风流人物了。
可惜,今不如昔。现在的世道,出身是嫡还是庶,远比才华学识风华更重要随着宇文成气得铁青的脸,和那气急败坏的喘息声,兰陵王嘴角一扬,他走上一步,挡在了张绮身前。
兰陵王伸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而宇文成,则是颈项青筋跳动,暴戾之气无可掩饰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言语攻击的人,更不是一个真正沉稳有度的人,此刻被张绮如此犀利地反击了一把,除了暴怒之外,他已无法理智地应对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