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锦衣卫立时应了,齐声拔出绣春刀,如潮水般四散开来,长驱直入。

傅兰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亏得林嬷嬷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有失足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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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为官多年,家底委实不薄,抄家持续了大半夜,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怕傅家人趁乱逃走或是寻死觅活,平煜另派了几人将傅兰芽及傅家一众下人聚拢在院中,暂且看押起来。

下人们见主家大势已去,大多已经心如死灰,当中年纪小些的,为着往后未知的命运,不知偷偷哭了好几回。

林嬷嬷恨不能将老脸哭得皱成一团,后见傅兰芽气色着实不好,担心夜风寒凉,小姐会病上加病,顾不上再自怨自艾,只好将手中仅有的一件披风将傅兰芽紧紧裹住,搂着她无声掉泪。

一众被困在后院中的下人里,唯有周总管是男子,他因在傅家位置特殊,未跟前院那些护卫及家丁关在一处。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却也因心中忧惧,重重哀叹不已,不时执袖拭拭发红的眼圈。

正自伤心感叹,忽听耳旁传来小姐的声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请您去跟他们讨些水喝。”

他错愕抬头,就见傅兰芽正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灯影晃动不已。

小姐的脸庞被灯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异常平静,瞳色却幽深如井,不知已这样看着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无声地张了张嘴,旋即僵硬地点点头,“哎,周叔这就去。”

他知道锦衣卫虽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爷罪名彻底定下来之前,并不敢随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别说只是一碗水,便是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饭,锦衣卫也不至于弃而不管。

离众人最近的那个锦衣卫似乎刚入职不久,面庞还有几分稚气,行事看着还勉强有几分赤子之心,闻言,看一眼傅兰芽,颊边微微一热,很快走开去,跟另外几个锦衣卫商量了一下,不一会竟取了整整一壶水和一叠茶盅来。

周总管千恩万谢地接过。

林嬷嬷斟了一盅茶递给傅兰芽。

傅兰芽却只抿了一口,抬眼见身边不少丫鬟默默看着她,眼里竟有渴慕之意,想来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干舌燥,仍顾忌着主仆之分,不敢随意僭越。

她便令林嬷嬷将茶盅分发给众人,除此之外,又亲自给林嬷嬷和周总管斟了一碗茶,举杯呈给他们,勉强笑道:“嬷嬷,周叔,今晚之后,咱们主仆的缘分恐怕就要尽了。”

林嬷嬷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周总管却微微一滯,哽声道:“小姐何出此语,老爷尚未定罪,翻案并非不可能,说不定还没等小姐进京,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傅兰芽并不接话,只看着他将满满一盅茶饮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没记错,你来我们傅家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操持府中诸多杂务,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总管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须臾,忙声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来也知道当年老奴是为着什么来的傅家为奴,那年渭水发洪灾,岸上百姓瘟疫横行,若非老爷防汛及时,沿岸发放防疫汤,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会苟活了这许多年?真说起来,老奴这半条命都是老爷救的,何来辛苦一说。”

傅兰芽目不转睛看着周总管,见他虽然言之凿凿,神情更是哀戚诚恳,目光却分明有闪烁之意。

傅兰芽看得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远处树下饮茶的锦衣卫,仿佛聊家常般闲闲道:“周叔,你该知道我这些日子总在梦魇,看了好几位大夫、换了好些方子,却总不见好。我心中郁郁,知道父兄公务繁杂,不忍让他们挂心,便去信给蜀州伯父,想请他推荐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谁知这信却一去无音讯,一月来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说到这,她突兀地收声,跟周总管平静对视,见周总管始终平静无澜,神情并不因她这番话有任何变化,顿了一顿,又道:“周叔,平日府中书信都由你亲自照管,长达一月,府中与外界毫无消息往来,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嬷嬷却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她知道小姐向来不肯糊涂度日,既然对府中与失去外界联络之事耿耿于怀,必然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只不知为何会特意选在这个当口质询周总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刚醒时跟她说的那番话,脑中倏的闪过一个念头,猛的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周总管。

傅兰芽却目不斜视,只盯着周总管,缓缓道:“除了书信失联之事,还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梦魇之事。实话说,我原以为是我宗气不足、运化失职,只需服上几剂补中益气的方子,再调养一些时日即可,谁知前两日我做了一梦,得了梦中的启示,才知道我连日梦魇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总管闻言神情不变,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梦魇病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傅兰芽摇头嗟叹:“这话未必,因为我所做的梦太过荒唐,竟然梦见母亲对我说我之所以梦魇,不是因着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人给我下毒,你说荒诞不荒诞?”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语调神情又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不远处几个锦衣卫看了,只当他们主仆在闲聊,并未往深处想。

周总管听了这话,脸色却如同上好的瓷器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倒不是他自乱阵脚,实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这位小姐的心性,聪明过人不说,更不肯无的放矢,这番话看似无头无尾,却句句意有所指,他心头大震,怎么也想不到,今夜经此大难,小姐仍能抽丝剥茧,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兰芽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胸口血气翻涌,恨意如同雨后的湿气般丝丝缕缕从心底沁出,紧紧咬紧牙关,将神情勉强维持住,只暗叹,那份解药看来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会,她哑声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随父亲多年,父亲待你着实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说,更曾教你读书认字,不知你可曾听过秦时胡亥的典故?父亲性情秉直,眼里容不下沙,每回说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总会说:由古至今,背信弃义之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

她微微一笑,倾身向前,轻启唇瓣,用只有她和胡总管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当诛。”

周总管面色铁青,猛的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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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旁边几个锦衣卫见周总管行止有异,纷纷拔刀,喝道:“站起来做什么!快坐回去!吾等奉旨办案,胆敢违抗者,当谋反定论!”

恰在这时,王世钊和平煜等人从院外进来。见周总管跟其他同僚起了冲突,王世钊神色微变,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周总管。

可周总管却不知见到了什么可怖情形,双目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对耳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少顷,仿佛终于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剧烈收缩,身子筛糠般直抖起来,边抖边连连往后退。

余人见他神情如此惊怖,背上汗毛不由得一竖,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看,却只看见院中月光朗朗,花木随风簌簌摇动,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快、将他抓起来!”王世钊见周总管情形不对,生恐他发了失心疯,将不该说的话抖搂出来,也顾不上支使旁人了,抢先一步,挥刀刺向周总管。

平煜见状,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王世钊的背影。

周总管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身后王世钊等人逼近的刀锋,只死死盯着看着前方,五官渐渐恐惧得扭曲成一团,不等王世钊及另外锦衣卫靠近,便怪叫一声,胡乱挥动双臂,大嚷:“别、别过来。”

他力气大得出奇,虽然手无寸铁,竟然硬生生将王世钊等人的绣春刀隔开一旁,眼看杀开一条血路,猩红的眼睛居然一亮,迈开步子,疯了般往前急跑,一边跑一边仓皇回头,口中呼喝不已,仿佛后头有厉鬼在索命。

可他没跑多远,便仿佛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拳,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跪在当地。他痛苦地捂紧胸口,挣扎着要起身,可身子只剧烈地抽搐几下,很快便僵在当地,彻底不动了。

傅兰芽见状,虚脱般的松口气,悄悄拭了拭汗,趁众人的注意力仍落在周总管身上,借衣袖的掩盖,将指甲里藏着的粉末一点一点慢慢弹到地上。

她手指微微发抖,心砰砰跳个不停,虽然一丝也不后悔,但想起自己方才亲手诛杀一人,仍觉胃里涌起强烈的不适,几欲呕吐。

早在几日前,在她意识到府中与外界失去联络之后,便对周总管起了疑心,因他在傅家多年,深得父亲信重,府中大部分庶务都经自他手,除了他以外,没人能不动声色将傅家变做一座孤岛。

更奇的是,在她起病之后,本以为周总管会请了程大夫上门给她诊病,因程大夫是曲靖名医,又对她的脉案极为熟悉,由他亲来诊视,多半能药到病除。谁知周总管只找些陌生面孔的大夫,程大夫始终未曾露面。

她好奇之下,问过周总管一回,他却说程大夫因流民治乱避祸去了乡下,暂时不在城中。

她收不到父兄伯父的书信,亦无从向旁人打听外界的消息,整日被困府里,备受梦魇的折磨。

那日忽然想起曾在父亲书房中读过一本游方大夫所赠药经,上面曾记载,有一种慢性□□,虽不至于立时毙命,却能让人整夜噩梦不断、惊惶不安,长久以往,会让人神疲体乏,有性命之虞。

说起来,倒跟她的病症极度吻合。

今夜再次从梦中惊醒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她第一次梦魇时,恰好是父亲奉旨回京的第二晚。彼时她打算携林嬷嬷等人去蜀州看望伯父,却因梦魇导致白日精神不济,一拖再拖。

这起病的时机太过巧合,细想开去,简直匪夷所思,竟像是有人为了不露痕迹地将她困在府中,故意致她梦魇。

等她将府中种种异状一桩桩梳理清楚之后,忍不住想,周总管到底受何人指使、又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做。

倘若真是他所为,那么父兄遭人构陷之事,多半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毕竟他身为父亲的忠仆,跟在父亲身边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父亲的命脉在何处,要对付父亲,他是再理想不过的收买对象。

刚才她借敬茶不动声色给周总管喂毒时,解药就藏在袖中,心底仍抱着一丝希翼,只望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周总管始终是那个忠诚可靠的周叔,不曾被人收买,亦不曾暗害他们父女。

可她没想到周总管这么快便露出了破绽,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留下的锦匣里的毒|药药性这般霸道,竟似乎还有致幻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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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一幕将傅府的下人们吓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院子里除了查看周总管尸首的锦衣卫的脚步声及衣袍窸窣声,再无其他动静。

王世钊第一个赶到周总管尸首旁,直到揪住周总管的头发迫他仰头,确认此人已死之后,脸色才显见得好转。

平煜本正快步往周总管身边走去,瞥见王世钊的脸色变化,心中一凛,脚步不经意间缓了下来。

王世钊又再三查看一番尸首的死状,这才起身对平煜道:“大人,这人死得奇怪,看着像是心悸而死。”

林嬷嬷悄悄将傅兰芽搂得更近一些,背上紧张得直冒汗,方才小姐跟周总管的那番机锋,她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心知周总管的死恐怕跟小姐脱不了干系,唯恐锦衣卫怀疑到小姐身上。

傅兰芽却已然恢复镇定,她指甲中毒粉已经处理干净,身上只余一小包母亲留给她的解毒丸,就算被锦衣卫觉察出什么不妥,亦可说是用来治病的药丸。虽然这药丸刚才她在房中已吃过一粒,但万不得已时,即便当面再吃给他们看一回也无碍,反正此药除了药性有些寒凉之外,并无其他害处。

只可惜母亲锦匣里毒粉太少,刚才全用来对付了周总管,剩在指甲里的,亦全洒在了地上,要不然此去京城途中,遇到棘手之事,这药粉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平煜在原地立着,紧紧盯着周总管的侧影,神情难得带着几分困惑,饶是他这几年在诏狱犯人身上见过不少怪事,也觉不可思议,因为从他的角度看去,周总管死时的跪姿,怎么看都像是在以死谢罪。

走到周总管身旁,他蹲下身子,低头察看周总管的面容,见尸首双目仍惊恐不堪的睁着,眼珠子几乎破眶而出,脸色透着一层青灰,活像吓破了胆。

隔得近了,鼻端蓦的飘来一股带着苦味的腥气,他皱了皱眉。

傅兰芽静静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世钊脸色转阴,他这几年也大大小小办过不少案,各种光怪陆离的死状见过不少,见平煜久久不出声,心中咯噔一声,凑前闻了闻,道:“先前并无这股异味,难不成,这人竟不是心悸而亡,而是中毒?”

中毒?院中一阵骚动,谁那么大胆子,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下毒。

平煜不置可否,起身看向院中的傅家家眷,默然不语,眼神透着审视的意味,看得人心里发毛。

“大人。”刚才给傅家家眷送水的那几名锦衣卫近前道:“刚才那位周总管曾要了一壶水给傅家下人分饮,他自己也曾饮了一盅。大人,若犯人是中毒而亡,毒|药有没有可能是投入了水中?”

平煜举起水壶看了看,又接过茶盅一个一个闻遍,只觉那味道太过飘渺,无从确认,重又递回给属下,转过身,目光缓缓从傅家一众下人身上移过。

“大人,”王世钊不经意看一眼傅兰芽,忽道:“倘若真是投毒,多半那□□还在这些人身上,要不要搜搜身?”

平煜无可无不可地道:“也对,既然这些人全都在此处,那便好好地搜搜吧。”

此话一出,院中下人都流露出几分惧意,其余锦衣卫领命,欲将众下人驱散至院中一间空置的厢房内,以便一个一个搜身,林嬷嬷颤声道:“各位大人,我们小姐素来知书识礼,平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碾死,断不可能害人,而且前些时日已病了好些时日,身上还未大好——”

王世钊心中自是称意,面上却做出奉公行事的姿态,冷冷打断林嬷嬷道:“方才那位周总管死得不明不白,你家小姐方才也在院中,若不就此搜检明白,说不得犯人身上还藏有害人的东西,下一个倒霉的不知道是谁。”

一边说,一边不耐地推开林嬷嬷,倾身抓向傅兰芽纤细的手腕,饶是夜色下,她□□在外头的脖颈和手腕也莹白晶莹得耀目,让人心痒不已。

傅兰芽早已觉此人目光放肆,离得近了,见他眸中更是难掩急色之态,不由得大怒,忙往后退开一步,她腹中早已准备好长篇大论,正合用来疾言厉色呵斥王世钊。

那边平煜见着王世钊这幅猴急模样,先是诧异地扬了扬眉,随后暗暗嗤笑一声,忽道:“且慢。”

王世钊动作一顿,带着几分恼怒和不解,转头看向平煜。

平煜正了正脸色,指了指傅兰芽,慢悠悠道:“这位傅小姐我亲自来搜。”

作者有话要说:“兰芽”有出处呀——“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我觉得这首词意境挺好的,就拿来用了,别当真(主要因为作者是起名废)

而且最主要的是,以后平煜可以叫“芽芽”啊,多好听,哈哈。

部分内容修改了。留言继续有红包。

第 5 章

王世钊听了此话,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深觉脸上无光,恼怒之至。

若他没记错,平煜虽然性情狡诈,时常笑里藏刀,却并非贪恋女色之人。

以往锦衣卫同僚偶尔出去同乐,旁人都是左拥右抱,唯有他只顾谈笑风生,甚少肯让姬妾陪酒。

因平煜做得不露痕迹,他初始时并不觉得有异,时日久了,才疑窦渐生,暗猜平煜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心中窃喜。

当下言官当道,御史们的唾沫星子能将人活活淹死,倘若以此为把柄借题发挥,说不定能将平煜从指挥使的位置上一举拉下,取而代之。

他急于证实自己的猜测,暗中借了叔父东厂中最得力之人四处打听,辗转搜罗了半月之久,才知道当年西平侯遭贬谪,平煜作为西平侯的小儿子,受了牵连在宣府充军,曾遇到过一桩深以为耻之事。

当时蒙古瓦剌部在大汗坦布的统率下,拥军日盛,时常骚扰边境,宣府作为戍边重地,自然首当其冲。

有一回,坦布集结了数千骑兵夜袭宣府,一夜鏖战之后,俘虏了数十名战俘,当时平煜作为在宣府大营充军的士兵,因在战火前线作战,不幸也是战俘之一。

坦布押解战俘回了部落,亲自从这些人中挑选了几个相貌俊美的年轻后生,当作奖赏,赏给了一位跟随军的女巫师。

这位女巫师是和硕特部落一位出了名的异人,甚懂占星卜卦,能预知吉凶,长久以来都是蒙古一众部落你争我夺的对象,极为炙手可热,坦布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收归己用。

坦布在这位女巫师的指引下,收归了不少分散部落,兵马一日比一日充隆。其后对宣府及蓟州发动突袭,几回借助冰雹暴雨的怪天气,攻其不备,打了好几回胜仗。

坦布尝到了甜头,愈发将女巫师视作当世奇人,奉为座上宾。这位女巫师在坦布军中数年,虽然地位超然,却不贪财帛,更不随意邀功,唯有一个癖好,即因习练秘术,酷爱夜驭长相出众的少年郎,尤其喜好中原男子。

故而坦布每回出征,但凡俘到了战俘,都会送到这位女巫师帐中供其调减。那一回,平煜便是其中之一,他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因相貌清俊,被女巫师一眼看中。

那位女巫师四十有余,生得肥硕高大,行房时,喜欢将男子绑在椅上。

那一回平煜自然也不例外。

等帐外伺候的下人听的里头动静不对冲进去时,惊愕地发现平煜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捆绑,正赤着上身,狠狠抡拳痛殴那位已经脱得光溜溜的女巫师。

他眼睛猩红,下手极重,女巫师身上白花花的肥肉被打得颤颤晃动,连声痛呼,险些沦为一块破布。

因此事轰动一时,当时不少瓦剌人记忆犹新。

事后平煜趁乱夺剑砍杀了几名奴仆,抢了帐前的马翻身而上,一口气纵马冲到营前,欲要逃走。

坦布得知消息后大怒,立刻领人将那位胆大包天的少年包围,擒住后,将其绑在牧栏前的木柱上,亲自持鞭,狠狠抽了数十鞭。

所幸当夜镇守宣府的守将张鲁率军夜袭坦布的部落,顺手救出平煜及一干战俘,否则,平煜当时便已死在坦布营中,又焉能在两年之后于军营失火时救出先皇,侥幸恢复其父西平侯爵位。

王世钊听见这桩奇闻,暗笑了好长时间,谁能想到威风八面的平大人,还曾有过这么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万分好奇,不知当时平煜跟那位女巫师在帐中时是什么情形。想来十分“销魂”,否则如何能让平煜至今都不喜女子接近。

想到此处,他狐疑又恼怒地看向平煜,刚才他说话时笑意淡淡,不见得对傅兰芽多有兴趣。

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顿生戒备。难道平煜竟对周总管之事另起了疑心不成?

他迅速回顾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周总管死得干净利落,一个不该吐露的字都未吐露,应该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只是……

倘若此人真是被人毒杀,下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将院中之人都迅速扫了一遍,目光情不自禁落在身旁那个乌发明眸的美人身上,少顷,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就这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想必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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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芽冷冷看着平煜走近,忽道:“平大人,我父兄之案虽然已在受审,却尚未定罪,按我朝律例,一日未定罪名,尔等便不得折辱官员家眷,此其一。其二,刚才我府中总管突然暴毙时,院中有不少你属下,既然在场诸人俱有嫌疑,你怎么不先从自己属下身上查起,反倒拿我等手无寸铁的女眷开刀?”

平煜听她言辞犀利,讥讽笑道:“不愧是傅冰的女儿,跟你父亲一样伶牙俐齿。只是我锦衣卫行事,由来只需跟皇上一人报备,无需向旁人多费唇舌,用得着跟傅小姐解释么?”

林嬷嬷在一旁含泪恳求道:“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阁,怎能任男子搜身?她最是知礼,倘若因此事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必大人也不好向朝廷里交差。”

平煜眼睛只盯着傅兰芽,“看来你这位嬷嬷还不大清楚咱们锦衣卫历来的规矩,活着自然是不易,但既然落到了咱们手里,想死也不是容易的事。只要我不答应,你家小姐想死也死不了。傅小姐是聪明人,莫再多费唇舌,再一味胡搅蛮缠,我不介意当着众人的面搜你的身。”

林嬷嬷吓得噤声,唯恐平煜会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傅兰芽,满脸惶然,噙着泪,不敢再多话。

傅兰芽沉默地跟平煜对视,眸子里燃起两小簇熊熊火焰,片刻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立场,转过身,往那间用来搜身的厢房走去。

王世钊眼睁睁看着平煜负着手跟在傅兰芽身后进了房,心里酸得直冒泡。

只盼平煜那不喜亲近女人的毛病不会不药而愈,倘若傅兰芽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让平煜给先得了手,他岂不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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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芽一边走一边极力思索,终于想起父亲曾跟她提过的一件事。

两年前,先皇去宣府视防夜宿军营时,遭遇坦布派细作偷放的大火,被当时在宣府充军的西平侯的小儿子救出。先皇死里逃生之后,大赞那人有勇有谋,询问那人生平时,也不知那位西平侯公子到底如何应答,皇上听了,龙心大悦,不但恢复了西平侯的爵位,更将其幼子召回京城五军营历练。

倘若她没记错,西平侯正是姓平。

记得父亲当时提起西平侯这位幼子时,曾慨叹:此子虽遭大变却不堕其志,卧薪尝胆数年,终得起复,可知其绝非池中之物。

可惜她因忌讳锦衣卫的名声,从不肯关注锦衣卫的官员升降,对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生平来历毫无头绪。但倘若那位西平侯的幼子便是眼前这位平大人,那可当真叫冤家路家。因为当年正是在身为首辅的父亲的弹劾之下,西平侯这才丢官弃爵,被发配到宣府。

怪不得他提起父亲时,言行间满是不屑。

她苦笑,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全都让她遇上了。

厢房内窗户紧闭,幽幽点着一盏灯,她走到屋子中间站定,回过头,静静望着在她身后数步之遥的平煜。她知道,今夜之事还只是开端,倘若父亲真的翻不了案,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折辱在等着她。可惜她向来不肯服输,更不肯毫没出息的寻死觅活,只要父兄还活着一日,总有翻案的可能。

可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平煜抬头看一眼屋内陈设,这才走到傅兰芽身前,负着手,居高临下看着她,眸子静若寒潭。见傅兰芽始终戒备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傅兰芽的手腕,只不过跟王世钊不同,动手时,还记得隔住傅兰芽的衣袖,免得直接跟她的肌肤相触。

傅兰芽往后一躲,没能躲过,心中暗恨,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们男主在还是小鲜肉的时候,曾经惨遭(并没有)蹂躏,险些失身,看在他曾经这么惨的份上,给他一点时间,让芽芽慢慢调教吧。

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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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她直到现在都不后悔亲手诛杀周总管。

一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自己孤身一人,毫无依傍,周总管已然被人收买,再任由他在身旁蛰伏,无异于被毒蛇暗中窥伺,终是一患。

二来周总管身为父亲亲随,对父亲官场上的私隐知之甚详,到了京城之后,若以家仆身份跳出来反咬父亲一口,父亲的案子恐怕再没有翻案的可能。

是以,她在确保自己不会留下破绽之后,毫不犹豫地下了手。

可等到她真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扣住手腕预备开始搜身时,原有的底气和冷静终于有了崩溃之势,蓦然生出一种屈辱和悲凉的情绪,这两种情绪交织着在胸膛里翻滚奔涌,让她喉头发哽。

平煜注意力原本正放在傅兰芽的手上,忽觉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眉头一皱,目光扫到她脸上,就见她面色煞白,似乎正极力压抑胸膛的阵阵颤抖。

“怕了?”他嗤笑,低下头,将她的手指放到鼻端闻嗅,果不其然,虽然已淡得几乎捕捉不到,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跟周总管尸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迅速抬头看向傅兰芽,心中诧异莫名,没想到竟真的是她。

原以为傅冰这位爱女除了一张漂亮脸蛋之外,跟旁的女子并无什么不同,没想到她如此有胆色,不但能不动声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事后还如此镇定自若,他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须臾,他收回眼中的诧异之色,重新恢复了淡然。

为了再次确认,他又低头闻了闻。也不知这毒|药是什么来历,不过一息功夫,那苦味又淡了些许,相信再晚片刻,便会彻底消散殆尽。

他冷笑,她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毫无顾忌么?

“说吧。”虽然并不能用这点虚无缥缈的味道当作罪证来指证她杀人,他仍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垂眸看着她,淡淡道,“为何要杀害周总管?”

他身形高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傅兰芽不得不仰头跟他对视,她早在他闻嗅她指尖的时候,便知道他多半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一时倒也不慌,只不动声色拉开二人距离,平静道:“平大人何出此言?”

“嘴还挺硬。”平煜敛了笑意,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眸子极为清澈透亮,仿佛静谧的幽湖,在灯下绽着滟滟光泽。

他淡淡移开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却见她唇瓣竟是水红色,如同春日樱花。

他索性哪也不看,只盯着她乌鸦鸦的发顶,继续质问她:“周总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你非得这个时候置他于死地?”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回答,鼻端却猝然闯入一缕清雅至极的幽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从她身上传来,更加不自在,冷哼一声,放开了她的胳膊。

傅兰芽只觉笼罩在头顶的倾轧之势骤然得解,绷着的身子顿时松懈了下来。

要知道她除了指甲里的毒粉和袖中的解毒丸,还另藏了一册母亲留下锦盒里的旧书在小衣里。那书极薄,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虽然并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但既然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怎么也不愿意让它落入旁人之手。

平煜走到桌前坐下,将腰间的绣春刀顺手解下,放于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傅兰芽。

傅兰芽坦荡荡地跟他对视,时间久了,直觉他目光如同明镜,仿佛能将她每一寸心思都照得透亮,她心跳如鼓,虽然勉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背上仍慢慢沁出一层冷汗。

此人太过精明,远比她想象的难对付,不但短短时间内便猜出下毒之法,甚至一开口便能问到关键之处。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喜欢旁人质疑他的结论,既然对方并非无的放矢,自己再一味辩解,无疑会彻底激怒他,不如索性沉默。

平煜见傅兰芽不说话,难得倒也不恼,他虽然有的是办法逼她开口,但只要细思一番前因后果,她的杀人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但凡欲置人于死地者,无非有三:一为利,一为仇,一为情。

傅兰芽家遭遽变,除非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在这个当口为所谓的利和情杀人,之所以对多年老仆痛下杀手,多半是察觉此人有背主负恩之举。

想到此处,他心底掠过一丝疑惑。

若他没看错,刚才王世钊甫一看见周总管发疯便脸色大变,二话不说便拔刀刺向周总管,且所使的是要命的杀招,就算周总管不毒发身亡,只怕也会被王世钊一刀毙命。

王世钊如此行事,明明白白有灭口的嫌疑。

他凝眉不语,王世钊是个草包,他叔叔王令却是极有城府手腕之人,借由刚才种种,不难猜出这周总管是王令埋在傅冰身边的一枚棋子。可让他不解的是,傅冰早在半月前便已锒铛入狱,周总管却似乎仍在发挥作用,否则也不会被傅兰芽发现破绽,继而动了杀机。莫非这位周总管除了被用来对付傅冰之外,还对傅兰芽有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