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想答是十分亲近的关系,可脑海里闪过这半年来的种种,宋立言噎了噎,有些难以启齿。
他伤过她、怀疑过她、对她动过杀心,光说后来的亲近,未免太无耻了些,他欠了她好多东西没还,如果算上利息,这辈子都还不清。
思前想后,他犹豫地答:“欠债人和债主。”
楼似玉来了兴趣,下意识地想摸身上的小算盘,却摸了个空。她怔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摇摇头揣进衣袖里:“你欠我钱了?”
“人情。”
“嗨,我还以为是欠了多少银子呢你这么紧张,人情有什么要紧,找机会还我就是,没必要这么严肃。”她摆摆手笑开。
脸色有点黑,宋立言闭了闭眼,微怒:“银子也没少欠,你若走了,我便不还了。”
微微一噎,楼似玉的神色顿时严肃,抓着他肩上的衣料沉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可别想趁着我不记得了就耍赖。”
他轻哼一声,身子被她拉得倾斜,顺势扭头看过去,就见她将绣花的褙子穿在最里头,肚兜未着,外袍反穿着拢在手肘窝的位置,腰带凌乱,活像是个傻子。
“你…”气极反笑,他伸手将她打了死结的腰带解了,“衣裳都不会穿?”
楼似玉撇嘴,看他褪了自个儿身上的衣料,不耐烦地摆手:“谁家妖怪还穿衣裳的,就这样得了。”
说罢就要下床。
然而脚还没沾地,楼似玉就觉得腰上一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搂了回去,后颈一暖,耳边有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别、胡、闹。”
腮帮子莫名跟着发酸,楼似玉伸手揉了揉,扭头看他一眼,嘴角撇了撇,有点不太高兴。这人也太凶了,长得好看归好看,说话老皱着眉,怪吓人的。
不过她还没抱怨出口,面前这人不知为何就突然软了神色,抿唇叹了口气,拿过衣裳来一件件地给她穿。头一件是肚兜,他打量半晌阖着眼给她系上带子,指甲不小心剐蹭到她的蝴蝶骨,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别动。”
看起来冷冷冰冰一个人,倒也不古板,穿好肚兜又给她穿里衣,细细地理好衣襟,眼神看起来分外认真。楼似玉好奇地看着他,目光从他平静的眉眼滑到了他的耳根。
通红的颜色,与他白皙的侧脸泾渭分明。
眨眨眼,她没管住手,突然伸出去捏住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
软软的,有点烫。
给她穿衣裳的手骤然一顿,宋立言僵了身子,好半晌也没动作。
“你也穿不好吗?”楼似玉收回手,低头看了看身上穿到一半的外袍,自己伸手拢了拢,然后想从他怀里起身。
“大人。”宋洵在结界外头喊,“鸡汤送来了。”
宋立言轻吸一口气,伸手就将人重新按回怀里,咬牙切齿地道:“你别动。”
楼似玉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张嘴想抗议,被他凶恶的眼神一瞪,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结界消失,宋洵端着汤进来,头也没敢抬,放了托盘就退,边退边道:“罗师叔带花摇前辈回京了,说是有事必须去交代,马上就是年关,县丞拿了帖子来,问您要不要过府过年。”
大家伙也都是好心,知道大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都想给他凑凑热闹。
然而宋立言听了,却是想也没想就答:“不去了。”
宋洵顿在门口,犹豫地问:“那去哪里过年?”
“就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的?宋洵想不明白,虽说是官邸,但比起侯府实在简陋了太多,一无近亲二无好友,与谁过年?
感觉大人语气尚算和善,心情应该好了,宋洵终于斗着胆子抬头:“需要奴才买什么…”
话没说完,他看见大人怀里抱着的人,剩下的字全噎在了喉咙里,堵得呼吸都忘记了。
“楼…楼…”
楼似玉好奇地看着他,宋立言却跟没事人似的,以手为梳将她满头青丝用簪子绾住,发髻松松而就,鬓边落了两缕,衬着她的眼神,天真又妩媚。
满意地颔首,他朝宋洵道:“买些烧腊,并些新衣灯笼和炮仗。厨房里要是少了什么食材和佐料也一并让人添置。”
顿了顿,他看向楼似玉,琢磨着补了一句:“冰糖够了,不必再添。”
第184章 我好看,喜欢我
…
浮玉县的天变得和某位大人的脸一样快,前一天还有些要放晴的意思,第二天清晨就下起了大雪,家家户户都开始炕腊肉香肠,烟熏的肉香飘满整个城池,将大战残留下来的最后一丝肃杀也冲淡了。
楼似玉穿了一身新衣,狐毛滚边的大红褙子,衬着雪白的宽袖锦袍,整个人俏皮又灵动。然而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沉着脸盯着面前这人,小尖牙时不时龇出来,颇有进攻之意。
宋立言倒还算气定神闲,端着茶问她:“午膳吃饱了?”
“吃饱了,我想出去看看。”
“新衣裳可喜欢?”
“喜欢,我想出去看看。”
“这身子用得灵活了吗?”
“灵活了,所以我可以出去看看了吗?”
楼似玉要气死了,呆在屋子里这么多天了,愣是不让她出门,问他她的来历,他就说是他养的狐狸成了精。想上街看看,他就要与她斗法,她不赢不能走。
谁家刚成精的小狐狸打得过这种法力高强浑身仙气的人啊?
最过分的是,这人还每天给她喂好吃的,什么山药鸡汤玉米鸡汤当归鸡汤,她这小身板是一天天的壮实了起来,可小肚子也跟着长出来了。生气想不吃,但这不争气的嘴啊,闻着香味儿就忍不住。
一想到这里,她立刻面对着他,蹬着床榻身子往后蓄力,“刷”地就要冲上去咬人。
宋立言压根没防,看了她片刻,笑道:“这么大的雪,碧波湖上的景色应该不错。”
气势汹汹的冲击在半空中硬是扭转了态度,爪子收起来,尖牙也不见了,落在他身侧,她分外谄媚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侧:“你要带我去吗?”
前后变脸之快,也可以与外头的天媲美。
宋立言想抱她,可这狐狸溜得飞快,扒拉着窗户一脸气愤地道:“今天别想糊弄我,不带我去我可就跳啦!”
抓空的手无奈地捏上眉心,宋立言心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他在她这儿,还比不上一个破湖。
“走吧。”
欢呼一声,楼似玉飞也似的冲出门去,眨眼就不见了人。他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又顿住,不悦地眯起眼来默数:一、二、三。
“刷”地一下,楼似玉苦着脸跑回了他跟前,拉拉他的衣袖,咬牙切齿地指了指外头的结界。
她出不去。
满意地舒展开眉头,宋立言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个不通事的小妖怪,不可以离我太远,否则什么也做不成,明白吗?”
狐疑地看着他,楼似玉觉得这人在撒谎,只要他把结界撤了不拦着她,她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然而这个想法刚出,宋立言就扭身欲往回走。
“哎哎哎!”她连忙拉住他,讨好地笑,“我跟着你,在你身边最舒坦。”
轻哼一声,他满意地继续出门。小狐狸跟在他身后,咬着牙碎碎念,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肯定在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在骂,宋立言也觉得心情好多了,嘴角都弯了起来。
这个大雪的天气,湖面多半是要结冰的,宋洵也想过劝他们改日再去,但看看自家主子那架势,心想得嘞,别说结冰,就算是干涸了,他也有法子让湖重新灌满水,用不着别人担心。
不过,宋洵想了想还是禀了一句:“今日有不少人送了拜帖来。”
众人都知道宋立言孤家寡人的,刚痛失所爱就要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浮玉县过年,于是有恩的有仇的都递来了拜帖,前者想给点关怀,后者就只是想看热闹了。
宋立言闻言冷笑:“没空。”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让楼似玉想起从前,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了也没事,重新看上他一回他也可以接受。
然而显然现在楼似玉既不能想起什么,也没有看上他的意思,甚至一个不对就朝他龇牙咧嘴的,看得他分外牙疼。
坐上马车之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你不是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啊?”楼似玉把脑袋从窗外收回来,迷茫地打量了他两眼,“是挺好看的,怎么了?”
“既然好看,你为什么不…不喜欢?”
楼似玉一脸“你发高热了吧”的表情,嫌弃地道:“天下的好看的人那么多,我要是都喜欢,那岂不是忙不过来?”
宋立言:“…”
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身上的优点。
“哎哎,就是那儿吧?停车停车!”远远瞧见碧波湖,楼似玉兴奋地跳了起来,掀开车帘抓着宋洵的后衣襟直扯。
宋洵被她勒得差点断气,连忙停车,无奈地道:“这还离得远呢,行上几十丈些您再下车也来得及。”
哪儿管他那么多,楼似玉跳下车就疯也似地往湖边跑,在冰天雪地里红色的褙子分外扎眼,像只红毛兔子,骨碌碌地就滚出老远。她跑得太欢,一个没注意踩进雪坑,半个人都埋了进去,只剩头上突然冒出来的狐狸耳朵,冷得直打颤。
宋立言翻着白眼将她拎出来,把她鼻尖上的雪戳掉:“用得着这么着急?”
“我喜欢湖。”她小脸都冻红了,眼睛却是闪闪发亮,“这湖好看!”
我也好看,怎么不见你喜欢?
他叹了口气,将她半抱起来,步履稳健地踩进厚雪之中。楼似玉想挣扎,但后来发现他不会踩雪坑,她被抱着还安全些,于是放弃抵抗,一边搓手一边碎碎念:“这湖也太漂亮了,是蓝绿色的。”
“啊,旁边还有船,可是没有船夫。”
“我能在那船上过夜吗?”
“不能。”无情地打断她的畅想,宋立言抱着她上画舫,斜眼一扫,画舫就自个儿往湖心飘。
之前同她来过这里,可惜当时是被她半威胁半求着来的,没怎么好好看,光在想怎么算计她了,偶尔瞥一眼湖光山色,也只觉得稀松平常,未见得有多入景。
然而这回,与她再坐上画舫,宋立言意外地觉得,那远处两座青山夹着江水奔流的入口,再衬着近处平静和缓的水面,是个极好看的景色,比京都那些精心修造出来的湖泊生动多了。
但许是新鲜劲儿过了,楼似玉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呵欠,吸吸鼻子道:“怪冷的,还是回去吧。”
“不是你要来看?”
“看过了呀,没什么好看的,想回去喝鸡汤。”
宋立言气笑了:“你这人朝三暮四,变心太快。”
第185章 留不住的臭妖怪!
楼似玉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他:“妖怪不能变心吗?”
…能,别说变心了,妖怪吃人心都不奇怪。宋立言咬得腮帮子鼓了鼓,让画舫靠岸。楼似玉一蹿就又想自己跑,然而旁边这人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她拉住,把她冰凉的手包进自己宽厚的大手里,然后训她:“走路有个人样。”
楼似玉想说自己不是人,可这人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立马抢道:“是人形就要有人样。”
顿了顿,又补充:“在我面前不许现原形。”
要求好多哦。
扁扁嘴,楼似玉像个小孩儿似的被他牵着走,余光微微一瞥,突然发现远处过来了一行人。
宋立言也瞥见了,眉心一皱,抱起她就往马车的方向疾走。
“哎,宋大人,宋大人!”侯满堂化出原形飞快地奔上来,到两人面前又化回人形,拱手道,“巧了,这正打算去府上拜会,没想到在这儿就遇见了。”
宋立言想也不想就给楼似玉贴了张瞒天符。
侯满堂一愣,揉了揉眼睛:“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方才怎么瞧着你旁边有人?”
“下雪天乱跑的狐狸容易冻瞎。”宋立言面无表情地道,“劝长老回去冬眠,不然我这獬豸剑可不长眼睛。”
“瞧您这话说得,半个月前不是您亲自定的规矩,只要妖怪不犯凡人,您就可以网开一面么?”侯满堂嘀咕,“我可从来没欺负过凡人,这回找您也就是念着您上回放我们进城的恩情,特地来送过年喝的酒。胡府酿的,味道好极了。”
想起当初某客栈里掺水的酒,宋立言眯眼:“她的酿酒之法也是胡府教的?”
“那自然,胡府的孩子打小就会酿酒。”
“请回。”宋立言毫不留情地摆手,拎着一团侯满堂看不见的空气就要上车。
“等等。”楼似玉自个儿伸手把瞒天符揭了,兴奋地问,“他原形跟我一样是狐狸,是不是同族?”
宋立言:“…”他该多捆个缠妖绳的。
侯满堂被这凭空出现的人吓得在雪地里滚了一个球,抓着头顶的毛毡帽子爬起来朝她一看,他傻了。
宋立言当机立断地把人往车厢一塞,接过宋洵手里的鞭子就给马来了一下。
骏马长嘶,飞快地跑起来。
“哎!!!你站住!!!”侯满堂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化出原形一路狂追,“玉儿!我没看错,是玉儿那丫头!给我停车!”
宋立言才不管他,仗着自己修为高,直接贴了一张千里符在马车上。
一炷香之后,宋立言带着楼似玉泡在了千里之外的荒山温泉里。
楼似玉头顶着叠得方正的澡巾,满眼狐疑地睨着旁边这人:“你瞒了我什么?”
“没有。”
“刚刚那老头子认识我。”
“雪太大,他看花眼了。”
“那你跑什么?”
“…”臭着脸别开头,宋立言看着温泉里升起来的雾,没再吭声。
楼似玉想了想,看在他带自己游湖的份上安慰两句:“你对我不错,真瞒了我什么,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说出来,我既往不咎。”
他冷哼。
“哎呀,多大点事,你也不可能瞒我一辈子对不对?再说了,我听府里人经常夸你光明磊落,你也不好因为我坏了自己作风呀。”她笑着捏了捏他的肩。
雾气氤氲,宋立言看着她笑得分外娇俏的脸,神色稍有缓和,想了想,问:“要是有人说认识你,想带你走,而我不想你走,那你是走还是留?”
“这不废话么?我肯定是留呀。”楼似玉一脸笃定,“谁会跟认识的人走?认识我的人很多怎么办?我把自己切成几块分给他们?”
心情好了些,他松了口气:“方才那老头的确认识你。”
水面“哗”地炸开,楼似玉穿着里衣站起来,激动地道,“那还耽误什么,送我回去,好问问他我是谁从哪儿来!他方才有提胡府,是不是我的老巢?能不能回去看看?”
脸色一黑,比刚才还更加阴沉,宋立言咬了咬牙,捏着她的手腕又燃一张千里符。
半柱香之后。
楼似玉穿着薄衣,惆怅地看着前头的火焰山:“你是不是走反方向了?”
宋立言微笑,体贴地道:“我看你冷得都开始说胡话了,还是这地方暖和,多待会儿吧。”
“…”
清楚地认识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事实,她突然乖巧了下来,抱着他的手臂摇来摇去地撒娇,“不看老头子了,也不看老巢了,我想喝你熬的鸡汤,你熬的鸡汤最好喝了,我一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好喝的汤。”
“又想耍诈?”他冷眼睨她。
“我什么时候耍过诈了?”她惊讶,“自打落你手里起,我没一回能斗过你的。”
宋立言一噎,突然意识到这人不记得自己阴险狡诈的往事了,遂叹一口气,张开双臂。
楼似玉分外老实地搂抱上去,看他燃起千里符,眨眨眼在他胸口吸了口气:“你身上好香啊。”
眼前光景一转,宋立言神思也有些恍惚。就这么一句话,搁在以前他是要教训她轻浮的,可现在入耳,竟是止不住地让他心动,整个胸口都软成了一团。
想给她熬鸡汤,想给她摘星星摘月亮。
他得道之后不再需要进食,味觉也会渐渐开始失灵,可只要有她在,他就觉得整个人间都是香甜的,哪怕有时候她气人得要命,他都分外珍惜能抱紧她的时光。
心里正感动呢,四周景物定下,两人回到了官邸门口。平常少有人来的地方,眼下人满为患,甫一落地,宋立言就被惊叫声震得双眼一闭。
“掌柜的——!!!”
李小二、般春、钱厨子、秦小刀、林梨花,还有狐族和蛇族那些个不要脸的全齐活了,鬼哭狼嚎着就朝他怀里这人冲过来:“您可算回来了呜呜呜!”
“掌柜的,咱们客栈没你不行啊,东西都准备好了,等您来定红幡挂什么!”
“死丫头,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吴长老别气啊,人能回来就不错了。”
“对,得摆酒庆祝,就定掌灯客栈吧!”
“对对对,掌柜的来敲定酒席!”
七嘴八舌的,听得宋立言分外暴躁,手一挥,杀气十足的獬豸剑就插进了门前的青石砖里。
第186章 会恨你哦!
四周静了静,接着秦小刀就若无其事地改了口:“还是让宋大人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