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都没看清打他的是什么人,只觉得好多双脚从天而降,踩他的头、胸、肚子,还有包子,呵斥他的人嗓音尖细,还没变声,应该也就十三四岁,吼他:“敢在这儿偷,不知道这几条街,是我们‘七匹狼’的地盘吗?要偷,滚远点偷。”

原来不止讨饭,贼也是有地盘的。

他被打得眼睛充血,鼻子也流血,那群人走了之后,他吸着鼻涕鼻血,捡起那个被踩得乌黑的馒头:根据他的生活经验,揭去了外头的那层脏皮,里头还是干净的,还能吃。

他一边啃馒头,一边为自己打算将来:滚哪去呢,没地方可滚了,哪都有地盘,哪都有拳脚。

他得想办法,如何能继续在这儿又偷又讨,还不被打。

一个馒头吃完,他盯着自己破了两三个脚趾头的球鞋,眼前一亮。

他可以跑啊。

只要跑得足够快,永远不会挨打,因为打他的人,都追不上他。

从此,城区的大街小巷,常见他疯跑的身影,被逮到过两三次,每次都是臭揍,但揍得越凶,动力越大,他下一次,就会跑得越快。

渐渐的,不挨打了,因为失主是跑不过他的,犯不着为了包子馒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二流子混混也跑不过他,通常都是追了几条街之后,摁住膝盖气喘吁吁,嘴里骂骂咧咧:“这小兔崽子,特么跑得比狗还快。”

承他们吉言,江炼遇到况同胜那一次,是有生以来发挥得最好的一次,真跑赢了狗。

那次,正赶上一家办丧宴,做贼的最爱红白两宴,因为进出人员复杂,方便下手。

江炼混迹其中,先为自己搞了两块饼,又忍着烫捞了根鸡腿,刚攥进手里,有人大吼:“抓贼啊!”

事后才知道,那人是丢了钱,三千块,当年的三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嚷的贼也不是他,但做贼心虚这事是真的,他浑身一个激灵,撒腿就跑。

立刻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丧宴上都是亲戚朋友,那还有不同仇敌忾的?不及问清事由,呼啦啦追出了一群,还放了狗。

长长的田埂上,就此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江炼攥着鸡腿,一马当先,身后不远处撵着一条土狗,再往后,是乌泱泱一大群人。

很快,因着体力差异,那一大群人被拉成了一长溜,落后的互相扶拽、脚步散乱,勉强还在追着的也是气喘吁吁,和前头的一人一狗,差距越来越大。

最后索性都停下,全把希望寄在狗身上了。

况同胜的车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经过的。

他先是被眼前的场景吸引,又听到吆五喝六声,于是吩咐司机跟上去。

江炼攥着鸡腿,运腿如飞,鸡腿的诱惑,和被狗咬的恐惧,给了他双重动力,再加上时不时爬垛翻墙,占了点优势:那狗终于气力不济停下,绝望地对着他远去的方向狂吠不已。

其实跑到这时,江炼已然筋疲力尽,但身后的狗吠声渐远,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百忙间一回头,又吓得脸都白了。

一根鸡腿而已,居然出动轿车追他!

他一咬牙,催动两条腿,继续狂奔。

况同胜让司机加速,和江炼齐头时,他揿下车窗,喊他:“小兄弟,你停一下。”

江炼不听,况同胜没辙,让司机继续加速,然后车身打横,挡住了他的去路。

车子这一横,江炼猝然止步,还摔了一跤,那口不管不顾的劲儿一泄,就再也提不起来了,他看着拄拐下来的况同胜,直觉那拐杖会砸在他身上,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拼命吞嚼那只早已凉透了的鸡腿:要被打了,不能白白被打,鸡肉是有营养的,吃到肚里,被打伤也能好得更快些。

他狼吞虎咽,差点噎着,偌大鸡腿,三下五除二就光了杆,然后鼓着腮帮子把骨头朝况同胜扔过去:“给你,没了!”

鸡腿骨跌落在况同胜锃亮的皮鞋上。

况同胜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看他,轻轻笑起来。

……

江炼感慨:“人还是得有一技之长的,要不是我能跑,干爷也发掘不了我。”

他看孟千姿:“一个贼,偷东西时最绝望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就我的不光彩经验,并不是被撞破、被人围追的时候,只要你能跑得过所有人。”

“所以我说的‘硬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一旦正面对上,又没胜算,咱们就硬跑吧,你要是不能跑,我拉着你——之前背着你都能把他们给跑赢了,这次轻装上阵,应该更没问题。”

孟千姿没吭声,她还是觉得,江炼这“硬跑”的大招真是见了鬼了,但更见鬼的是,她居然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

白水潇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个能跑的,而江炼,可是个把狗都给跑绝望了的主。

她不自觉地伸手出去,搓揉了一下脚踝。

++++

那群寨民最初接近时,并无大的声响,只有一团迷濛的光晕由远及近。

孟千姿和江炼早已上了树,屏息以待。

再近一点,就有动静了:草枝被踏折的声音、刀具无意间磕碰到石块的声音,都很轻,然而正因为轻,容易引发联想,叫人不知不觉背上生凉。

到后来,人影都清晰了,一条一条,像从密林里渗出来的,三两排布,并不停下,还在拖着步子往前走,走在最前头的人,木然自树下经过,孟千姿甚至能看清他们的脸。

她知道江炼说的“不正常”指的是什么了。

只是,这些人怎么还在往前走呢,都到地儿了,不该停下来吗?

这个念头刚起,像是给她以回应,夜空中突然飘起一道极轻的锐声,那些还在走着的人,提线木偶般,齐刷刷停下。

那锐声似乎在哪里听过,孟千姿脑子里飞转,记忆还算新鲜,很快想起来了。

这是虫哨,田芽婆驱使蛊虫攻击她时,吹的就是这个。

她低声向江炼说了句:“这些人可能中了蛊。”

田芽婆长年在寨子里居住,想算计这些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江炼嗯了一声:“你注意他们散站的位置,停得很有技巧,正好把我们给围在中央。”

没错,白水潇的这声虫哨拿捏得很准,但虫哨也只能操作最基本的进退攻击,想让这些人俯首帖耳,还得有别的手段。

孟千姿想起了高香。

看来,那些在她身上没奏效的,都在这些人身上实现了。

又是一声虫哨,那些人开始原地疾走,杀气腾腾,似是找寻目标,有的撞翻乱石,有的拨开灌木。

孟千姿沉住气等:她和江炼特意还选这棵遭受过攻击的树藏身,就是笃定那一轮冷箭的机关已经用过了,没再装填,也就不可能再放箭逼他们下树,虫哨没法提醒这些人上树来找,白水潇只能现身,亲自发号施令。

而只要她现身,他们就跑。

白水潇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硬跑”吧。

正如此想时,腕上忽然一紧,是江炼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了句:“来了。”

来了?孟千姿还未及细看,就听到白水潇尖锐的喝声:“在树上!”

话音刚落,那些人几乎是瞬间抬头,双目瞪视,眼珠子里都泛凶悍的亮,孟千姿和江炼正要下树,树下的人已经发觉了,有两个会爬树的,狂喝一声,猿猴般就往树上纵窜。

江炼居高临下,觑准打头的那个,狠狠一脚踹下。

那人直跌下去,身子刚一着地,旋即翻起,又不管不顾往树上抠爬,只这瞬间功夫,众人已都往树下聚拢来,打眼看去,不大的树冠下人头涌动,光往树上爬的就有六七人之多。

孟千姿急道:“我们从树上走!”

江炼也是这想法,但看到树下动静,又拉住她:“先尽量把人往这引!”

这棵树下聚集的人越多,待会从别的树上跃下逃跑时,遇到的阻碍就会越小。

说话间,已有人纵窜上树,孟千姿一脚把他踢翻,又见有脑袋冒上来,不及细想,火速再补一脚,头多腿少,此时方羡慕蜈蚣腿多,那一头,江炼也是连踹带踏,眼见树下都已是人浪翻滚人叠人了,才喝了句:“走!”

两人一齐向着近侧那棵树跃了过去,又迅速跌滑下来。

甫一落地,江炼拉起孟千姿,发足就跑。

虽说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引至那棵树下了,但到底不是全部,各处三三两两,都还有人,他们这一跑,立刻有人冲上来猛撞,江炼不得不闪避,只这一迟滞,那棵树下的人堆已然水流般朝这头奔泄过来,纷乱声里夹杂着白水潇的怒催声,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去听她说的什么,但能料个八九不离十,多半是“拦住”、“别让他们跑了”之类的。

两人跌跌撞撞,接连冲开避开几个试图拦阻的人,眼见前方略显空虚,知道胜败在此一举,几乎是心意相通,同时加速,这一下爆发力非常,耳边近乎虎虎生风,但只顺利冲出十几步远,突然有黑影从旁窜出,死死抱住了江炼的腿。

居然是那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原来他只能靠手撑走,比不上旁人走动迅速,便只在外围防备,看到江炼他们试图冲逃,便提前埋伏在了暗影中,这一处既黑,他的身量又畸矮,趴伏不动时,真跟树影石块无异。

他这一下悍然暴起,一击得中,江炼疾抬的腿瞬间便挂上了百多斤的分量,哪吃得住,当即摔翻开去,孟千姿被他这一带,也跌滚在地——换了普通人,怕是能当场断颈折椎,所幸两人都是练家子,知道危急间如何护住要害,即便如此,也栽得眼冒金星,头晕神晃。

然而没时间供他们喘息,十数条憧憧人影已鬼魅般疾扑过来,孟千姿还好,她滚得较远,还能跌跌撞撞爬起来、躲过第一轮攻击,江炼连爬起来都困难了:那个半身人像是铁了心要吃定他,任他怎么踢踹,只死死抱住,绝不松手,眼看有锄头当头砸下,江炼也顾不上这人了,只得任腿上挂着这百多斤的重量,翻身便躲,堪堪避过这一击时,另一条腿一沉,又被人给锁抱住了,说时迟那时快,身侧又有铁锨横铲,江炼咬紧牙根,大喝一声,上半身离了地,仰卧起坐般硬生生往前溜窜,这才得免。

这一边,孟千姿也是险象环生,她也算一流高手了,但从未遭遇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般来说,你抬踹,对方会躲,你横踢,对方会闪,这才是有来有往、交手过招,可这群人,根本无惧痛楚,宁可挨踢受踹,也拼着命来抱她、拦她、锁她,只要上了手,死不松脱,有个穿红吊带的女人,走路都摇摇晃晃,被她正踹在脸上,一脸血污,居然还凶悍地抱住她的小腿,拧身将她带倒。

就在这个时候,身侧传来杂乱的疾呼声——

“是孟小姐!”

“孟小姐在这儿!”

“哥几个上啊!”

话音未落,几条矫捷身形迅速切入战团,那群人显然没料到还会出现别人,俱都一愣。

来得正是邱栋等人。

他们先时只远远跟着,哪知这头突然人声鼎沸、开锅滚水般大乱,几人莫名其妙,悄悄凑近来看,混乱中,也不能立即辨认,及至看清是孟千姿遇险,个个大惊失色,哪还顾得上别的,争先恐后来救。

孟千姿借机踹开那女人,翻身站起,心内大喜。

山鬼的人到了!

及至看清来人时,心头陡又一沉:孟劲松呢,柳冠国呢?怎么熟脸儿没一个,只有这几个人?

第39章 【13】

邱栋几个人的加入, 恰如一瓢冷水激入滚锅,虽短暂解了江炼和孟千姿之困, 但挡不住薪足火烈、沸腾的势头重又卷袭过来。

而且, 山鬼瞬间落入下风。

一来力量悬殊,根本就是以一当十之争;二来邱栋他们只为追查, 没打算动手,身上没什么厉害的家伙;三来山鬼下手, 是有余地的, 只求伤人或退敌,毕竟杀人犯法,谁也不想图一时痛快,背上人命——即便法律追责不到,自己心也难安。

但他们很快发现, 这群人是痛下杀手、百无禁忌。

几人才刚下场,便已左支右绌、四面受敌,不多时,就听匡小六惨叫一声, 被一柄铁锨打翻,邱栋急红了眼,正要去救,身侧同伴一声怒吼,却是被多达三个人搂头的搂头、抱脚的抱脚, 硬生生掀翻在地。

这样下去,个个都要完蛋, 邱栋一咬牙,飞身纵起,撞翻那三个骑压在同伴身上的人,又摸起地上一柄混战中跌落的锄头,左右狂舞横扫,嘶声大吼:“大家掩护孟小姐走!”

话音未落,一个壮汉纵身扑在锄头杆上,硬生生把锄头横扫的势头压了下去,邱栋还想硬夺,忽觉脑后风声来袭,当即撒手往边上急滚,到底迟了半步:肩侧蓦地刺痛,抬头看时,有个豁了牙的老头拔出镰刀,作势又要下砍。

孟千姿和江炼正被十来号人围攻,她体力还没恢复,这么一通激战下来,已然难支,好在江炼会不时援手回护,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挂了好几道彩,江炼伤处更多,还好都不是要害,正暗自心焦,有两个山户听到邱栋喝声,忍痛带伤扑了过来,大吼一声,势同拼命,扑倒一个还要踹翻一个,顿时将这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

江炼觑准时机,拉起孟千姿,自这缺口中疾冲出去。

才刚冲出十来步,一柄明晃晃环首苗刀从旁削至,江炼急止步缩腹,只觉得小腹一凉,衣服已然破开,皮肤上火辣辣的,显是又中一彩,万幸没开膛剖肚。

白水潇终于露面了。

因着白水潇这一挡,那两个山户竭尽全力才换来的几秒先机,又白费了,眼见后头的人就快围追上来,孟千姿极快地说了句:“你拼死也得拖住他们,别让人追上我……”

话未说完,白水潇刀锋又至,孟千姿没法再说,一个滚翻避过,伸手在江炼背上一推,把他送上去挡,自己则借着这一推之势,迅速往斜里的黑暗奔了出去。

白水潇的目标就是她,哪容她走脱,怒吼一声,转身就追。

说实在的,孟千姿那句话,江炼都没听懂,及至她逃走、却推他去挡白水潇时,心头更是一凉,但看到白水潇发足去追,还是下意识一个纵扑,把白水潇带倒在地,而几乎是与此同时,身后又有两人扑到,一个搂住了他的腰,一个抱住了他的腿。

江炼下半身几乎使不上力,自觉今天多半要交代在这,见白水潇还在挣扎着要站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伸手过去,拽住了她的发髻反拖过来,白水潇一声痛呼,发髻脱散,江炼心头一动,正想查看链子是不是真在其中,眼角余光又瞥到两条人影急追上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另一手握住白水潇的腰,牙关一咬,肩背用力,将她麻袋般砸出去,恰把那两人撞倒,三人滚跌作一团。

江炼大笑,觉得这一记真是痛快,他转头向着孟千姿消失的方向大叫:“孟千姿,我要是死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话音刚落,肩上就吃了一刀,他忍痛转头,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拳打在那人下颌上,那人晃了晃身,倒栽过去,哪知身后又露出个红衣吊带女人,她满脸血污,已然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必是在狰狞大笑,因为那露出的一口分外显眼的白牙间,都沾满了脸上流落的血。

耳畔呵斥追赶声不绝,夹杂着山户的惨呼,江炼苦笑,心头那口气忽然松懈下来:这前仆后继,一拨接一拨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手指轻蜷间,忽然摸到地上有一串链子,江炼没力气再去查看,下意识攥入手心:是孟千姿的链子吗?也许是,刚才白水潇的发髻散开,可能就是那会儿滑落的……

++++

就在这个时候,苍莽林间,浩瀚夜空,突然响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雄浑啸声。

这声音宛如气浪,推滚播扬,听来低沉,却又似乎有着侵人肺腑的力度,声响过后,山林里突然极静,木叶如定,仿佛连风也消止殆尽。

那些个状若疯魔的寨民有片刻僵硬,这啸声似乎能唤起人心底深处、自远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对山林、黑夜以及凶兽的原始恐怖。

不远处,白水潇披散着头发,仰着头看向远处暗黑如墨的密林,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地微微颤着。

然后,自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渐渐渗出声响。

开始,像是有风,让人想起《楚辞.九歌》里的那句“风飒飒兮木萧萧”,紧接着,窸窣声铺天盖地,像是有千道万道,汇成山鸣谷应之势,都循着这一处而来,远处的树顶不住摇动,一波推涌一波,如同半空中浮动着不绝的海浪。

江炼看得怔住,身侧的那个女人握紧镰刀,忘记了要攻击他,牙关止不住地格格轻颤,裸露在外的肩背和胳膊上,汗毛一根根立起。

白水潇嘶声呢喃了句:“走。”

第一次说,竟没发出声音来,她近乎荒诞地想起了况美盈,原来人在极度恐怖的情况下,连声带都会脱力,真的会失声的。

白水潇咽了口唾沫,这一次,声音像挤飙出来,尖细到变了音:“快走!”

这一下,那些寨民才如梦初醒,拔腿就跑,在这溃败的人潮中,趴爬着那几个山户,浑身是血的邱栋仰头大吼:“山兽动了!赶紧结阵!”

说话间,他也看到了江炼,想起这人刚刚似乎是帮着孟千姿的,犹豫了一回之后,冲着他大叫:“你也过来,赶紧的!”

这种时候,照做就对了,江炼踉踉跄跄,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到跟前时,听到扑簌扑簌、雨点般的落地声,急转头去看,就见半空飘转的落叶间,无数大小野猴,正自起伏不定的树冠间窜落,而更多的,依然在高处猿荡纵攀,如有人驱使,径直往那群人逃窜的方向追撵。

邱栋猛拽一把江炼,把他拉到几人中央,迅速结阵。

所谓的“阵”,只是一种姿势:几个人后背冲内,面朝外,俱都脚跟着地、脚尖翘起,身子往中央斜倚,后脑凑接在一处,架构成了一个圆锥形,双手如鹿角般立于头顶两侧,五指张开,口中似在念念有词。

江炼被围在内里,只能跪趴着身子,发觉头顶有血落下,抬头看时,是其中一个山户伤得太重,虽有同伴的支撑勉力结阵,但立不住,身子不断发抖,连带着整个阵法都有些岌岌可危,江炼伸手出去抵住他的后腰,如斜出的支架般撑住他,又透过几个人腿间的缝隙往外看。

此时人潮散去,马灯、打着的手电还有火把,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地,凌乱的光道子贴着地面延展,跃动着的火苗不完全燃烧,势头渐弱,发出荜拨的轻响——众所周知,光源设在高处,才能最大限度地照亮一片空间,现在所有的光亮都低矮,反让略高些的地方陷入一片黯淡模糊。

但那近乎不真切的晦暗里,不断有矫健迅捷的黑影掠过。

有一群十多只的,体型干瘦如狗,气势凶悍非常,江炼怀疑那就是苗狼,亦即马彪子;有身形巨大的,足有五六百斤不止,一股黑风样从旁卷过,斜出的獠牙如倒插的利刃,身侧还跟了几只略小些的,应该是湘西传言中嘴巴赛过铁犁的野猪;有一连好几只似猫却大过猫、身侧有云状的土黑斑纹的,十有八九是野生云豹;还有咝咝有声,身上片鳞披覆凛冽寒光,嗖得一声就窜游不见了的,多半是干爷谈起时都会色变的蟒……

与这么多只闻其名的凶兽近在咫尺,却无铁栏兽笼相隔,巨大的压迫和危险气息侵扰周身,江炼止不住有些神分志夺,他咽了口唾沫,阖上眼睛定了会心神,渐渐听清邱栋他们反复低声诵念着的“咒语”。

那不是咒语,是屈原写的《楚辞.九歌》中的《山鬼篇》。

是在向传说中的祖宗奶奶求庇佑吗?那个生活在几千年前,神秘莫测的艳丽女精怪,真的会护佑他们吗?

江炼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眼前所见,又不由得他不信。

四周渐渐悄静,跃动的火头早已熄灭,连荜拨的烧响都没有了,邱栋他们低沉而又嘶哑的声音混于一处,愈发清晰——

“……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诵念就在这儿停在。

江炼向外看去。

他终于看见了孟千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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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跟刚刚完全不一样了,跟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她穿得很少,衣袖、衣服下摆还有裤管应该都是拿刀子割拽掉了,腰上缠了些木叶松萝,大半的肌肤都裸露在外,被暗夜衬托,分外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