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则眼底的阴霾逐渐扩散:“当初老任是做错了事,可他从来也没有背叛过治管局。也是看在这一点上,我才尽量去保住他的名声,也尽力安顿你们母子。”

何慧琼无所谓地笑笑:“他是他,我是我。”

他们这笑里藏刀地一来一往,每句话都跟打哑谜似的,处处藏着机锋,钟云从听得云里雾里,完全跟不上他们的思绪。

不过宗正则最后一句话他隐隐听出了一点味道——意思是,何慧琼背叛了治管局?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不是为何慧琼,她都直接来刺杀治管局局长了,背叛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他忧心的是任杰。

他知道他母亲的事吗?

宗正则伤的不轻,依然难以行动,饶是如此,他身上的锋芒却不曾褪色,他的周身弥漫着冰冷的怒火:“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云从,我桌子抽屉里有副手铐,劳烦你先把她铐起来。”

钟云从此时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比他领导好多少,也就能多动弹几下,先前那一番对决,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这场干架的动静一点都不小,可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尽管治管局总部留守的人手一直都不多,但也不至于松懈至此。

想来应该都是被何慧琼用幻术解决掉了。

宗正则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也多费口舌喊人。

钟云从应了一声,艰难地扶着墙站了起来,慢慢地挪到了宗正则的办公桌边上。

他拉开抽屉的时候,余光带过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女人,她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也许是知道自己逃不了,因为她又开始咳血了。

因为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才这般孤注一掷吗?

钟云从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收回视线,垂下眼,看到抽屉里放着一副手铐和一支手枪。

他拿起手铐,分量不轻,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让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可随之而来的连环反应才是最折磨人的。

头痛再次气势汹汹且毫无预兆地袭来,钟云从的身体晃了晃,手铐也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云从……”宗正则诧异地看着他,钟云从回望过去,但他眼里的并不是熟悉的上司,而是血肉模糊张牙舞爪的异种。

他打了一个寒噤,蓦地抓起了那把手枪。

宗正则在枪口对准自己的那一刻,就知道钟云从又被幻觉影响了。

这个女人……居然还在兴风作浪!

宗正则正要不顾一切地杀死何慧琼的时候,倏地听到极细微的“咔哒”一声。

他的身体蓦然一僵,而何慧琼则是无声地冷笑起来。

“钟云从。”宗正则轻声地叫出他的名字,后者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扣下了扳机。

“砰!”

宗正则看着脑部中弹的女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钟云从的手一松,枪摔在了地上,他本人则是缓缓地在宗正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疲惫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何慧琼。

她额头正中多了一枚圆形弹孔,鲜血汩汩流出。

本来,他真的没想过要她的命,至少现在没有,因为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可何慧琼的手段非同一般,就在方才,他又差点着了她的道。

除了立即杀死她之外,他别无选择。

宗正则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是凉的,不禁感慨起来: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多少年前了?

鬼使神差的,他又看了一眼何慧琼,本以为已经变成尸体了,却意外发现她居然还留着一口气。

她的嘴唇微微张合,恰似涸辙之鲋。

她在说话。

宗正则眉心一跳,渐渐地从她的口型里揣摩出了她的遗言。

“你死定了。”

何慧琼说完这句话之后,逐渐放大的浑浊瞳孔费劲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接着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这幅表情便僵硬地定格在了她的遗容上。

钟云从只瞥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他觉得何慧琼最后那个笑太瘆人了。

宗正则却是沉默不语地注视了许久,冷不丁的,他左脸颊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痛起来。

第166章 人生巅峰

钟云从精疲力竭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家领导调侃了一句:“局长的位置坐的还舒服吗?”

原本他觉着自己还能坚持一会儿,此话一出,立刻便两眼一翻,当场昏厥。

末了罪魁祸首好像还嘀咕了一句:“真不经吓。”

……我恐高不行嘛?还让不让人安生躺尸了???

醒过来的时候,毫不意外是在医院里,只不过这次他没能独享一间病房,多了一位病友。

“哟,醒了?”他那位身份高贵的病友居然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睁眼的人,旋即,苏闲也跟着转过头,钟云从发现他手里拿着刀和苹果。

居然给别人削苹果。钟云从心里忍不住嘀咕,尽管那个“别人”是他们共同的领导。

苏闲没能领悟到他眼神里的特殊含义,不过确实被他的眼睛吸引了,他看着他充血的双眼,双眉微皱:“眼睛怎么样?”

“眼睛?没怎么啊。”钟云从目前为止还没照过镜子,并不知道自己眼部的异常,而他自己也并未感到明显不适,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苏闲眉心更加纠结,就在这时,另一张病床上的宗正则出声了:“我问过了,医生说,这种眼结膜下出血一般没有明显自觉症状,所以他估计没什么感觉。另外,你也不用太担心,不会影响视力,也已经开了对症的眼药水,两周内会消退的。”

苏闲心下稍安,那边他上司催促道:“既然没大碍就安心给我削苹果吧。”

苏闲登时哭笑不得,不过领导命,不可违,看起来钟云从确实没什么大事,他也就认命地转回去削苹果了。

钟云从在一旁听着,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但不痛不痒,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宗大局长不在的话,他应该会趁机卖个惨,讨点好。

既然有灯泡在,那就拉倒了。

可一码归一码,他还是很介意苏闲给宗正则削苹果的,倒不是吃醋,他还不至于小心眼到跟一个半老头子争风吃醋的地步,他就是纯粹的心里不平衡——为什么他有我没有???

“咳咳咳咳咳咳!”为了引起某人注意,他愣是把清喉咙演成了哮喘病发作,演技是拙劣了点,不过总算如愿以偿——苏治安官侧过脸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不知怎么的,触到他的视线之后,钟云从的气势“噌”的一下子下去了,他挠挠头,左顾右盼:“那个啥……我也有点渴了。”

苏闲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由一笑,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宗正则先开口了:“渴了就喝水呗。”

“……”钟云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他瞪了一眼老头子,干脆把话挑明了:“我也想吃苹果。”

宗正则丝毫不为所动:“都是洗过的,想吃就自己拿。”

“……”钟云从第二次被气到失语,片刻之后才咬牙切齿地诘问道:“凭什么你吃的苹果有人削皮我的就没有?”

“你问我凭什么?”宗正则微微一笑,指了一下自己,“因为我是局长啊。”

钟云从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险些把自己呛死。

宗局长又指着他:“你要是当上局长,你的苹果也有人削。”

这潜台词还能听不出,他老人家就差直接竖块广告牌,上面滚动播放一行醒目广告语——想过上随时随地都能指使别人削苹果的生活吗?治管局的局长考虑一下。

钟云从居然被气笑了,又想起昏迷前的那两句话,这三番两次的暗示,看样子,局长他老人家是认真的。

可越是这样,他的压力就越大。

不是吧?我这么年轻就要走上升官发财的人生巅峰了?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苏闲从头到尾也没能插进这场在他看来十分幼稚的互怼,不过他倒从不着边际的对话中看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好像被当成削苹果的小工了。

他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家领导,心说我帮你削苹果皮是出于对你老人家的尊重,才不是因为你局长的身份好吗?

宗正则有没有看出他的心塞不好说,倒是钟云从那货却是火上浇油拆他的台,他气哼哼地呛了宗正则一句:“哼,就算我不是什么局长,苏闲他还是会帮我削苹果的!”

局长大人转向当事人,挑了挑眉:“哦?是这样吗?”

当事人别过脸:“不会,没有,自己削。”

他的否认三连让宗正则满意地笑起来,钟云从则是怒目而视。

苏闲叹了口气,正想说结束这个削苹果的话题,我们来聊聊正事,比如何慧琼之死的时候,病房的门却被轻轻敲响。

三个人都没怎么在意,以为是医务人员来查房,宗正则应了一声:“请进。”

“好像很热闹的样子啊?”先进门的是个年轻的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后边跟着一个略上了年纪的中年女子,二人都是面带微笑,眉宇之间颇为相似。

钟云从愣怔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来者何人——他曾经在宗正则的办公桌一角看过她们的照片。

她们是宗正则的妻子和女儿。

只不过比起那张照片,母女俩的样貌都有所不同——母亲自然是变老了,女儿则是长大了不少。

苏闲的反应要比他快得多,他立时起身,冲中年妇人点点头:“师母。”

宗夫人气质温婉,眉眼弯弯,她见着苏闲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喜悦:“苏闲也在啊。”

说罢,目光又落到另一边的钟云从身上,笑意加深:“小钟总算醒了,我们老宗之前可担心你了。”

钟云从还惊讶于苏闲喊的那声“师母”,见话头乍然落在自己这里,没想到对方不仅认得自己,语气还特别亲切,登时就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张口想回话,一时间却不知道叫什么好,情急之下,便随了苏闲的称呼:“……师母好!我没什么事,挺好的,谢谢关心!”

苏闲觑了他一眼,没吭声,宗夫人却显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她的女儿直接替她问出口了:“咦,你也是我爸的学生?不过你好像是新人吧?爸爸这几年不是都没有到训练营兼职了吗?”

钟云从这才搞清楚为什么宗正则与苏闲之间还有层师生的关系在,不过这样一来,他好像真不该跟着人乱喊,毕竟严格来说,他在训练营的教官是霍璟,喊人家宗夫人作师母,还真是高攀了。

就在他羞愧的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时候,宗正则又出声,本以为会挤兑一下他,没想到却是替他解围:“我是训练过这小子,不过不是在训练营里。”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望向钟云从,笑道:“叫我一声老师,你不吃亏吧?”

钟云从自然是巴巴地点头:“哪能吃亏呢,分明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能有幸当上您的学生!”

他的拍马屁行径不禁让苏闲扶额:你一个人拯救银河系就够了,拉我下水干嘛?

宗正则对于他的奉承未置可否,他挑起半侧眉尾:“既然如此,先喊声‘老师’来听听。”

喊就喊,反正师母都喊了。钟云从正预备腆着脸开叫的时候,他师母掩着嘴笑了:“行了,别捉弄人家孩子了,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正经些。”

宗正则轻咳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女:“你们怎么过来了?沅淇不用上课吗?”

“今天是周末啊老爸。”宗沅淇耸耸肩,手捏着鼻子,“要不是担心你,我才不想来医院呢……我对这里都快有阴影了。”

宗沅淇的眉目跟母亲相似,但下半张脸还是跟宗正则更像,容颜清秀,做派不似父母那般稳重,举手投足间总是不经意带出几分活泼,倒是更有年轻人的朝气。

钟云从听了她的话,有些好奇,不由得琢磨她的“阴影”是怎么回事,苏闲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他跟对方更熟悉些,直接宣之于口:“沅琪怎么了?”

宗沅淇苦笑起来,她母亲叹着气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前阵子她学校的学生打闹,她去阻止的时候,被一个孩子失手推倒了,从楼梯摔了下去,昏迷了很久,最后做了个手术才醒过来。”

苏闲诧异,转向宗正则:“您怎么没跟我提过?”

宗正则面色淡淡的:“私事,没必要跟你说。”

苏闲张了张嘴,但熟知这位上司兼老师的性格,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钟云从跟宗沅淇自然不算熟悉,今天只是初次见面,但因着宗正则的缘故,他对他的家属也自带亲近感,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现在没事了吧?”

宗沅淇正把手里的花束插进床头柜上那个简陋的花瓶里,又分出一半放进了钟云从这边的这个,拨弄了几下,对着他嫣然一笑:“放心,我还算命大,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钟云从也跟着笑了:“没事就好。”

宗夫人也放下手里的保温瓶:“我给你们熬了点汤,哎,就是只带了两个碗,要是知道苏闲也在的话就……”

苏闲赶紧摇头:“我不用,我又不是病人。”

病人钟云从没想到自己还沾了宗正则的光能蹭汤喝,越发的不好意思:“我也不用!宗局伤的比较重,还是让他好好补补身体吧!”

真要说起来,宗正则的伤势还全是他造成的,虽然始作俑者是何慧琼,但钟云从还是相当过意不去的。

宗夫人笑笑,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宗正则先一步开口了:“让你喝就喝,别那么多废话。”

他严肃起来钟云从就不敢吭声了,三两下把宗夫人盛的汤喝干净之后,又嘴上抹蜜大呼好喝,夸的后者眉开眼笑。他趁机揉着肚子说想出去消个食。

他眼巴巴地瞧着苏闲:“陪我出去走走?”

苏闲瞅了一眼隔壁一家三口,当然能理解钟云从的不自在,他弯了弯嘴角,拿过挂在木架上的外套,递给他:“穿好衣服。”

宗正则没有任何表示,自顾自地喝他的汤,倒是一直垂着头侍弄花束的宗沅淇,在二人走出病房的瞬间,眼睑微动,扫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她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167章 破釜沉舟

今天天气不错,碧空如洗,曙光熹微,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

“没想到宗局的女儿这么大了,”他们路经一株枝繁叶茂的广玉兰,脉络分明的墨绿色叶片折射出油润的光泽感,显出了丰沛的生命力,钟云从伸手捻了片下来,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他还挺能保养的。”

苏闲则对枝头上刚冒尖儿的莹白花苞更感兴趣,指尖轻轻拂过,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按遏制了摧花的冲动,当起了个心底柔软的惜花人。

“也不是,他成家早,当爹也早。”他告诉钟云从,“四十五岁的生日还没到呢。”

钟云从小小地吃了一惊:“那他比我想象的年轻点诶……再说了,这个年龄对于男人来说不是事业的黄金期吗?他干嘛老想着退休?”

这回轮到苏闲意外了:“他说他想退休了?”

钟云从没好意思把宗正则三番两次明示暗示想指定他为接班人的事跟他说,只是含含糊糊地一带而过:“嗯……流露过这么个意思吧。”

他原以为苏闲会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对于宗正则的意向,后者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震惊,相反还挺平静:“这样,其实也差不多了。”

说着,他转向一时还没转过弯的钟云从,无奈又惆怅地笑了一下:“毕竟,这里是‘孤岛’,他再强大,终究也逃不过宿命。”

钟云从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他近乎不择手段地训练自己,难道是因为他身体出什么问题了?所以才那般迫不及待地想赶鸭子上架。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自责,隐隐又有些后悔,越到后边,懊悔的情绪就越明显,那个过程就像是坠海一般,穿过层层海水,温度逐渐递减,最后仿佛要冻起来了。

一时间,被坑过的不愉快记忆全都被忘却了,钟云从脑子浮现出他那张精明又坚毅的脸的时候,想起的全是他对他的指点和教导。

他对我还是挺好的。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兀自做了决定。

局长肯定还是不能当的,先不说他太年轻又没有资历能不能服众的问题,钟云从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心底还是门儿清的,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管理能力,根本不是一个能当领导的料。

不过,只要治管局需要,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就在他暗中下决心的时候,苏闲撞了他一胳膊肘:“发什么呆呢?”

钟云从回过神来,嬉皮笑脸地掩饰自己眼底的沉重:“我在想,你什么时候给我削苹果。”

苏闲被他给气笑了:“这点破事你是要记多久啊?”

“记到你给我削为止。”

苏闲失笑,笑完又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听说,你差点把咱们局长给弄死了?”

乍然提到这个话题,钟云从大窘,他讪讪地摸摸鼻头:“……谁跟你说的啊?”

苏闲挑眉:“在场的一共就仨,一个死了,一个晕了,你说是谁?”

“……他也不怕丢脸啊?”钟云从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宗正则这个人了,要换成他,被刚入行的后辈狠揍了一顿,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那肯定得捂得死死的,哪像宗局长,还满世界宣传去。

苏闲似乎听到了他的腹诽,抬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颈:“别胡说,他就跟我一人说了……对外的说法是,你们都是伤在何慧琼手里的。”

虽然何的确是罪魁祸首,但直接下手的是钟云从本人,要是让治管局其他人知道了,很难说他们对钟云从的评价会变成什么样。

宗正则确实很关照他了。

“也不是……就是当时,我俩都着了何女士的道,神智不太清醒,可能对异能也有影响吧……当然,我觉着他当时对我手下留情了来着。”

他字斟句酌地反馈着,苏闲却是笑了:“是嘛……他也说,你对他手下留情了来着。”

钟云从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啧,当时听完给我吓的,”他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心想,完了,都手下留情了,那估计我也打不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