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清亮的凤眸,瘦削的下巴,嘴唇的颜色淡淡的。虽然不是难看,但是就不如陈昭长得柔媚。

嬷嬷说:“像得很。就是前夫人更像你外祖母些。你要更像三老爷一些。”

陈曦又不说话了,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嬷嬷从拣妆盒子里拿了个嵌黄碧玺的绿流苏宝结,“我听说那定阳候世子,才貌一等的好。现在在五城兵马司谋了职,也不是一般那等无能的世子…咱们四小姐样貌秀雅。必得要用鲜艳的颜色来衬,才好看。”她已经系好了宝结,果然衬得好看。

“能有多好呢…”陈曦喃喃地说,“比得过七哥、九哥吗?”

嬷嬷没有懂她的意思,陈曦却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少年探花,能比得过七哥的人只有父亲。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七哥。七哥待人温文尔雅,又十分的聪慧,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她也一直以七哥为傲,七哥待她也很好。毕竟两人是嫡亲的兄妹。

只是九哥…陈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人。

因为她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捉摸不透,太复杂了。

“别的不说,九少爷却马上要回来了。”嬷嬷笑着说,“您小的时候,和九少爷玩得特别好。那时候九少爷的病还没有好,您还喜欢把自己的玩具给九少爷玩…只是九少爷这从陕西回来,身份就不太一样了啊。”

陈曦却记不太清楚小时候的事了。

大致还有一些,坐在母亲的罗汉床上。两个人紧紧挨着吃栗子,母亲坐在旁边笑着看他们。

陈曦要拿那块最大的吃,陈玄越却拍拍她的手:“你吃了好多。积食了怎么办?”

然后他又接了句:“不像个姑娘家。”

陈曦那时候大概已经懂一点事了,被人说能吃,她脸有些发热。辩解说:“是母亲的糕点做得好吃。”

陈玄越好像不想跟她争辩了,就随口说:“好好,随你吃吧,当我没说过。”

陈曦还记得母亲说了他一句什么。但是具体是什么,她不记得了。然后陈玄越第二天送了个小玩意给她。以表示道歉。

她小时候好像是很喜欢和陈玄越玩,其实他并不太爱理会她。但是她就是喜欢粘着他。

他在看母亲给他的几本书。她过去找他玩。

陈玄越就对照顾他的婆子说:“带四小姐去外面院子里玩。”可能觉得这样敷衍地应付她不太好,又接了一句,“外头的腊梅开花了,你让嬷嬷给你折一些,回去插在你书房的梅瓶里。”

她认真地听了,选了好多枝半开的腊梅。大大的一捧,香味清幽。

母亲第二天看到了,就笑着说:“咱们院子里没有种腊梅啊,你从哪里剪来的,开得这么香。”

她记得自己连忙回答母亲:“是九哥送给我的!”

母亲就开玩笑问陈玄越:“怎么也没有给我剪一束来?”

陈玄越对着母亲就特别的有耐心,笑着道:“哪里是我送给她的,她自己剪的!”虽然是这么说,第二天他就送了一束腊梅到母亲那里。

她记得自己看到了就觉得特别难过,也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她就好几天没有理他。

陈玄越自己发现了,第二天送了一篮子她喜欢吃的粽子糖过来。看她还是闷闷的不说话,就说:“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使小性子!”

陈曦想自己本来就是个小孩子,怎么他说话像大人一样教训自己。

但是却没有再生他的气了。

但好像也不仅仅是这样的,他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就不会这样。她记得西南匪患频发的时候,陈玄越就认真地和母亲分析:“虽说这些年西北、西南都不太平。但是西北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是一定的,所以才多年剿杀不尽。但是西南不过是天灾地贫,匪患都是乌合之众,朝廷一旦围剿他们就没有活路了。”

母亲却说:“西南之地颇有奇兵,你看长兴候手底下有多少西南之地的人,却也不算乌合之众吧?”

陈玄越摇摇头:“长兴候手底下的是奇人异士,和流民是不一样的。”

陈曦原来一直觉得,九哥就是存在在生活里,一个对她有点不耐烦的哥哥。

但是他好像有很多她不明白的东西。像包裹着层层的谜团。

他好像懂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两个人的世界没有重叠,的确隔得很远。

他对她不耐烦那也是应该的,谁会看重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呢?

后来他去了陕西…两个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听说也是明天就到。

陈曦拿起那件织金的衣裳看,觉得太贵气了:“嬷嬷。给我换那件粉色素面锦缎褙子的。”

嬷嬷有点疑惑:“那会不会太素净了…”

“素净挺好的。”陈曦笑了笑,“我年纪小,织金的也压不住。”

第二天父亲果然请了定阳候的世子来说话。

陈曦悄悄躲在屏风后面看。

估计大家也知道这所谓说话究竟是什么把戏,是人家的姑娘要相看她,定阳候世子有些局促。

这些年父亲在朝中势力无双,皇上也肯器重他。地位超然。定阳候也不算是世家里最好的家族,配陈三爷嫡长女的身份勉强算是平起平坐。

这门亲事对定阳候家来说也很重要。

陈曦看了好久,有点失望。

长得也算是俊俏,但是父亲考他的学问,难一些的他就答不上来了。或者也可能是回答得上来的。只是面对的是不常见的当朝权臣,他太过紧张了。答不上来的时候他更紧张,脸都红了。父亲还笑笑安慰他,留他吃了午膳。

母亲问父亲相看得怎么样,父亲就回答说:“还年轻,但是也可以磨炼。家世、性格都不错。”

也就是会考虑了…

陈曦听了更加食不知味。

顾锦朝问她的意思,陈曦只是说:“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顾锦朝笑了笑,很明白她。“你身边的。你父亲、你七哥、九哥都太优秀了,你再挑夫婿就不好挑的。放心,娘给你找个你喜欢的。你要是不同意。娘也不会让你嫁的。”

陈曦却想,同不同意的母亲也不能决定。要是父亲一发话了,她也是要嫁的。

下午陈玄越就回来了,他在陕西立了战功,等回了北直隶面圣就要封官了。这番回来身份就不一样了,家里好几个兄弟都去接他了。

陈曦坐在次间里陪顾锦朝说话。木樨堂外头渐渐热闹起来。

陈玄越被人围拥着进来了。

陈曦不由站起身,终于看到陈玄越进门了。他和几年前比有很大的不同。好像更黑了,而且更俊朗硬挺了。显得非常成熟稳重。陈玄安几个人站在他身边,就只是个文弱的少年书生而已。

战场出来的,气势的确很不一般。

他站在众人之中,笑语晏晏的。

他给父亲、母亲跪下磕头。

晚上在檀山院那边,祖母要给他接风洗尘。陈曦吃过饭,嫌屋子里乱哄哄闷热得很,出来沿着荷池散步。刚走到池边,看到荷池里鱼儿正在浮水,心想难怪如此闷热,恐怕要下雨了。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听人有人喊她,她回过头看,竟然是陈玄越。

他笑着说:“几年不见你,你也长成大姑娘了。这个衣裳好看,适合你穿。”

陈曦看到他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听到他突然夸自己。自己好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奖赏一样,心立刻就扑通地跳起来,脸上发烫。

陈曦也不明白为什么。

陈玄越走到她身边:“听母亲说,你要嫁给定阳候世子了?”

陈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她好像只到他的肩膀高,觉得自己更加不对了。她吱吱唔唔地说:“这还…还没有定的。”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了吗?”他微笑着问她。

是很善意的话。

陈曦更加说不出话,拉了丫头的手就要走。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但是她一定要躲开。但是跑了好远,她的心跳都慢不下来。

良陈美锦 番外一:陈曦(二)

陈玄越很快就被封了个左军都督府经历的职位。

陈家还是第一次出武官。

陈三爷找陈玄越说话:“经历这个位子,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往上晋升就不得了了。单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三叔也会帮你照应一番,但一切还要看你自己。”

陈玄越打拼过几年,这些还是很明白的。在家里呆了一个月就要回陕西去了。

他走的时候陈曦没有去送他。

这些天她都避着他,想到那天荷池边的事,她还是有些心慌意乱的。但是等到他真的走了,自己又很失落。陈曦也明白自己该避开,她和陈玄越可是同姓的,两个人又是一起长大。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她的名声也完了。所以这件事她深埋心底,谁都没有说过。

也许正是因为相处多年,她本来就已经有点喜欢他了。只是自己一直都没发现而已。

何况人家根本就不在意她,走的时候,似乎根本就不记得有她这个人在,也没有道别…

陈曦心里慌乱了好几天,自己才把事情想通了。

当做什么都没有就好了。

父亲终于还是决定把她嫁给定阳候世子,定阳候一家因此很高兴,聘礼银子都给的是三千两。

出嫁的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顾锦朝请了常老夫人来给他梳头,她的两个弟弟陈玄麟和陈玄静在旁边玩闹,争着要看她梳妆。被顾锦朝一人打了一下就乖了,两个小萝卜头被拎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顾锦朝细细跟她说为妻之道。

陈曦听得入神,又有点不好意思。

顾锦朝却很欣慰:“我是看着你长这么大的。一转眼的,竟然就要出嫁了。”

顾锦朝打开房门,看到两个孩子你推我我推你躲在槅扇后面,看到顾锦朝出来,又都笑嘻嘻地喊娘亲。顾锦朝伸手要去捉他们,又一溜烟跑开了,顾锦朝头疼得很。

还是只有三爷管得住他们俩。

她回过头看陈曦的时候。发现她对着镜子出神。

定阳候家传到了这一代。已经没有鼎盛时候人丁多了。世子就只有两个庶弟,两个弟媳都敬畏她的出身,从来都不会和她有半句不和。公婆待她也很和善。

两年之后她有了孩子。是个女孩儿。然后迟迟不再有孕。婆婆最终还是熬不住,找了定阳候世子过去说话,第二天他房里多了两个通房。

陈曦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但是她从小处的坏境不一样,七哥只有一个正妻。母亲和父亲就只有彼此,根本没有什么小妾通房。看到丈夫去别的女人屋子里睡,谁又能忍得住呢?

她抱着女儿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

顾锦朝不好插手这种事,就算陈家再怎么权大势大,也不能让女婿不纳通房吧!那样岂不是也让陈曦坐实了善妒的名声。她只能跟陈曦说:“若是有生了儿子的。就寄养到你的名下。定阳候家也不敢给世子抬姨娘,这两个通房,你忍一忍也就过了。”

陈曦抱着她哭了会儿。自己就觉得好过了。

顾锦朝安慰了她一会儿,又叹气:“眼看你孩子都几岁了。陈昭都要说亲了。偏偏你九哥远在陕西,半点想成家的意思都没有,我想管都管不着他…上次写信给他,他竟然说自己不急。都二十多的人了,再不娶亲,以后年轻的世家小姐谁肯嫁给他…”

母亲可能是想转移话题安慰她,陈曦却怔了:“九哥还不娶亲?”她以为他在陕西已经有家室了呢。

顾锦朝笑着摇头:“他就是个怪胎!我都懒得管他了。”

陈曦又想起了她十五岁那年,荷池边发生的事。心里竟然有点恍惚了。

等回了侯府,世子听了婆婆的话,小心翼翼地来安慰她。将要到床上去了,她却身体不舒服拒绝了他。世子以为她还在意那两个通房,脸色顿时也不好看了:“你…虽然是陈家的女儿,但也是我的妻子吧?你要不是陈家女儿,我大可以七出之罪来说你了。这些年我待你够好了吧?从来不曾有别的人,你知不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我的?我还要低声下气来求你原谅,我倒是想问问,究竟是谁的错?”

他说完就走了。

陈曦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心里很难过。

但是她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难过之后,她却放松了下来。

以后她果然对那两个通房视若无睹了。后来其中一个生下男婴,寄养到了她的名下。嬷嬷曾经建议她去母留子,以绝后患。陈曦想了想就拒绝了,倒不是不忍心,是觉得没必要了。

万历十六年,陈玄越平定蒙古大乱,班师回朝。加封都督佥事,正二品。

陈三爷亲自去迎接他。

陈曦听说他戴绒花,骑马游街,京城众百姓皆夹道欢迎,比状元游街更热闹,万人空巷。

她是看不到那种盛况了。

家里头的筵席上,她只瞥到了他一眼。

今昔不同往日,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二伯和父亲了。二伯笑着拍他的肩膀,他却淡淡的没有反应。

陈曦想到原来二伯和二伯母是怎么对他的。如果自己是他,恐怕也不会太热情吧!

筵席散了之后,她陪着母亲回去了。

顾锦朝问她那个男孩的事,她答说:“他性子还好,很好教导。”

她们正说着话,听到外面丫头禀报,说九爷过来了。

陈曦一愣,顾锦朝已经喊了他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笑容,显得非常高兴。

“婶娘,我回来了!”他说完才看到陈曦也在这里,语气马上就收敛了。

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

顾锦朝笑着说:“我还以为做大官的人了,性格会收敛一些呢。你来做什么?”

“我回来的时候人多口杂,没有过来看您。”他隔了几步站定,“想给您请安的。”

顾锦朝摇摇头:“这可不行,你都是二品大员了,哪里有给我请安的道理!…你不是和你父亲他们说话吗,怎么这么快过来了。”

陈玄越说:“我做再大的官,您也是我婶娘啊。我肯定要给你请安的。至于父亲…说来说去也无非是那么几句,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对了婶娘,我父亲说了,想把我母亲娘家的外甥女许配给我。”

顾锦朝皱起眉,也不有点不快:“哪有他们这样做人的!这事我去帮你说。”

他坐了下来,丫头给他端了茶上来。他问陈曦:“你们家世子谋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

陈曦没料到他和自己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陈玄越想了想说:“你回去劝劝他,最好想办法调去金吾卫里。五成兵马司最近不太平,他要受牵连的。”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是不相信你,你就跟他说刘世光的名号,他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在给他们指点…陈曦下意识地说:“那我代他谢你了。”

“不客气。”他端了茶杯喝茶,“也就是看在你的面上说两句,让他不要乱说就是了。”

陈曦嗯了一声,听他和母亲说话,自己却不太敢开口了。生怕他听了什么端倪出来。

她回去之后和世子说了,世子听了大为紧张,连夜就去找人了。

后来果然躲过一劫。

世子待她就比从前好了很多,真是她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敢怠慢了。

半年之后,顾锦朝给陈玄越定了亲。

陈曦去了他的筵席上。新娘子入门的时候,她只看到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瘦。拜堂起身的时候,陈玄越轻轻扶了她一把。第二日认亲她再看到新娘,确实长得很好看,又温婉贤淑。

只是站在陈玄越旁边,一下子就被他压得黯然失色,她自己觉得,新娘配不起陈玄越。

好像她也想不到哪个人能配得上他。

他隔得太远了,遥不可及。

陈曦认真地看着,他自己也不见得多喜欢新娘子。但是待她很客气,也很尊敬她。

成亲之后没过多久,他又离开了北直隶,边疆比北直隶更需要他,他似乎,也更喜欢那种生活。而不是囿于狭小的官场里,整天和别人勾心斗角。听说西北有荒漠有戈壁和草原,应该更开阔吧!

陈曦竟然没什么感觉了。

陈玄越成亲后,正好是三月初三,母亲、祖母携她去宝相寺拜佛。

天气很好,又是刚刚暖起来的时节,宝相寺端重大气,掩映在半山腰上。

寺庙里的和尚撞了钟,到了要做功课的时候,钟声悠悠地响。陈曦由知客师父陪着,在大雄宝殿里上香,她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拜了佛祖。心里非常平静,她觉得自己或许也该在家里供一尊佛祖。

凡事太多,求而不得,人没有主意的时候,就喜欢求佛。

陈曦站起身后看向门外,僧侣正沿着过道往后山去,目不斜视。

有个老僧人走在最后,走得很慢,他穿了一件褪色的褐红僧袍,衣袖很大,露出一串已经磨损得很旧的佛珠。面容也很老很老了,陈曦还没有见过人可以老成那个样子。

陈曦看了一会儿,才让丫头去把叫那个僧人叫进来。

那个僧人双手合十,对她的丫头微笑了一下,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才跟着慢慢走过来。

良陈美锦 番外一:陈曦(完)

丫头过来后就小声跟陈曦说:“夫人,这位师父说他并不太会汉文,他是从西域过来的。”

陈曦说“倒也无碍,我只是请他替我念经祈福而已。”

其实若是陈曦想请僧侣替她念经,以她的身份,宝相寺多得是高僧可以请,不过是念经的僧人能得一些银钱。她只是看这老僧人拮据而已。知客师父就笑了笑“这位偈婆师父在大雄宝殿里是净尘的。”

也就是帮着添香油,打扫灰尘而已。算不得是什么佛法精深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