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想离开,是不想连累他。我身旁的男子,再也不想他们因我而死。

流澈潇定定地看着我,俊眸中疑惑深深,若有所思的神色犹如午夜深沉:“假如你想离开这里,告诉我,我会帮你。”

我颔首:“好,我一定会告诉你!”

流澈潇无声而笑,眸子暗了几分,蒙上浓浓的心伤:“端木小姐…你似乎满腹心事,如果不介意…”

“流澈将军,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截断他的话,凄冷一笑,疏离道,“往事如烟,我会慢慢的忘记,让自己开心一些。谢谢将军挂心。”

流澈潇微有尴尬,旋即爽朗一笑:“端木小姐能这么想,我也放心了。来,我们继续喝酒。”

霸天阙 定风波(7)

翌日醒来,方才惊觉昨晚又喝醉了,都不晓得流澈潇何时离开的。

掀开衾被,披上浅红羽缎披风,走到雕花长窗下,清新的晨风拂面清凉,激醒昏胀的脑额。晴艳阳光下,胭脂海棠俏丽枝头,宛如丽人婷婷。昨夜一亭酒香与花香,一方暖光、一席浅语,似乎再无踪迹可寻。

窗畔长案上微有薄纸的轻响,但见一方砚台压着一幅薄绵白纸,清晰深墨勾勒出一钩清月、数枝海棠、一个脉脉而立的清婉女子,那女子,一如他昨夜所说的:貌若琼雪,衣带当风,暗香盈袖。

落款是:潇。落款旁边,寥寥数语,笔力峻挺自有一段风流、行云流水幽含别样情愫。仔细瞧着,却是一首词: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桦烛影微红玉软,燕钗垂。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央及莲花清漏滴,莫相催①。

想来,我睡下之后,他临时挥毫作就画像与词作,不知待到何时才从容离去。心念数转之间,后背微微渗汗,颊上已是滚热,恐是妍红如案上朱砂。

这词儿,分明是他情丝暗结,却忧我当面婉拒,以词表白。

宫娥推门进来,却不是熟悉的嗓音:“娘娘,该梳洗了。”

我转身凝眸,眉心微蹙:“你是新来的?”

宫娥约略十六七的年岁,一袭素罗青衣,越显羸弱、孤怜,尖细的瓜子脸,大而灵活的眸子,却是一脸冰霜。她神色漠漠,嗓音不显喜恶:“娘娘,奴婢是新来的,奴婢叫做阿绸,奴婢还有一个双胞妹妹阿缎,往后奴婢姐妹俩侍候娘娘。”

好个伶俐丫头!显然已准备好一番言辞。我兀自擦脸,平声问道:“哦?谁安排你们来侍候我的?”

对于我的戒心,阿绸毫不在意,平静道:“是行宫的掌事公公。”

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罢了,不管谁安插的,小心就是了,日后慢慢观察。另一个宫娥捧着托盘进来,轻盈的步子比平常略微慢了一些:“娘娘,早膳来了,今儿是什锦莲粥。”

我坐下来,宫娥盛了一碗,殷勤地端放在我眼前。她一双纤手微微发颤,我心生疑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抬眸淡淡扫她一眼,恰时,宫娥怯懦地朝我投来目光,眸心一如被石头击中的湖心、粼粼涟漪荡漾开来。我冰冷一笑,执起光洁鉴人的瓷勺拨弄着什锦莲粥,缓缓吹气。

什锦莲粥,青花荷塘鸳鸯纹碗中白粥如细雪,什锦红的鲜艳、青的娇嫩、黄的澄亮,色泽诱人,香气袅娜薰人。正举勺就口——“慢着!”阿绸娇声轻喝,“娘娘勿食。”

唇靥轻拉出一抹淡不可闻的笑纹,冰冷的目光扫向发抖的宫娥。她深低着头,脸白如纸,瘦弱身子剧烈颤抖。

阿绸抢步上前,从发髻上取下一根银簪,往粥中一插,立时,银簪通体乌黑。阿绸面不改色,皱眉道:“娘娘,粥里有毒。”

宫娥慌步朝外奔去,阿绸迅捷追上,羸弱身子如惊风如急雨,三步即抓住逃跑的宫娥。阿绸扣住宫娥的臂膀,宫娥疼得额首冒汗,想来阿绸的手劲不小,轻轻一捏,有如男子气力。

宫娥跪到我面前,阿绸叱喝道:“你竟敢毒害娘娘,说,谁指使你的?”

我摆手示意阿绸噤声,缓缓道:“我早就知道这粥里有毒,你可知道为什么?”宫娥看我一眼,摇摇头,咬唇低首。我莞尔一笑:“以往,不管是何种膳食,你从来不会多说一句,今儿,你的话很多,而且特别殷勤!”

注①:借用纳兰容若词作《山花子》

霸天阙 定风波(8)

秦王毒杀太皇太后,罪不可恕,天地不容。为挽回人心,为不至于落下宗室诛戮的千古罪名,接纳臣工劝谏,废端木氏“皇后”封号,赐居紫镛城,特赐锦平、锦旸公主灿春殿与秋薏殿。

四月二十日,晋阳王于浙州谴责秦王毒杀太后,联合端庆王高举“诛奸王”义旗,集合六万兵马,趾高气扬地挥师北上。消息传来,朝野震动,秦王悠坐龙椅,不显喜怒,只等着晋阳王杀入洛都。因为,秦王手中可调动的,只有龙城禁卫军一万和守卫九城城门的两万守军。

五月二十五日,晋阳王大军抵达永定门外,修书一封送予秦王:秦王如自行退出龙城,便放他一条生路,如若不答应,便下令攻城。

秦王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退出龙城,早已秘密部署好一切,就等着晋阳王攻城。一旦攻城,洛都东郊、北郊八万驻军,便会急速绕到晋阳王大军背后,控制洛都四方,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晋阳王下令攻城,攻势猛烈。然而,秦王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东郊、北郊八万驻军为雷霆旧部,多是农民起义军,眼见凌朝诸王互相屠戮,对秦王多有敷衍,真到攻城的危急时刻,便作壁上观。

二十六日午时,晋阳王亲自前来紫镛城,复立端木氏为“皇后”,名正言顺地“自封”摄政王,为宫阙屠杀正名。

紫镛城枪戟林立、海棠纷飞,洛都再一次血雨腥风,护城河深红浅碧、一河浮尸,大街小巷血水横流、腥臭漫天,京中深院小户躲在家中,一家子抱作一团。

连续三日,四面八方皆是巨木轰打城门的巨响,夜间、午时、黄昏,不下八次,轰响响彻云霄,仿佛直要将天庭震落下凡。

二十八日午后,晋阳王攻入龙城,两个时辰后,斩杀秦王于午门。

一场屠戮,就此作歇!

三日后,皇后端木氏再次入京,仍是居于香露宫。

六月的蔚茗湖畔,彤色夕阳终于没入宫墙之外,天际处的那抹朱红与明黄,渐次暗淡。暮色四笼,晚风拂去渐起的热意,一汪碧绿的湖水,通透如一枚莹润纯净的碧玉,涟漪粼粼散开,恍如玉箫上摇曳的花木疏影。

“娘娘,天色暗了!”阿缎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我淡淡“嗯”了一声:“待会儿便回去。”

相处一月多,容貌酷似的双生姐妹阿绸阿缎对我极是忠诚,寡言少语,终日肃颜冷脸,语声近乎冷淡无情,从不刻意讨好或是谄媚。

我望着满目繁花似锦,猝然转身望着阿缎,语气从未有过的郑重:“阿缎,我不知你们姐妹俩为何来到我身边侍候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谁、有何目的,然而,我看得出来,你们尽心尽力地侍候我、保护我,从不多说一句,为了我,你们情愿牺牲自己。我很感动…”

阿缎直视着我,迎上我犀利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娘娘,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娘娘无需感动。”

霸天阙 定风波(9)

我的疑心,她倒是无所谓,真是奇了!我越加迷惑不解,转眸一笑:“保护我也好,取得我的信任、再行杀我也罢,总之,我已经无所谓了,深陷洛都,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阿缎俏脸紧绷,面色却是如常:“娘娘不可轻生,奴婢姐妹一定保护娘娘周全。除非奴婢死了,否则,不会离开娘娘半步。”

我握住她的手,锁定她果毅的眼神,诚挚道:“阿缎,难得你们如此忠心耿耿,不管你们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某个人,我都很感激。说实话,如今我身不由己,某一刻便可能身首异处,然而,但凡我活着一日,便不会委屈你们,假若日后我能为自己做主,你们想要什么,我一定尽力为你们实现。”

阿缎的瓜子脸仍是毫无所动,纤秀的身子扶了下去,“娘娘言重了。一切皆是奴婢自愿的,娘娘待奴婢好,是奴婢的福气。”

我默默看她、佯装伤感,轻叹一声,随意道:“五月里流澈将军来过行宫一次,这阵子又消失无踪了,也不知道在不在京里。”

阿缎淡淡道:“娘娘不知,奴婢更不知了。”

除了保护我的安全,姐妹们对旁的一切皆是冷漠得近乎无情,无懈可击,我几次三番试探,均不得要领。罢了,只要她们不至于加害于我,她们是何人、是何人派来保护我,又有何关系?况且,时日一长,总有蛛丝马迹可循的。

我徐徐转开身,暝暝暮色中,湖畔不远处一行石榴正是浓艳,碧绿光亮的叶子,繁密绿云中托出殷红如血的花朵,红艳宛如朝阳蓬勃,明丽恍如晚霞醉人。

却有一抹烟岚色的影子切入红绿耀眼的暮色,步履匆匆,垂落的裙裾一荡一荡的,极欲冲破束缚似的。身后伴随着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媚儿——媚儿——等等我——”

媚儿?花媚儿?我凝眸望去,可不是,就是花媚儿,而跟在她后面追着的,是晋阳王的儿子凌云。心底疑惑更大,花媚儿为何会在龙城?为何会与凌云在一起?两人之间,不会有什么…

花媚儿垂首奔跑,该是要摆脱凌云的追逐而出宫去。待她跑至跟前,我站在中央,大声唤着:“花媚儿。”

花媚儿骤然顿住,抬首看我,震惊得不住所措,本已粉红的脸颊更是红霞铺陈、嫣然逼人。她稍稍气定,尴尬地语无伦次:“端木小姐…你…我…”

凌云冲上来,一把拉住花媚儿的手腕,气喘吁吁道:“媚儿——你别再跑了…”见我淡淡笑着,凌云笑道,“皇后娘娘也在这里,幸好你拦住媚儿。”

花媚儿愈显尴尬,纤手绞着素白娟子,连忙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从未见过花媚儿如此慌急、俏媚的神色,以往所见,她一向淡定如菊、从容如云,今儿个怎么如此无措的慌乱模样?但见凌云亲昵握着她手腕、眉宇含情的切切面容,再见花媚儿娇羞、气恼、却又无奈的容光,我恍然大悟——敢情两人郎情妾意、私定终身?

霸天阙 眼儿媚(1)

花媚儿一袭烟岚色流云纹长裙,青丝纷乱披在细瘦肩上,衬得脸色晕红而凄惶。她挣开凌云的手,勉强地朝我展颜一笑:“娘娘,天色不早,花媚儿告辞。”

凌云一把握住花媚儿的手臂,英挺的眉峰深深皱着,星眸朗朗、情意深切:“媚儿,我们好不容易再次见面,你当真忍心离开我吗?”

花媚儿狠狠咬唇,猝然转身面对着凌云,盈盈泪落、一如断线之珠:“小王爷,花媚儿一介青楼女子,不值得小王爷如此相待…假若因为我,小王爷与王爷父子失和,便是媚儿的罪…媚儿并不想这样…”

石榴花殷红如血,浓艳得直要滴下血珠。

“小王爷?你叫我小王爷?”凌云喃喃重复着,无力支撑似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遂而坚定而绝望地望定花媚儿,“你当真要我放弃?”

骤闻之下,花媚儿惊愣须臾,恍惚地颔首,泪水浸透的双眸低垂了下去。

凌云颓然放手,放开的一刹那,他的手掌弯曲着,缓缓的、缓缓的垂落;她的纤手修长、凝白如雪砌,轻微的动了一下,零落在徐徐晚风之中。凌云猛吸鼻子,黑眸眨了两下:“好,凌云从此不再纠缠,你自己珍重!”

语声悲怆而坚决,转身的背影决绝而僵硬。

花媚儿怔怔地望着他离去,英挺的背影渐渐融入寂寞宫墙、惨淡夜色,泪落如雨…

我轻轻搂住她,任她伏在我的肩上悲伤痛哭。此时此刻,我只能无声地拍着她的细肩——或许,她从未料想过,她会伏在我身上伤心哭泣,我也不曾料到,花媚儿竟是外刚内柔的主儿!

花媚儿贴在我身上的掌心,那么冰冷,扯痛了我的心!

阿缎帮我将花媚儿扶到香露宫,用过晚膳,她已然平静许多。我们双双站在窗畔,望着窗外浓墨似的幽寂夜色。

花媚儿卸下钗环,披散着如云墨丝,素脸清颜,有如山涧的一弘清泉,分外清丽动人。她幽幽道:“谢谢你…娘娘…”

我噗嗤一笑:“还是叫我名字吧,很不习惯呢!”

“好,我也很不习惯呢,总觉得叫你端木小姐较为亲切一些。”花媚儿斜倚在窗台上,柔和一笑,瞬间,摇曳的笑影倏忽不见,脸色冷凝,“你可记得,我跟陆姐姐说过,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我不免一惊,脸上却是如常:“你等待的意中人,就是凌云?”

花媚儿颔首,脸上层层密布的、皆是幽凄笑纹:“当时,他就像一片云,四处游历,行踪不定,当然也不会告诉我真正的身份。我们相处五日,诗酒唱和,月下舞剑,星夜对弈,琴瑟和鸣,一切皆是那么美好,可惜,良辰美景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五日后,他不得不离开。他让我不要等他,因为他不喜欢被一方斗室束缚,他向往的是纵情山水、逍遥江湖的林下风致。”

我笑道:“凌云确实跟常人很不一样,洒脱不羁,而媚儿你飘然出尘、婉约悠然,脾性很是投合。当时,凌云还年轻,心性儿也还未稳定,更向往的是广阔的天地,如今却不一样了吧。”

霸天阙 眼儿媚(2)

花媚儿微笑道:“他一到洛都,便来荭雪楼找我,要带我去见他的父亲晋阳王。”晚风轻拂,吹动她散发柔柔地飘动。她微眯双眸,望着茜色窗纱上树影纷乱,一如她纷乱的心绪,“他不在乎我是一个风尘女子,起初,我是不肯的,我不想他因我清誉受损。而且,京中动荡不安、厮杀屠戮不知何时能歇,晋阳王虽是一时掌控了洛都,毕竟根基不稳…如果此时传出小王爷与青楼女子的流言蜚语,对他们更是不利。”

我见她翠眉微结、轻愁薄蕴,轻声道:“但是,凌云坚持要带你见见晋阳王吧。”

花媚儿望着夜有如一只无形的大手摇动树梢,眉色怅惘:“今儿一大早,他就带我入宫,不过晋阳王政事繁琐,我一直等到酉时…我想,晋阳王肯定不想见我的,于是我便准备出宫,无料…”

“我走到一个回廊,看见凌云和晋阳王站在殿前说话,声音很大,好像在吵架。凌云恳求晋阳王见我一面,说见过再下评断,而晋阳王很固执…”

晋阳王语重心长道:“云儿,你要懂事一些,如今洛都局势不稳,如果让人知道我晋阳王的儿子与青楼妓女鬼混在一起,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搁?况且,宫中耳目众多,你怎能把她带进宫呢?要是让人发现,我贵为晋阳王,岂不是丢尽了凌氏子孙的颜面?”

凌云急得直要跳脚:“父亲,只是见见而已嘛,谁会知道呢?”

晋阳王一摆手:“好了,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

凌云看着晋阳王跨出三步,愤怒喊道:“父亲,你就是担心端庆王抓到你的把柄!为了坐上那把龙椅,为了龙城至高无上的权柄,你不惜叔侄相残,甚至不顾天下苍生。父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一个转身,你就会派人杀了媚儿,从此永绝后患!”

晋阳王浑身发抖,骤然转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永绝后患!我辛苦一生、打拼一世,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兔崽子?!哪个女人不好,你非要一个妓女?等你君临天下、坐拥江山,后宫嫔妃,你想要哪个女人,就要哪个女人,随便你挑。现在,你乖乖的给我回房待着!”

凌云眼中红丝迸现:“父亲,我只要花媚儿一人!”

晋阳王狠绝道:“住口!凌云,我告诉你,这辈子你休想把她娶进门。”

凌云喊道:“父亲——”

晋阳王扬长而去,扔下一句冰冷的话:“你最好给我乖乖地待在宫里,否则,你休想再见到她。”

透过随风摇摆的孤峭枝丫、轻盈树叶,墨蓝色的天幕丝绒仿佛被利刀切割的支离破碎,零零碎碎的星钻随手一洒、松松的镶嵌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幽幽离离,仿佛狂风一扫,便会渺无踪迹似的。

晋阳王真会如此绝情、置花媚儿于死地吗?皇家权柄,皇图霸业,真的令人冰冷绝情吗?

我轻轻一叹:“晋阳王走后,凌云看到你,你就一个人跑了,是不?”

霸天阙 眼儿媚(3)

花媚儿幽凉一笑,眸中水雾淡淡浮起,仿佛凌晨朝霞绽放之前的平湖、烟霭迷蒙、湿气凝重,“凌云要我再等几日,可是我真的不想让他为难…他不让我出宫,一定要我留在宫里,接下来的事,你都看到了。”

绫纱披风微微拂动,触肤生凉,凉意一点一寸的蔓延上来。我眯了眼睛,柔声道:“凌云是有些急躁了,不过,难得凌云这么痴情,媚儿,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花媚儿涩然一笑,双手拇指扯着腕间的薄纱,烟白薄纱绷得紧紧的,仿佛琴弦绞得太紧、时刻都有绷断的可能。她垂眸道:“我明白,其实…我等他两年,终于等到他来找我,我也不想因为晋阳王的阻扰就这样放弃了…”

我握住她蕴凉的纤手:“总有转机的,慢慢来。”

花媚儿略略抬眼,眉心积起一抹佯装的舒心,静静地看我:“端木小姐,大半年来,你憔悴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前阵子陆姐姐跟我说,你还是放不下…唐老板,”她眨了一眼,眼中恍有无奈之色闪过,继续道,“唐老板杳无音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端木小姐身旁如有思慕之人,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介柔弱女子,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不是吗?”

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唐抒阳已经没有存于人世的可能。

我转身朝向窗外,呆呆望着投射在宫墙上的斑驳树影,那枯瘦的枝影,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刺儿,刺进我的指尖,细小而锥刺的痛极速行进,一路痛到心口…

瞬间,双眸湿润了:“媚儿,你不也是等了两年?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为自己打算…只是很多时候,我无法不去想他…媚儿,你明白的,是不是?”

花媚儿微微颔首:“嗯,我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跟我不一样,唐老板…希望很渺茫,当初,我也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后来,我不得不相信了。”

我凄涩一笑,黯然道:“说起来呢,我比不上绛雪对他的一片痴情。”

花媚儿柔柔道:“绛雪与唐老板相知多年,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应该说,唐老板待她,更多的是一种亲人般的感情。而对于你,我总觉得,唐老板是很用心的,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自从他与你相识,他便跟以往不太一样,时常一人喝闷酒,匆匆忙忙的出门,莫名其妙的笑,或者脸色阴寒、眼神如刀,而且…他再三拒绝了绛雪。”

刹那间,滚热的泪水倾泻下来,夜风拂面,冰冷了脸颊,暖和了心房。我吸吸鼻子,嗓音浊重:“媚儿,跟我说说唐大哥的事儿,任何事情,我都想知道。”

花媚儿颔首一笑:“十五岁那年,绛雪将我接到荭雪楼。断断续续的,我听绛雪说,唐老板原本是西南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子,母亲早亡,父亲疏于管教,他从小就孤僻寡言、桀骜冷酷。”

“十岁那年,他做了错事、被家人关在柴房里,饿了三日三夜,他伺机逃出来,一路乞讨、流浪到江南一带,最终晕倒在街上。绛雪的父亲见他可怜,将他背到家里,救了他一命。”

霸天阙 眼儿媚(4)

花媚儿语音幽静:“绛雪与父亲相依为命,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根本无法养活一身伤病的唐老板。唐老板明白他们的苦处,夜里悄悄离开了。唐老板一直往东流浪,再一次晕倒在海边,被一个老人救到一个小岛上。在岛上生活了五年,老人去世后,唐老板葬了老人,便回到中原。”

泪水无法抑制,不想抑制,我只想沉浸于对唐抒阳的思念与怀想之中,不愿醒来:“上苍总算对他不薄,后来呢?一人闯天下吗?”

花媚儿继续道:“他回来找绛雪,却是人去楼空了。接着,他在江南盐枭的府里谋得一份差事,五年后,他完全掌握了江南一带盐运的巨细靡遗,为日后操控江南盐运打下坚实的基础。在浙州,他终于找到了绛雪,然而绛雪已是名动浙州的花魁。费了好大劲儿,他帮绛雪赎身,两人一起贩卖关外珍稀物产。渐渐的,他们越做越顺手,贩卖茶叶、丝绸、瓷器等等,三年后,唐老板开始接触盐运,后来,逐渐控制了湟河、昌江的漕运…就这样了,仿佛一夜暴富,唐老板成为举国巨富。”

花媚儿平淡道来,极为简略,当中的艰辛与苦楚,只有他们能够体会。十年风雨长路,经年比翼并肩,两人该是相知深厚、情比金坚的吧。

鼻端那么苦、那么涩,我勉强一笑:“他们风雨多年、患难与共,那…绛雪为何没有嫁给他呢?”

“原本是要嫁的,因为绛雪有喜了。不过,绛雪很清楚,唐老板并不喜欢她,只是将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便对他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与负责,如果哪一日你爱上我,再来娶我。”

花媚儿淡淡道:“绛雪相信,唐老板一定会娶她的。然而她没有料到,唐老板会遇见你,往后的一切,便不是绛雪能够掌控的了。”

往事一幕幕涌上眼底,荭雪楼两个丫鬟的嚼舌根,回扬途中谎称有喜,“烟花慢”酒楼刻意制造的假象…怪不得绛雪多次阻扰了。原来,我抢走了绛雪的唐抒阳!

绛雪的唐抒阳?唐抒阳真是绛雪的吗?并不一定吧,呵呵…

我思虑道:“唐老板不是有很多红颜知己吗?”

花媚儿微微颔首,看着我挑眉轻笑,眸中皆是了然的揶揄:“自从绛雪意外滑胎后,唐老板便不再与她多有纠扯;这三四年来,唐老板有过一些女人,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的,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超过三个月的。”

花媚儿幽幽叹气,叹息的轻响沉沉渺渺的融入沁凉的夜风,瞬间消失。她诚恳道:“端木小姐,哪个男人没有逢场作戏的时候?只有你,才是唐老板真正动心的,不是吗?”

我凄然牵起唇边一抹笑纹,专注地望着长窗外支离破碎的天幕,以及支离破碎的星光。

唐抒阳,为何是这么一个男子?逢场作戏?流连风月?即便与我相识之后他便有所收敛,我仍是如鲠在喉,心口堵得透不过气,仿佛有一根金银铁丝紧紧捆绕着脖颈,渐次加大力气,直要勒断我的咽喉。

即便唐抒阳已经不在了,即便已经时过境迁,我仍是如此介怀!我真的这么在乎他么?在乎得想要独自霸占他一整个人?

霸天阙 眼儿媚(5)

远心殿灯明如昼,明华若阳。殿外廊上两盏巨制纱灯高高悬挂,夜风呼呼扫过,挥洒而出的暖光晃动不止。

一路踏风而来,身后是阿绸和乔装成阿缎的花媚儿。今夜的风四面八方的乱卷,卷起长发与衣袂四处狂飞,掠起地上枝叶与灰尘、翻卷于半空中,举目迷蒙蒙的一片,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有点凉丝丝的,仔细一闻,似乎闻得出来潮潮的味道。

殿前两列侍卫持矛挎刀,身板笔直。忽觉斜前方有一道异常灼热的目光逼视而来,我转眸看去——是冷一笑。他微厚的双唇拉出淡无可闻的笑意,眼睛轻眨,似乎在向我示意:没事,一切有我!

我回以轻淡的眼睛一眨,笑意从眉梢忽掠而过。我徐徐迈步,走进远心殿,第二次步入历代帝王安寝的殿宇。

“难得皇后娘娘肯赏脸前来赴宴。”晋阳王起身相迎,洪亮嗓音响彻整个大殿,一身绛紫王袍映衬得他满面容光焕发、气度雍福。

我柔然一笑,眸光微微扫向站于旁侧的凌云——他惊愕地看着我身后的花媚儿,愣得移不开目光。我淡淡道:“晋阳王摆宴,本宫怎能不来呢?”

晋阳王招呼我坐下,碰了碰凌云:“云儿?还愣着干什么?吩咐上酒。”

凌云惊醒般的嗯了一声,连忙招呼恭候一旁的袅娜宫娥斟酒布菜,英毅双眸浅笑不止:“皇后娘娘,只是些家常膳食,随意便好。父亲说,都是凌氏子孙,一家人,无需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