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何人要我的命,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恨我入骨。

漫天落雪扯絮一般绵绵不绝,落雪满地归寂,雪光漫天清冷,亭阁中亦是僵冻了一般悄无声息。

流澈潇朝我一笑,俊眉舒展,漾开缕缕柔情:“在想什么?怎么不说了?”

我拢拢鬓发,轻轻一笑:“你有心事,我不便打扰。”

霸天阙 朝玉阶(9)

流澈潇俊美如削的脸颊微有歉意,戏谑道:“嗯,端木小姐果真心思细腻,我是有心事…”他的眼中略有兴奋之色,“方才听见你的箫音,那支曲儿很不错,能再吹一遍给我听吗?”

我微牵唇靥,望着“眉湖”吹响曲子,指尖渐渐冰冷。鸦青色大氅凝住不动,他的眉宇平静如水,似乎沉醉于空旷而悲凉的箫音之中。

一曲罢了。流澈潇淡淡笑道:“嗯,这箫极好,曲子一样,感觉却不一样了,不似方才的凄凉哀婉、低回绵长。”

心下一惊,我平眉看他:“粗粗音律,流澈将军见笑了。”

“端木小姐,叫我名字便好,”流澈潇语音沁凉,底色却是暖的,低沉沉的融入寒凉气流中,瞬间消逝,“冷不冷?”

我轻笑着摇首,冷不妨他上前握住我的手,惊道:“这么凉,还说不冷?”我愣愣地看着他帮我拉紧了海棠色织锦羽缎斗篷,复又握起我双手,“我不会让你冻着,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相信我!”

他的声音很坚决,他的大手很温暖,暖意一点一滴的渗入我的掌心,春水一般沁入我的心底。我呆了一呆,心神飘忽,恍若看见唐抒阳深切地看着我,目光冷傲而灼人…眼前的男子却不是心底的那抹傲岸的影子,我想要挣脱他的大手,他却越收越紧,炯然眸色渐渐热气藤绕。

我低垂了眸光,心底一片茫然,压在骨血深处的惊痛泅散而开,弥漫了整个心间:“将军不要这样…”

“不要伤心,”流澈潇语声温和,温温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细眉,缓缓的,从眉头至眉梢,“你总是轻蹙着眉,就像这形似双黛的‘眉湖’,泛着冷冷的光,眉心蕴着愁绪…”

我以为,我的面目很平静,我强装的平静、旁人只会觉得我冷漠,却无料,眼前的男子早已将我看穿。

四下静寂,落雪无声,清滟雪光刺破重重夜色,天色竟有些浮白。亭外一树树琼雪梨蕊,寒风回荡,吹落雪霰飞扬、飘洒,濛濛似淡雾如轻烟。

流澈潇微微一笑:“我想来看你,却又怕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我用劲挣开他的手,转身侧向着他,冷冷道:“将军应早作决断,还是不要来行宫了,将军出入的,应是金殿华堂。”

“端木小姐是否已有意中人?”流澈潇温然问道,语音艰难而生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或许是失落的吧。

我竦然一惊,意中人?鼻端发涩,眉眼渐渐热了,心底深埋的痛楚肆无忌惮地奔窜于五脏六腑…眼底弥漫起水雾,他柔声对我说:“听话,你先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安然无恙地回去,一回去,就立即去找你,嗯?”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唐大哥,你好残忍…不,残忍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一双手臂将我揽入怀里,安抚着我的肩背,嗓音沉厚而怜惜:“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夜天深蓝如墨,殿宇空旷如荒,回风冷雪,冰湖暗涌。从来,我都不相信他已经离我而去,我侥幸的幻想着他仍然活着,在某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疗伤、休养…自欺欺人么?或许是吧。

多月来,我第一次泪落如雨。眼前的男子与唐抒阳四分相像,我多么希望,这个温暖的怀抱,是唐抒阳!

霸天阙 定风波(1)

阳春三月,薰风和暖,万物苏萌。

“娘娘,西宁夫人求见。”宫娥行至跟前禀报道。

陆舒意?我一愣,旋即徐徐道:“快请。”

片刻之后,一抹淡蓝影姿飘袂而来,青髻上斜飞着一勾海棠银簪,晴灿春光下宛然生光。她低低地唤我一声,朝我飞奔过来,挽住我的胳膊,盈盈笑着,乌黑的眼底闪闪烁烁的,莹然有光。

因为我,陆舒意变成一个未亡人,此次北上洛都,便在西宁府终老了吧。花媚儿与她一同北上,接掌荭雪楼,定于四月十五重新开张。

陆舒意脸色苍白,下眼睑隐隐浮出丝密的青色,一双清眸却仍是流慧如波:“阿漫,我听闻,前几日你才回到京中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

我微微颔首,冷凉的笑了。睿王睿王代替雷霆,独揽朝政,定于五月登基;亲自前往紫镛城迎回太皇太后、皇后,废除雷霆“废太皇太后、废后”的昭告。而睿王所作的一切,无非是要继承凌朝皇统,嘉元帝亡国,睿王复国,最能表其心志与复国抱负的便是尊奉太皇太后与白痴皇帝的皇后。

陆舒意感慨道:“想不到京中发生了这么事,阿漫,难为你了。不过呢,日后睿王果真御极,你便可以过几日清静日子了…”

“没这么简单。”我望着庭前三五棵海棠绿意悠然,翠叶莹莹生光,簇簇花朵累累压枝,绯红、娇红、嫩红,层次铺展开来,一如落霞织锦,又如淌过天青色宫砖的鲜红血腥。

陆舒意眸子轻颤,惊讶道:“怎么?”

我笑笑,压低了声音:“姐姐没听闻,秦王、英王、成王的三万人马驻扎在京郊吗?”

陆舒意恍然大悟,凝眉道:“不至于吧…”

春风拂上脸庞,凉丝丝的刺肤,我心下黯然:“谁知道呢?生生死死,祸福相依,这一时辰,风光无限,下一时辰,血溅金殿,葬身龙城,化为一缕阴魂。”

陆舒意抚手在我肩上,清逸的叹息沁入风中,转瞬消失。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虚白的脸颊倏然亮了,怔怔地望着庭中碧树繁花:“贴梗海棠开花了,很漂亮,红如霞蔚,翠如碧玉,府里也有两棵海棠,却还没开花…”

呵,海棠开得极好,满树繁花嫣红,满目闪烁灼痛。她该是想起西宁怀宇了吧,想去岁,名动洛都的西宁公子大婚,凄风霜雨之中,一对璧人携手静望海棠花开,片刻辰光静好,令人怀念。

香露宫的春风顿然冷瑟,我坚忍心底的痛,眼眸不由得湿润:“姐姐,可有消息?”

她摇摇头,脸上皆是歉意,眼底的明澈水波粼粼晃动:“没有一点儿消息。”她握住我的凉手,“阿漫,我知道你心里苦,一直自责、不肯原谅自己,可是,并不是你的错,假如他们知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怀宇和唐公子也不会安心的。”

我静默无声,泪水滴落下颌,溅入忽寒忽暖的春风。

霸天阙 定风波(2)

陆舒意扳着我的身子,珠泪暗垂,细声哽咽:“阿漫,够了!你还要封闭自己多久?在扬州,你整日茶饭不思、不言不语、东游西晃,也不见你哭,这会儿倒晓得哭了。你看你,才半年光景,你就憔悴成这样,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何时啊?”

并不是我不哭,是哭不出来!痛,撕扯着每一处皮肉,啃咬着每一处细骨,那是一种撕裂般的疼痛,痛得全身麻痹,痛得感觉不到心口的跳动——没有心,怎么会哭呢?

“阿漫…”陆舒意语重心长地劝解道,“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更对不起我,可是我不怪你,一点儿也不怪。我相信,如果唐公子见你这样为他憔悴,一定很不开心的。”

我扑在她的肩窝,哭道:“他再也看不到了…”

陆舒意轻拍我的背:“对了,那日在酒楼、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先回去了?”

“没什么,有些不舒服。”我迷蒙地看着她,轻蹙着眉。

陆舒意涩然一笑:“我一直想要跟你说的,见你那样,就一直压在心底了。阿漫,我看得出来,唐公子是真心喜欢你的,那日夜里,他送我们回府,小韵说你还未回府,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颔首听她说下去,转身面向嫣红海棠花影摇曳,只觉眉眼灼痛异常。

她平和道:“你下落不明,我们兵分几路满城找你,却始终没有你的踪迹。直到半夜,你还是没有回来,唐公子让我们先去歇息,一个人彻夜地找你,他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的。他刻意保持着平静,好让我们放心,其实,他自己比我们还忧心如焚,阿漫,你知道吗?你出事之时,他的眼睛不是寻常时候的似笑非笑,而是慌乱得不知所措。”

是的,他喜欢我的,并不是不要我,只是他的心里不会只有一个——我。然而,此时再也无用了…

“我从未见过唐公子如此失控的神色。”

泪水簌簌而落,如雨如雪,仿佛满天满地皆是寒冬腊月的冰寒。

香露宫庭苑静寂无声,胭脂海棠妖娆开放,朵朵有情,枝枝摇情。

许久许久,我送陆舒意出宫,一路徐徐走向西门,行至精巧光滑如镜的蔚茗湖,迎面走来一个石青色王袍男子。我微微颔首,算是见礼,陆舒意随我躬身施礼,待要错身而过,他突然开口道:“慢着!”

我顿足,缓缓转身,只见他微眯双眼,淡淡扫过陆舒意,不意间、眼中掠起一抹惊艳之色,朝我闲适道:“请教皇后娘娘,这位是…”

陆舒意一怔,娇羞地低垂螓首,颊上立时绯红,一路烧到脖子里去。我恍然明白,温笑道:“王爷,这位是西宁氏媳妇儿西宁夫人。姐姐,这位便是文采风流、一手精妙书法冠绝洛都的英王。”

陆舒意再次躬身行礼,语声冷淡:“参见王爷。”

“不必多礼!”英王双颊浮起灿然笑靥,仿若蔚茗湖畔璀璨的春光。

陆舒意在前疾步走着,前方是汉白玉曲廊静卧一汪碧水之上,湖畔林木葱笼,翠华绿韵,花事繁盛,春光美景中淡蓝的影姿渐渐消失于遥遥伫立的男子的眼底。软风轻拂,掠起她裙裾飘举,翻卷成最初的惊鸿一瞥。

霸天阙 定风波(3)

夜,深沉如铅,苍穹浩瀚,无一丝琉璃星光。连绵起伏的殿宇尽头,一弯清冷的弦月遥遥挂于宫墙之上,静谧如死。

今夜,只觉明殿朱墙、亭台楼阁泼上浓墨似的黑,波云诡谲。

回京后一直住在香露宫,姑姑居住过的寝殿,一物一什皆是熟悉的,却已是物是人非了。已是四月,流澈潇再没出现过,不知他是否安然无恙?

午夜的煌煌龙城,仿佛一座坟墓,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宫门早已封锁,禁卫军早已被人操控,那些疾速行走的影子,那些尖锐的长矛,那些明光晃晃的刀剑,无不是朝着远心殿围拢而去。

远远的,传来宫娥、内监惊慌的尖叫声,传来激烈的金戈之声、刀剑激撞的铿锵声,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嘈杂,混乱,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至殿口,扇门重重地被推开,进来一个腰挂宝剑的侍卫和两个内监,气势千钧,如风如火。

侍卫直闯内殿,阴冷道:“秦王有旨,特赐皇后娘娘金酒一杯,即刻饮下。”

我坐在床榻上,衣裳齐整,望向内监双手拖着一方金盘,金盘上一杯高足琉璃玉杯,碧色毒酒香馥袭人。我神色冷漠:“真是秦王旨意?”

侍卫紧眯阴眼:“没错,皇后娘娘尽快服下,好让卑职回禀秦王。”

我徐徐起身,莲白色素锦长裙逶迤曳地,软软地拂过滑砖,绵绵无声。今夜,我便要无声无息地死于香露宫,相信永寿宫与香露宫一样,也有一个侍卫两个内监毒酒一杯送姑奶奶上路。

我眉眼盈盈笑着,执起高足琉璃玉杯,碧绿毒酒轻轻晃动,映照着宫灯明亮,璀璨生光,仿佛照见如烟往事,一幕幕地从眼底掠过,唐抒阳,西宁怀宇,唐容啸天,陆舒意,凌璇…唐大哥,你在哪里?我来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我轻轻咬牙,将玉杯送往唇边,闭了眼睛…

却有人碰着我高高扬起的手臂,碧酒洒溢出来,我猛然睁眼,但见两个内监软软地倒在地上,一抹黑影迅捷抢上来,举剑与侍卫厮杀起来。

长剑相击,激撞出无形剑气血腥。片刻之后,侍卫就死在地,黑影冲到我跟前,躬身握剑,焦急道:“属下来迟,娘娘受惊了。”

生死仅隔一瞬,死,彻底的冰冷,毫无所惧,如今,重回世间,手足仍是冰冷,一心赴死的念头已如星火熄灭。眉眼涌上一股生的渴望与热意,我洒脱一笑:“是你呀,真没想到会是你,冷一笑,谢谢你。”

冷一笑脸色凝重,仍是歉疚:“假如娘娘有何不测,属下万死也不足以谢罪。”

冷一笑原是宫中一名寻常侍卫,却嗜酒如命,前几日,他擅离职守、躲在僻静处喝酒,既而醉酒调戏宫娥,侍卫统领命人将他下狱,他醉酒未醒、神智模糊、顽强抵抗,赤手空拳撂倒所有的侍卫,侍卫统领也奈何他不得。恰时我经过,见冷一笑身手不凡,便命令侍卫统领不可声张,等他清醒了再处置。

霸天阙 定风波(4)

醒来后,冷一笑诚挚地恳求侍卫统领原谅他这一次过错,我不忍心浪费了他这一身好武艺,为他说了几句好话,并且严令他不可再醉酒。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无料,今夜生死之际,竟是他救了我。

我明白他感恩于我,然而,对于他的“万死也不足以谢罪”一说,仍是微感讶异。

匆忙赶往永寿宫,却已是来不及了,姑奶奶被内监强逼灌下毒酒,和衣靠在床榻上,瑟瑟发抖。青髻散乱,银发夹杂的乱发披在肩上,脸色惊惶,面白如纸,下颚两边有淡淡的掐痕,显然是内监所为。

我搂住她的肩,唤了一声:“姑奶奶…”

姑奶奶略略转首,呆滞半年的眼睛似乎转回一丝生机,一潭死水微澜:“阿漫,是你啊…”她转眸望向四处,苍老的眉心轻轻蹙着,“哀家不是在龙跃行宫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心下明白,姑奶奶能在临死之际清醒过来,怕是回光返照了。我哽咽道:“姑奶奶,发生了很多事…”

姑奶奶揪扯着眉眼与脸颊,显然是毒酒发作、腹中剧痛,而她的眸心异常清晰、明澈,轻声吐出两个字:“是谁…”

“是秦王。”我低声道。

姑奶奶恍然一笑:“他果然报仇来了…”

睿王、秦王、英王、成王,皆是嘉元帝亲封的皇室亲王。当年,秦王母妃贵妃娘娘与姑奶奶争宠,明争暗斗多年,最终,贵妃娘娘陷害姑奶奶阴谋事败,圣上震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姑奶奶忧心她东山再起,毅然设计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逼得圣上不得不赐她白绫一条。

当年血雨腥风,秦王不过十岁,念念不忘母妃的惨死,今日赐姑奶奶一杯毒酒,在他心中,怕已是仁慈之举。

“阿漫…过来…哀家跟你说几句话。”姑奶奶微弱的唤我,眼睫微抬,眉眼素净。

我凑在姑奶奶的嘴边,她蠕动着双唇,热气渐无,气息越来越弱,语声低低、却是无比清晰,一字一句地映入我耳鼓。我甚为惊讶,却只能保持平静的脸色…

“敏…”姑奶奶轻轻吐出一声呼唤。

我一愣,转首看去,一个苍苍老朽立于清黄锦幔之间,花白胡须,矍铄容颜,皱纹横陈的眉眼泪光闪动。他静静望着床上垂死挣扎的老妇人,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光,健步抢到床前。

我起身让开,他坐在床头,将姑奶奶搂在胸前,紧紧握住她苍白的枯手,哽咽道:“老臣来迟了…”

姑奶奶一阵难过,呕出一口鲜血,赤红的血滴落在衾被上,剜人心骨:“敏…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愿足以,可以安心地去了…”

莫非他是流澈敏?流澈潇的爷爷,难怪眉眼有几分熟悉,想不到他也在洛都,竟然能够冲破重重禁卫、进宫见姑奶奶一面。

流澈敏紧紧地拥着姑奶奶,轻轻摸着她的脸颊,手指剧烈颤抖,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如果再坚持几日,你也不会答应你父亲入宫,是我害你一生…”

姑奶奶气弱游丝,一字一字地从唇齿中艰难挤出:“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先走一步,我会等你…”

霸天阙 定风波(5)

紫镛城明漪殿前的垂丝海棠开花了。

两宫六殿九楼阁,偌大的行宫,只有我一个能够住在金煌殿阁中,其余的皆是宫娥、内监。已是第二次以“庶民”身份来到行宫,轻车简从,熟悉的几个面目微微惊讶,瞬间冷漠而去。

我静坐玉石上,扫了一眼光滑石案上的瓜果与清酒,温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静立的两个宫娥应了一声,轻轻退下,转瞬消失于朱阑红阁。

我微微一笑,脑中异常清晰,眼前却是茫然一片。所有人都不在了,扬州再也没有端木府,洛都血光剑影,谁也不认识谁了。姑奶奶终于去了,解脱了,最后一个亲人走了,惟剩我孑然一身。孑然一身!是的,孤零零的一个人,任人随意摆布,生死不由自己。前方,等待的将是什么?死亡?血腥?刀剑?

所有人都离我远去,我被遗弃了。原来,心底是那么恐惧!

逃离?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离开洛都,离开这个生生死死的地狱。可是,守在红墙边沿的侍卫何其多,只可进,不可出!

夜色寂然无声,广漠的天幕上浓稠墨水摇摇欲坠,弦月勾在孤瘦的枝丫上,似黄似白似昏,清淡的月辉清逸洒落,笼在摇曳的树影上,朦朦胧胧如烟似雾。

我徐徐起身,轻靠朱漆圆柱上,流白色绫纱长裙随风飘动,拂在身上、腕骨,若有似无的清凉侵入火热的心底。

一首熟悉的箫音悠扬传来,渐渐近了,一抹乳白色人影沐着一身冷霜似的月华缓步朝着风亭走来。夜风拂起他的黑发,袍摆翻飞,衣袂当风,缕缕箫音飞掠而出,绵长而清婉。

流澈潇站定在青阶上,清冷月辉之下,眉眼灿然:“可怪我消失多日?”

我摇摇头,恍然明白,那日他让我再吹一遍,原来是为了记住这支曲儿。

流澈潇俊美脸庞如玉雕成:“这阵子,我离开洛都了…幸好你没事,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他一缩乌瞳,眼神似有迷醉,“方才我看见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我再次摇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眩神迷地看着他——眼底的是他,心底的是唐抒阳,看着他,仿佛是唐抒阳就站在我眼前。如果他是唐抒阳,该有多好啊!

“我很想把你画下来,嗯,画中人是这样的:树影婆娑,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斜倚在红柱上,绫纱长裙宛若一波水纹逶迤在地,青丝缭绕,娥眉轻愁,广袖飘飞,衣带当风。这个女子,就在我的眼前。”

我轻轻笑了:“只怕不是我吧,是你幻想中的女子。”

流澈潇轻叹一声:“如果有纸笔就好了。”他握住我的手,将一管玉箫放在我的掌心,“这管玉箫,音色不输于你的那管玉箫,我携带多年。我想你是极爱箫的,放在我身上也没多大用处,就送给你,闲时把玩把玩。”

我瞥了一眼玉箫,蹙眉道:“既是你随身之物,我怎能收下?你的心意,我领了…”

流澈潇合上我的手,坚决望我:“我音律很是粗略,你留着。”

霸天阙 定风波(6)

我转身坐下来,细细抚摸着玉箫,只见玉箫通体碧绿、莹然剔透,一如清澈见底的溪水照见人影;仔细一看,玉箫中竟有花影嫣然、树影摇曳,极淡极淡的影子,却是世所罕见。

脑中灵光一闪,我浑身一震:“莫非,这是疏影碧光箫?”

流澈潇含笑颔首:“端木小姐果然见识深广。这确是天下三大奇箫之一的疏影碧光箫,几年前,偶遇的一个老者送给我的。”

天下三大奇箫,其中两个为我拥有,呵,真真奇妙!

宫灯洒出一团昏黄的暖光,光影摇曳,照亮风亭一方天地。流澈潇黑白分明的双眼摇曳出些许的伤意:“太皇太后去了,端木小姐节哀,不要太过伤心。”

我低垂了螓首,默默不语。如今的洛都,只有陆舒意可以信任,眼前的男子流澈潇,可以信任吗?他为何一再来找我呢?

“如今是秦王摄政,也是六月登基,只是不知道,秦王能否活到六月。”流澈潇冷嗤一笑,笑靥冰凉,“龙城来来去去的,无非就是凌朝的诸位亲王,皇室亲王互相屠戮,就是为了立政殿那把龙椅。”

至高皇权,锦绣江山,谁不想要?金碧大殿,辉煌朝堂,威赫龙椅,昔日惺惺相惜、清心寡欲的宗室亲王,面对皇家权杖,面对权力顶峰,再也不顾兄弟情义、天下苍生,刀戈相向,枪戟横立,不惜举兵杀戮、血溅宫阙。

乱世岁月,龙城飘摇,真正能够主宰九重宫阙的一世雄主,或许尚未出现。

我把玩着玉箫,昏黄灯火之下,泛出些许冷淡的碧光,冷漠道:“接下来,不知道会是哪个粉墨登场。”

流澈潇温和俊美的脸庞倏然凝重:“不管是谁,你终究是危险的,你有何打算?”

夜风寒凉,愈显凛冽,荡起腕间的绫纱轻软拂动,凉意丝丝,背上不由得涩然。花木摇曳,一树海棠摇落片片粉红嫣然,绰约的飞旋舞姿,迷人心神,徐徐浮来幽幽暗香。

是呵,何去何从?义无反顾地离开洛都,相信他会帮我;留在行宫,或许仍将继续辗转于龙城与紫镛城,或许终将如黄叶飘零…前路无法预料!

我涩涩一笑:“其实,在哪里不都是一样?洛都,只是比扬州凶险一些罢了,真到了那一日,就是真正的解脱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