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差不多。”云照扯了扯他的袖子,温声,“我跟你一块去万山寺,你看,我连爬山的拐杖都买好了。”
陆无声在意她手中的拐杖已然很久:“我以为这是你买给你祖母的。”
“也差不多了,不过在此之前它还有两个效用,一个是登山,一个是…”云照掐断了自己的话,说道,“下山了再告诉你,好了,快要来不及了,快去万山寺吧。”
陆无声仍是满心疑惑,可云照已经在拉他从小径往万山寺的路上走,着实奇怪。
马车不能从小径前行,云照将阿长打发走,这路上就只剩她和陆无声,还有那敲打在地面上的孔雀头拐杖。
“陆无声,我跟你说一件大概你会觉得我是妖怪的事好不好?”
陆无声轻轻点头:“嗯。”
云照一步拐到他跟前,顿步抬脸看他。陆无声也驻足停下,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其实云照还是云照,并没有变。
“我能重复回到腊月初八,加上这次,已经是第四次了。”
陆无声拧了拧眉:“嗯?”
云照差点没压住自己的暴脾气,抓了他的手说道:“我说,我能重复回到腊月初八,加上这次,已经是第四次了。”
陆无声觉得自己好像变笨了,过目不忘的他听了两遍这种话竟然听不懂。
云照见他眉头都快锁成一个川字,恼了:“亏你还是个探花郎!我现在已经过了四遍腊月初八,之前四次发生的事,我都知道。”
陆无声眉头轻展,已换上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正要问得再细一些,忽然想起方才她出现在他的家门口,还拉着他去拆穿了宋有成的诡计,这些事情看起来就很突然,她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人。
云照转念一想,别说他,就连当初回来了两次的她,都觉得这些事很诡异,更何况是完全不知头绪的陆无声。她骂他真是太不应该,怪她脾气急,没好好解释清楚。
“陆无声,我…”
“我信你。”
云照怔住,陆无声轻抚她的头,缓声:“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云照眼睛酸涩,咬了咬唇说道:“不清楚你还信,不怕我骗你吗?”
陆无声摇摇头,不待他多说一句,就见云照往他倾来,埋首在他胸腔上,双手紧紧环住他,已闻哭腔:“要是我…要是我一开始就相信你,这两次我们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云照一直担心的事完全没有发生,一瞬懊恼,甚至觉得自己和陆无声都白白受了“死亡”的痛苦。如果她能早点…如果她能像他这样相信他,那他们也不会“两世”生离死别了。
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哪怕是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他们也从来没有逾越礼数抱过对方,如今云照环手紧抱,让陆无声有些失神。
云照脾气耿直坚强,陆无声不曾见过这样柔弱的她,那必然是真的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才令她如此难过。
“陆无声…你知道刚才我们见面时,我给你的信是什么信吗?”云照心绪稍微安宁,才抬头吸了吸鼻子,“那是我为了向你证明我重复经历过腊月初八的证据,你看看。”
她本想拿着这个证据让他相信她,但她没想到这是多此一举。
陆无声取了一早就放进怀中不曾拿出来过的信封,撕去蜜蜡,抽了信纸一瞧,一目十行,他已然诧异。
这信上所写,不过是流水账罢了,到处都是对话。但这些对话,是从进百宝楼开始,掌柜到小二,宋有成所说的话,每一句都一字不落地记在了信纸上。
但这封信是云照在辰时就交给了他的。
陆无声是信她,但证据摆在眼前,还是对她有这种能力而意外和震撼。
云照摸摸鼻子,倒有些得意:“对吧,我真的能重复回到腊月初八。”
陆无声又仔细看她,末了捏捏她的脸掐掐她的胳膊:“地方志怪有提过这种事,说每次向阎王许愿,都要给点什么做为交易。”
“比如手?比如腿?”云照忍俊不禁,“没有这事,老天爷对我挺好的。”
陆无声松了一口气,云照见他担忧,才道:“你信我就好,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但是我昨晚想了很久,如果不跟你说,只怕我今生还会继续重复失败,万一我在许愿前就真的死了,那你得多难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夜明珠。”云照摸到脖子上的红绳,将夜明珠抽取出来,“是夜明珠带我回来的。”
陆无声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当年他送给云照的东西:“它有这种神力?”
“有,但是最近才有。”云照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说的‘最近’,是如今的十年后。十年前我和你因宋有成分开,次年你就随你爹去了边城,直到九年后才回来,我们约好见面的那天,你却意外在山崖坠死,而我在当晚手握你送的夜明珠,再一睁眼,就回到了十年前的腊月初八。”
陆无声顿觉诧异:“我们分开了十年?”
云照咬牙:“嗯!是我错了,我不该听信所谓的断交书,死也不见你。就是因为我这性子被宋有成吃准了,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不对…”她恼了,“十年后的你死了,你没听见吗?”
陆无声回神:“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惊?”
陆无声默了默,忽然笑笑:“你如今不是回来救我了么?”
云照简直拿他没脾气,心又澎湃起来,扑在他身上叹道:“来回四次,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陆无声。”
若说之前的陆无声被她撩拨了几次已经不会心跳骤快,但现在不是…
于是…又僵了身体。
云照察觉到他的僵硬,噗嗤一笑,松开他说道:“不为难你。”
陆无声伸手弹她的额头:“所以你之前回来的三次,都没有告诉我?”
云照理亏,唯有老实说道:“我只知道,之前我以为谁都不会信我,包括你。”
“这次信了?”
“嗯。”云照说道,“我第二次回来,是因为…因为我的过错,导致你在万山寺竹林,被刺客杀死。当时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走,但你没有丢下我,甚至在临死前,还在护着我。”
陆无声微顿:“万山寺的竹林有刺客?”
“有,约莫有十六七个人,身手都很不错。因为他们用的兵器都不同,所以我开始以为他们是山贼,但后来你跟我说他们不是。而我第三次回来,就是因为我在街道上看见了其中一个杀手,于是上前跟踪,结果在衙门门前被另一个人杀了。”
陆无声神色怔然:“疼吗?”
云照真觉得他总是“没听”她说话,她要告诉他的,并不是这些,可他偏偏就先留意了这些。她摇摇头:“不疼,每次回到腊月初八,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你们不会记得‘上一辈子’的事,我当然也不是之前的那个我。”
陆无声突然明白为何她的眼神会这样坚定,来回四次,每次她所经历过的折磨,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无法为她承担任何痛苦。
比如他死在她的面前,比如她被人斩杀,他不知道自己死去的痛,但她还会记得。
他心头微颤,弯身将云照揽入怀中,刹那就明白她方才扑来将他紧拥的痛心和欢喜。
因这一拥,云照的心顿时如遇暖春,脚尖轻垫,往他唇上啄了一口。
——得,眼前少年的脸又僵了。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云照轻轻松开他,也羞红了脸,偏头轻咳一声,才道:“我太想你了…”
话落,就察觉到他往她靠近了一步,又将她抱住,好像这样尴尬会少一些。云照窝在他怀中,觉得不真实,可又很喜欢,舍不得松手。
“我们一起安然度过今年,明年成亲。”
云照有些失神,她又从他怀里出来,眨巴着杏眼问道:“你这回真的是在提我们的婚事,不是为你的小厮阿长提的?”
陆无声忽然明白过来,笑道:“我有一回提阿长的婚事,让你误会了?”
云照不打自招,捂了嘴不答。陆无声握了她的手说道:“之前我怎么提的我不知道,但这次,的确是你和我的婚事,无关他人。云云,年后等你及笄,我们就成亲。”
“太急了。”
陆无声说道:“你总得在我身边护我周全,我才能安心。”
云照哗然:“堂堂的将军之子,竟然还要我保护,陆无声,你就不能好好求亲呀?”
陆无声笑得翩然,在寒冬日照下更是俊朗,看得云照都有了色心,如此翩翩美少年,可不能让别家姑娘给抢了:“好吧,我勉为其难收下了。”
陆无声笑意微收,俯身应声“过了元宵,我就去”,说着,唇已贴近,在她额上轻轻烙了一吻,炽热无比,热得云照的心都烧了起来。
她轻轻点头,不管能不能在年前找到那个幕后黑手,但在人生重来四次后,有个人说信她,还要与她同行,对她而言,已经不仅仅是如山可以挡风雨,更能让她安心倚靠。
小径没有其他行人,寒风拂过,吹得云照青丝缭乱。陆无声为她撩着乱发,听她娓娓道来这四次腊月初八的事。
直至她快说完,已经将近巳时。
陆无声听完,方才已经诧异过,现在听来的确觉得离奇,但也没有再次诧异,而是迅速将这四次回腊月初八所发生的事一一串联,在脑中俨然成了一张图,连各种旁枝末节都记入图中,不漏丝毫。
“你猜蔺大人可能是要刺杀我的人,但依据你所说的那些,并不可能是他。”
他一开口云照就无由来地信了,便认真听他解释。
陆无声继续说道:“一来我和蔺大人常有往来,比万山寺更合适下手的地方数不胜数。”
“这个也是我当时怀疑的。”
“嗯,二来,他何必非要在他邀约我的时候取我性命,这样太过容易暴丨露自己。”
云照恍然,末了拧眉:“只是我想不到有谁想要杀你,因为我推论那个人,必定有钱也有权,而且我想…十年后你的意外坠崖,大概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陷害。陆无声,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你镇守边疆多年,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所以老天爷才让这颗夜明珠有了神力,送我回来救你?”
陆无声方才也想过这个问题,说来也不是全无道理:“或许是,否则为何以前我父亲送给我时,不见它有神力,你佩戴了二十年都没有发生任何事,但我死后,却能回到十年前了。”
云照手握夜明珠,按照夜明珠的个头和色泽来说,并不是很出彩,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出其他可能。她低头看着,忽然听见轻轻笑声,抬头瞧去,只见他正对她笑着,一瞬暖如春风。她挑着眉眼问道:“盯着我做什么?”
陆无声笑道:“想起一件刚才忽略了的事,就算当年我们分开十年,你也还是戴着我送给你的夜明珠。”
提及这个,云照没有否认她的确是一直喜欢着他,然而又摇摇头:“陆无声,回来四次我才发现,当年的我远不及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陆无声轻抚她的发,温声:“以后是一样了,没有谁比谁更喜欢谁。”
云照莞尔一笑,能这样和他当面说这些,简直是上天之恩赐。她将夜明珠放回衣襟底下,轻轻捂了捂,等再抬头,才想起一件大事来,忙拉了他说道:“快午时了,跟我去个地方。”
陆无声也瞧了瞧天色,想了想问道:“司姑娘的事?”
“对。”
云照没有忘记司玲珑,更没有忘记要跟她结交为朋友的事,陆家是武,司家是文,文武联手,才有可能组成一个“将”,压住未知身份的幕后黑手。
将近午时,云照已经到了上回绊倒偷走司玲珑荷包小偷逃跑路过的地方,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陆无声在她一旁。
陆无声到底是好学之人,见到这种玄学之术,心有好奇,低声问道:“那司大人,日后真会是我朝宰相?”
“嗯,算一算,七年后是参知政事,次年拜相。”
“司大人为相,定是个刚正不阿为国为民的清官。”
“对。”
陆无声心觉宽慰,有时候能遥知未来,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他又道:“那你今日帮的司姑娘,日后是什么状况,你这一帮,又有瓜葛,会不会再出现其他什么状况?”
云照不由顿住,这个问题她倒没有想过,她起初行事小心,但她发现这根本没有用,因为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总有一两件事会走歪,然后事情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走向毁灭。
所以她现在已经不去想着怎么小心“伺候”这十年了,她甚至不想把这十年按照原来模样过下去,而是依照她的方法去做、去走,让她在乎的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安康。
不过他提到了一点让云照也在意起来,十年后的司玲珑是怎么样的?
她低眉细想,为什么好像听说是…疯了?应该是她记错了吧,现今的司玲珑看起来如繁花明媚,怎么会疯。
她稍稍失神,若非陆无声唤她一声,她差点没发现街上已喧哗起来。
陆无声比她高许多,不用垫脚探头,就看见人头攒动,果真有人往这边跑来:“云云,我来拦他。”
“不用。”云照冷哼,往手里呵了口气,握紧拐杖,“上辈子他踢我那么疼,这辈子我可要讨回来才行。”
陆无声见她杀气腾腾,想了想,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闪开!快闪开!”
一个汉子手拿荷包没命地往前跑,突然冲出个姑娘,不待他细看,就觉脚上刺疼,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打在腿上,疼得他顿时失力,人如脱弦的箭飞了出去,摔得他两眼发黑。没等他起身,背上就挨了踩,片刻手中荷包也被拿走了。
司玲珑拿回钱袋,又往他身上踢了一脚,这才解气。她往那仗义的姑娘瞧去,见她也一脸解气模样,略觉奇怪:“多谢。”
“小事一桩。”云照摸着好像有点歪的拐杖,说道,“我叫云照,你呢?”
司玲珑还没见过比自己还要随性大方的姑娘,瞧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司玲珑。”
云照又道:“哇,我对姑娘一见如故,既然这么有缘,不如一起去喝杯茶,聊聊天?”
“…”司玲珑俏脸微僵,这姑娘未免太奇怪了,就算她是帮了自己,但这一副老熟人的模样,还是让她有心退避。
云照见她有所迟疑,暗道自己太心急了,正欲补救,就听陆无声说道:“司姑娘。”
本来想告辞的司玲珑闻声看去,意外道:“陆公子?你怎么会在这?”
陆无声说道:“我和云云正要去用饭,听见街上喧闹,没想到瞧见了小偷,就顺手帮了个忙,没想到失主是你,也是巧了。”
司玲珑的脸色这才正常了些,又看看云照:“云…云?”她不由笑笑,“这称呼倒是亲昵,看得出关系不浅。”
陆无声淡笑:“我曾在云云面前提起过你父亲,也提起过你,所以你是头一回听见她的名字,她却不是,偶尔提及,她每次也会说若能跟司姑娘相识,定要结为朋友。刚才如有冒犯,还请你见谅。”
云照在旁啧啧称奇,她还以为陆无声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不会说谎,没想到说起谎来有板有眼的,简直比她还厉害。
司玲珑听完这些,才彻底放下疑惑,笑道:“看来是我太小心,误会了云姑娘,我刚才还以为…以为云姑娘另有所图。”
云照知她脾气耿直,并不在意,反倒是更让她觉得司姑娘确实是个好姑娘。上一次没有赴约就被杀死在衙门前,她还觉得遗憾。要是能顺利赴约,说不定她会更早一天了解她。
“姑娘。”
话音不重,是清冽而又沉稳的男子声音。司玲珑的脸色顿时不太好,没有回头,也没有偏身去瞧。云照往那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男子手握长剑,不知从哪里出现,站在司玲珑一旁。
这人颇为眼熟,但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云照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这人不就是“上回”在千青湖钓鱼时,和司玲珑同舟,站在她一旁的人。
司玲珑瞧也没瞧他,对云照说了一句“今日不便,改日再约”就走了。她一走,那人也跟在后面,如影随形。
待他们走远了,云照才悄悄问陆无声:“那个男的是谁?”
“司家护卫。以前司大人常年外派,家里只有老弱妇孺,所以寻了个护卫。后来司大人回来,见司姑娘总是往外跑,所以让护卫跟随她的左右。但司姑娘不喜人跟,偏他如影随同,所以看起来司姑娘对他甚是不满。”
云照了然:“他叫什么?”
陆无声说道:“我听司姑娘叫过他一次。”
云照兴致盎然:“叫什么?”
陆无声顿了顿,才道:“土豆。”
云照眨眨眼:“为什么叫土豆?”
陆无声笑道:“因为‘土豆搬家’。”见她还没懂,他只好说道,“土豆搬家,滚。”
云照抚额,这个司姑娘,果然有趣,连骂人都骂得这么拐弯抹角。她捏捏眉心,似触发了什么机关般,她突然就想起来司玲珑为什么会疯掉了。
——听说是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护卫,被司夫人送入牢狱,死于非命,第二日司玲珑就疯了。
——那个护卫,坊间流传,叫…土豆。
当年她在茶肆中无意听闻的事,还曾因名字而觉坊间胡说一笑而过,如今想来,却觉毛骨悚然。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