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疆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特意提前交代了他。

林简醒来的时候仰靠在座椅上,她迷迷糊糊中看了下外面。

华灯初上,已是夜幕。

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林疆!他现在在哪?

她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嗖得一下坐起。

“醒了?”身边传来陈淮的声音,他先去拉住她的胳膊, 大概是怕她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林疆呢?”她开口质问,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 或者是两者兼有, 他甚至都能听到她咯咯作响的牙齿咬合声。

还是害怕多于愤怒。

他没有应答。

然而她自己没一会就发现了眼前所在的位置, 不远处就是昨天刚来过的殡仪馆。

她本来就心思聪慧,立马想到了最难以接受的下场,心脏深处骤然炸裂开来,万箭穿心血肉模糊。她其实还不相信她自己看到的, 猛地推开车门下车。

不管她怎么去揉眼睛,不远处还是她不久前刚来过一次的殡仪馆,她呆呆的看着殡仪馆的大门,整个人近乎脱力,连站立都觉得费劲。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怎么会?

明明今天中午林疆还烧了一大桌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怎么可能?

就在几个小时前,林疆还打趣自己老大不小可以考虑成家了。

她都还没有让他好好享几天清福他就离开她了。

怎么可以?

她不愿意去相信也不想去相信这个事实。

“简简——我陪你去看下林疆吧。”陈淮开口。

“我不相信。”她就一句。

陈淮看她不会大吵大闹情绪失控后,他自己先往殡仪馆那边走去。

林简怔怔跟在他后面,像是专门为了反驳他这离奇的谎言似的。

他往前走去,她机械地跟在他身后。

林简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了个噩梦。

这个噩梦,她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过。她甚至梦到过为林疆送行的场景,不止一次。

只是这一次的噩梦比平时要逼真一点,然而,那也还是梦境而已。

梦醒后,一切都会回到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

即便知晓林疆会被毒贩报复,也许这辈子他们都要活得谨小慎微见不得光,然而至少林疆还是活在这世上。过去的岁月里,她比他小几岁,仗着他的庇佑平安过活到现在。

一晃而过,现在是该她来当他的守护者了。

噩梦再真实也还是噩梦。

可是她又情愿这个噩梦一直不会结束,至少林疆只是在梦境里离开了她。

梦醒后他就会回来的。她坚信会这样。

她像是个提线木偶似的,没有任何思维也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只是机械的跟在他身后往里面走去。

到了冷冻柜那边,陈淮拿了号牌给相应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到其中一排冷冻柜前面,打开锁柜,把林疆抬出来。

估计是刚放入冷冻柜里不久,林疆身上虽然泛着冷气,他身上少部分外露的肌肤面貌和其余冷藏在这边时日长久的尸体不太一样。

林疆应该是在她看到前就已经被入殓师整理过仪容,脸上未见任何血污,只是被夸张浓重的妆容遮掩着,整张脸看着要比平时笨拙肥大许多。

其实那只能勉强算是一张脸面而已,看着依旧无比惊悚。

因为平时鲜少会坐班在办公室里,林疆的肤色其实晒得近乎麦色,然而这会他的脸上被入殓师整理后,整张脸面都是违和的发白,长眉也比平时浓郁黑沉许多。估计是入殓师平时用惯了的手法,林疆惨白的两颊还被浅浅刷过一点腮红,看着像是喜庆红事时的妆容。

及至到了这一刻,林简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她不愿意相信。

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林疆面容的惊悚,俯身凑近去看。

果然看到他浓重妆容下的诡异之处,近距离看去,他的脸上凹坑不平,下面像是被垫了什么东西似的,还有类似疙瘩的东西在下面隐隐凸起,所以整张脸看上去比平时臃肿许多,那层修饰的白。粉也不知道到底涂抹过了多少遍才勉强整理出眼前的成果。

这具面容诡异的尸体,绝不可能是林疆。

“不!他不是林疆!”她斩钉截铁应道,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枪托的后劲太大,他脸上——”陈淮缓缓开口解释。

面目尽毁。

所以入殓师费尽心思整理以后,才会出来眼前这个面相诡异的林疆。

他一提醒,还没说完,她就明白了,再也站立不稳。

“不!他才不是林疆。”她还是宁愿自欺欺人,脸上甚至浮起不合时宜的笑意,“我的哥哥,那么帅气,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不可能!”

“简简,你以后会不会不认得我了?”然而她话音刚落,林疆的声音就钻了出来,在她脑海里无孔不入,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要早点接受这个事实。

一语成谶,看来他是早有预感。

或者说,他早就做好这个打算了。

所以会特意把她家里收拾妥当,为她做最后一顿饭,而她那会居然还吃得开心不已。她甚至不能再多想下去,每一个场景都是在她的心脏深处落刀。

工作人员本来想要把林疆推回到刚才的柜子里去,林简忽然扑上去朝他怒吼了一句,“你干什么?”先前在墓园那边和陈淮纠缠多时,她的嗓音早已暗哑不少,这样用力吼去,听上去粗嘎嘎的,有点像男人的嗓音,不无渗人。

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被她吼的心里发毛,又看了眼陈淮,默默的离开了这里。

林简就着林疆被抬到放平的那张桌子的桌角席地靠坐着,也不说一字,陈淮不知道她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他也留下来陪她。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陈淮有电话进来,他才起身,开口对林简说道,“你哥单位的领导昨天下午得知你哥的噩耗后,主动提起他们单位同事要一起过来为他开追悼会。”

林简依旧没有反应。

“他这一生,受得起这个追悼会。”陈淮继续开口。

林简讷讷看着他,终于起来。

陈淮带着她去了一个空旷的场地,场地里面已经放了很多鲜花,有好多个工作人员在里面忙碌。

林简依旧神情呆滞,看到边上有张闲置的椅子,之前被工作人员踩脚过,上面还有不少泥屑,她看也未看,瘫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些工作人员忙碌布置会场。

而她,只是个事外人。

几个小时后,追悼会现场布置完毕。

林疆任职的分局并不大,统共不到几十个人,然而现场却是乌泱泱的来了上百号人,里面有很多其实并不是林疆的同事,都主动送了挽联和花圈过来,里面甚至还有好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个个眼眶发红,不少人还在隐隐啜泣,为着林疆的逝去而惋惜。

林简不得而知他们是怎么认识林疆,她不知道之前林疆和他们有过什么往来,她也不知道他们又是怎么知晓林疆的噩耗。

原本还算宽敞的会场显得格外拥挤。好在主动过来悼念的众人全都非常有秩序。

外面应该是个雷雨天,很多过来悼念的人身上衣着湿透,脸上也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林简一个人坐在侧边,看着过来悼念的众人全都神情悲伤,只有她一个人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林简,对不起,我也是一个小时前刚看到警方公众号的推送才知道的——”耳边忽然响起周薇的声音,她抬头看了周薇一眼,“林简,怎么会这样?”平日快活肆意的周薇说着说着,脸上的泪珠就开始不住往下掉。她是林简为数不多的好友,隐约也知晓林疆特殊的岗位,只是向来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多问。陡然间获悉林疆的死讯,她也吓得不轻,随即想到了林简,周薇就怕林简受不住这打击,刚得知消息就急冲冲的赶过来了。

周薇的眼泪越流越多,鼻翼很快就红通通起来。

林简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盯着她,周薇想要去拥抱下她,被周薇脸上的泪水滴到,滚烫的,她才终于明白,林疆是真的离开她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林疆都抛下她了。

“简简,哥要是去选择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你——会不会怪我太自私了?”

“当然不会呀。我巴不得你能去过你想要的人生。我现在有陈淮了,你真的可以放心了。”

“嗯,简简,那就好。”

是她准许他的。

她不怪他终于自私一回。

她只是没有办法接受他的离开。

林疆是她在这个世上最最依赖的倚靠,眼前,这个倚靠,终于是离她远去了。

也好,至少在那个世界里,他和董绪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生未同衾死同穴,他特意选在董绪的墓前结束他这仓促的一生,这是他对董绪这么多年苦等他的弥补。

“有纸和笔吗?”林简忽然开口。

“有的,你要干什么用?”周薇见她难得开口一句,胡乱抹了把泪痕,从包里掏出轻巧的笔记本和圆珠笔递给林简。

林简接过去,低头,飞快写字。

追悼会是林疆的一个同事主持的,林疆的遗体之前被工作人员推出来放在花束的正中央,因为他脸上的妆容依旧看着惊悚,工作人员在他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黑布,过来悼念的众人大概也知晓着遗体容貌尽毁,出于尊重死者的出发点,没有一人上前近距离去瞻仰遗体。

主持人念完悼词后,现场众人全都默哀致敬。

林简整个人都木肤肤的,脸上看不到悲伤。

有上级领导过来吊唁慰问,林简依旧神色清冷,一言不发。

她先前在分局那边见过这个领导,是林疆这次涉及的案子的负责人,还是上头特别派下来的领导,职位不低。她那会刚从西藏赶回来迫不及待的想见一面林疆,为此去求过这个领导,没有如愿。后来她就在监控视频里看了一会林疆而已。

那人显然理解林简的心情,对她的冷淡反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单位里的同事要把林疆的亲属日后生活安置妥当。

“我不需要任何的物质安置,我要的是你的一个道歉,你们之前逮捕他关押他审问他,怀疑他对本职工作的忠诚,怀疑他滥用职权怀疑他里通外合作案,你们问心无愧的执行你们自己认为的权利,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对他人格的公然践踏和侮辱。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这条路,最难的时候活得像条狗一样都没有放弃过。但是你们中途怀疑他,抛弃了他,尽管他是你们的战友。你们既然做错了,就得还他个公道。所有着手过他这个案子的人,我要求你们向林疆道歉。”

是个雨天,站在这里都能听得到外面的倾盆大雨的声响,即便是过来吊唁的好几位都是职位不小的领导,他们的肩背上也都被大雨淋成湿漉漉。

林简此言一出,满场寂静,振聋发聩。

周薇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怕林简会冒犯到职位未知的领导。林疆已经去世了,林简要是再随便得罪人,于她不利。

被林简咄咄逼问的那人的确是今天过来悼念的人群里职位最高的,已经人到中年,两鬓花白,他没想到林简胆敢质问他并且要求他道歉,脸上不无错愕,僵在原地。

“他这短暂的人生,受得起你们的一封致歉信。”她盯着他,没多久后视线环顾场下乌泱泱的众人,“全中国有无数的公安局派出所,大到城市小到偏僻的乡镇,有无数从事缉毒科卧底岗位的同事,他们并没有义务身先士卒干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可是他们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这条最危险的路,甘愿默默无闻过着双面人生,稍有不慎,把自己的人生还有家人的性命都葬送进去。立功又如何,勋章又如何,就连军功章上都很难看得到他们公开的名字。现在人都走了,一封致歉信,他受得起。”她缓缓开口,脸上出奇地冷静镇定。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可是要是同样的选择重新放在我面前,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这是林疆亲口和她说的。

她不过是把他的信念再重复一遍而已。

谈不上是个人恩怨或者是意气行事。

她只是想让世人都知道他的抱负和他的付出,尽管他已经不在人世。

“我十分理解你作为家属的悲痛心情,等追悼会结束后,会安排相应同事处理此事的。”那位领导脸色凝重,居然破例答应了林简的意外要求。

“我等不了追悼会结束,现在人来的这么齐整,怕你们工作效率拖沓,我已经提前帮你写好了。”林简说时从她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是她刚才亲手抄录上去的。

虽然她以林疆家属的身份来说,悲伤过度做出一些出格举动也情有可原,但是众目睽睽之下硬要领导去对着一个逝去的遗体道歉还是有点强人所难。

“你说得对,他的人生受得起这封致歉信。他是我们的战友,一直都是。”那个领导其实是个性情中人,说完后走到前面,接过林简手中的那页纸,面色沉痛朗读起来。他们之前的确是把林疆当做行动后下落不明大毒枭去向的突破口,羁押林疆的期间一直在重点审问林疆。

林简说得没错,他们在中途放弃了他们最忠诚的战友。

“《祖国不会忘记》

在茫茫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那位领导才读了几句,戎马半生,右手居然不合时宜的发抖起来。他停顿了几秒,继续接着读,“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不需要你歌颂我,不渴望你报答我。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读完最后一句,那人早已哽咽,朝着正前方花束簇拥的林疆遗像再度鞠躬。

全场鸦雀无声,林疆的同事一律脱帽致敬,动作整齐划一。

选择了这份职业,这首歌词就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

林简并不是要为林疆讨一个道歉或是公道,她更是向所有默默无闻从事这个岗位的民警的致敬而已。

包括现场的他们自己。

也许有一天,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就会遇上同样的告别仪式。

那时,又有谁会为他们主持追悼会,又会有谁会为他们吟诵最后的挽歌。

未必每一个人去世后都会有这样高规格的待遇。

因为渺小如他们,几乎没有人会知道他们。

军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是遗忘。

被人遗忘。

被他们热血奉献过的祖国遗忘。

总有前赴后继的先烈,他们坎坷走完自己壮烈而又渺小的一生,然而在历史的长河里,和那些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相比,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只是白驹过隙,并不会留下浓重抹彩的一笔。

他们的一腔热血赤忱,惟愿祖国不相望。

追悼会顺利结束。

林疆的遗体被工作人员送去火化。

她终于体力不支。

最后一程,她不忍再去送他。

眼睁睁看着他被传送带送入上千摄氏度的炉膛焚烧化为灰烬,她办不到。

于她,这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于残忍的事情。

而陈淮却是掐着点准时回来了。

整个追悼会上,他都没有出现。

林简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也没心思和多余的精力去揣测他在忙什么。

林疆的去世,于她,足以致命。

追悼会仪式一散场,陈淮和工作人员一起推着林疆遗体往炉膛传送带的方向过去。

不到两个小时,陈淮拿着林疆的骨灰盒,交到她手上。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

她接过去,把林疆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往车子那边走去。

“你先陪她回去,车子停在那边。”陈淮和周薇交代起来。他知道林简不会做傻事,而他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周薇点点头,她一个事外人都被林疆的意外噩耗给吓得浑浑噩噩了。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时,林简没留意前面的台阶,腿软差点踉跄朝前面摔去,陈淮本来打算把周薇带到外面停车的地方一起出来,他眼疾手快拉了林简一把,她看着奄奄一息,甩开他的时候却是力道生猛。

他收手回来,她看他一眼,目光如刀,带着森然寒意,林简抱着林疆的骨灰盒继续朝外面走去。

她现在脑袋胀痛欲裂,千思万绪都绕在一起,让她分不清谎言和现实。

肯定是哪里出差错了。

肯定是。

在她理清之前,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尤其是陈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