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

这一路他们除了在驿站或者客店停下来打尖歇脚,几乎都待在自己的车上,很难碰上面,倒跟不认识似的,话都很少说上一句。

实在闲的时候,姜雪宁偶尔也会想到这个人,思考一下与这个人有关的问题。

比如,她真的知道谢居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毫无疑问,这人便像是那山上的大雾。

难以琢磨,无法揣度。

他行止有度,甚少轻慢,身上有着与生俱来似的矜贵。纵使她知道他上一世曾造了多少杀孽,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也很难否认,他的确配得上世人“圣人遗风”之称道。

有时,她甚至会想,当时别馆里对着谢危,她到底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失望一点?

以势压人,机心算计,一副冷酷心肠,为了保全大局才带着她去边关营救公主,固然让她有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愤怒。可往深了去想,未尝不是她对谢危存有希望。

好像觉得他不该那样。

尽管他绝不简单,可姜雪宁潜意识里仿佛认为,谢居安危险归危险,算计归算计,却有自己的底线与原则,绝不与那些真正的阴险小人同流。

盯着前头那辆马车,姜雪宁出了会儿神,待得一股冷风吹到面上,才回过神来。

她想这么多干什么?总归救完公主之后,桥归桥,路归路,躲得远远的就好,谢危是什么人都同她没干系了。还是想想怎么度过这漫长无聊的路途比较合适。

这么琢磨,姜雪宁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了一旁刀琴的身上。

蓝衣少年背着弓箭,骑马跟在她马车边。

她趴在窗框上喊:“刀琴。”

刀琴回过头,便看见她朝自己勾手,下意识先向前面谢危的马车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马头,与她的马车并排而行,靠得近了些,问:“宁二姑娘有吩咐?”

姜雪宁眨眨眼:“你会下棋吗?”

刀琴身子一僵,道:“会,一点。”

姜雪宁顿时两眼放光:“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上车来!”

刀琴眼皮直跳:“您想干什么?”

姜雪宁也不知他这算什么反应,怎么也跟吕显那怂包一样如临大敌的架势?她纳闷归纳闷,却是直接将自己车厢里放着的一张棋盘举了起来,道:“路上太无聊,来陪我下两把。”

刀琴:“……”

他幽幽地看了姜雪宁一眼,只觉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实在没那胆气再接半句话,干脆没回答,直接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往前去。

姜雪宁原想谢危身边的人对自己也常给几分面子,言听计从的,一看刀琴有所动作,还以为他是要答应,哪里想到他直接走了?

再定睛一看,这厮竟朝前面谢危马车去!

人超车窗靠去,似乎贴着车厢同里面说了几句话。

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姜雪宁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无语道:“就下个棋都还要请示过你们先生吗?”

刀琴望着她:“先生请您过去。”

“……”

只一瞬,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崩裂。

迎着姜雪宁那注视甚至控诉的目光,刀琴一阵莫名的心虚,慢慢把脑袋低了下来,小声重复:“先生请您过去,就现在。”

姜雪宁体会到了久违的想死的感觉。

她慢慢放下棋盘,让车夫靠边停了下车的时候,只冲刀琴扯开唇角一笑:“对你们先生这样忠心,我可算记住了。”

刀琴不敢回半句。

姜雪宁去了谢危车里。

一掀开车帘,就瞧见了车里摆着的一张棋盘,黑白子都错落地分布在棋盘上,谢危手中还拿着一卷棋谱,竟是在研究棋局。

她一进车来,气焰便消了,小声道:“先生有事找我?”

谢危撩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是想下棋?”

姜雪宁顿时像吃了个黄连。

谢危闲闲一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刀琴说你无聊,坐吧。”

我是无聊,可不想找死啊!

刀琴到底怎么说的?

姜雪宁心中咆哮,可对着谢危,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到底还是坐下了。

谢危问:“想执白还是想执黑?”

姜雪宁看向棋盘,觉得头晕。

谢危道:“白子赢面大,你执白吧。”

姜雪宁倍感煎熬:“能,不下围棋吗?”

谢危正去要去拿白子棋盒递给她的手一顿,看向她,眉梢微微一挑:“那你想下什么,象棋,双陆?”

姜雪宁弱弱举手:“五子棋行么……”

谢危:“……”

为什么忽然有种把手里这盒白子扔她脸上的冲动?

姜雪宁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谢危!

这可是谢危!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谢居安!

她居然敢跟谢危提议说下这种小孩儿才玩的五子棋!

可……

围棋那么费脑。

她真的不想。

说完“五子棋”三个字后,姜雪宁把脑袋都埋了下去,想要避开谢危那近乎实质的目光。

谢危有好半晌没说话。

过了会儿才开始收拾原本摆在棋盘上的棋子,白子黑子分好,重新将一盒白子搁到她手边上,道:“下吧。”

姜雪宁抬起头来:“下什么?”

谢危眼角一抽,轻飘飘道:“你不下,我便把你扔下车去。”

姜雪宁打了个激灵,二话不说摸了枚白子,摁在了棋盘正中。

这是天元。

若是围棋,敢下在这个位置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天才。

但很显然她两者都不沾。

她小心翼翼看向谢危。

谢危盯了那棋子片刻,才摸出一枚黑子来搁在她棋子旁边。

姜雪宁一看:妥了,五子棋的下法!

她心里于是有点小高兴,立刻纯熟地跟了一手。

谢危下围棋很厉害,姜雪宁是知道的。

不过她想,五子棋比围棋简单,谢危棋力虽然高在这种简单的棋局下却未必用得上,等同于她将谢危拉到了自己的水平线上,完全可以凭借经验打败对方。

只是下着下着,棋子越来越多,需要顾及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她只注意着右上角,却没想到左边左边棋子已经连成了阵势,谢危又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便连出了五颗。

她输了。

姜雪宁憋了一口气,想自己差得不多,并不甘心,便道:“再来再来。”

谢危瞧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同她一道分收棋子。

两人又下了一盘。

这一次姜雪宁还是差一点,被谢危抢先了一步,大为扼腕,心里很不服气。

一直到第三盘,她苦心经营,竭力掩饰,绞尽脑汁地往前算计,终于放下了自己诱导谢危走错的一步棋,然后不动声色地望着谢危,看他会不会发现。

谢危似乎没察觉,真把棋子放在了她希望的位置上。

等他手指离了棋子,姜雪宁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刻把自己早准备好的下一步棋放了上去,道:“哈哈,先生你中计了,这一盘我赢了!”

谢危照旧不说什么,面容淡淡。

可落在姜雪宁眼底,这就是强撑要面子。

她可不在乎。高高兴兴收拾棋子,倒是忘了自己刚被谢危拎过来时候的不情不愿,一心一意计较起眼前的胜负来。

总的来说,还是谢危赢的多。

可隔那么三四盘,偶尔也会输上一把。

姜雪宁输的时候,都紧皱眉头,赢的时候也不特别容易。

也正因如此,格外难以自拔。

下得上瘾。

尤其是偶尔能赢谢危一盘时,欢欣雀跃之情难掩,无聊苦闷一扫而空,简直别提有多快乐。

第十三盘,终于又赢了。

搁下决胜一子定得乾坤时,姜雪宁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她乐得很:“先生围棋的棋力惊人,换到五子棋这种小孩玩意儿,可派不上用场了吧?您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我这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谢危看向她,又低头看棋盘。

风吹起车帘,午后深秋的阳光懒洋洋照落一角黑白错落的棋子上,每一颗棋子都流淌着莹润的光泽。

于是顺着这束光,他朝外看去。

山川河岳,沃野千里。

南飞的大雁从远处掠过。

听着她那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他唇角终是浅浅地一弯,三五明光投落眼底,在瞳孔的深处只酝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静平和。连那墨画似清隽的眉眼,都如远山起伏的轮廓一般,缓缓舒展。

姜雪宁正要收拾棋子,抬头这么看了一眼,只觉一团冰雪在眼前化开,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

这样的谢危,委实太好看了些。

这一时,她鬼使神差,也不知是哪处心窍迷了,由衷地呢喃了一声:“若先生永远只是先生,就好了……”

“……”

谢危听见,转过头来看她。

唇边那点弧度,慢慢敛去。

姜雪宁方才实是恍了心魂,心里话说出声也不知道,直到他目光落到自己脸上,才陡然惊觉,身形立刻变得僵硬。

谢危面上已无表情。

先前那使人迷醉的温和,好像都成了人的错觉一般,他漠然垂了眼帘,只道:“你滚出去。”

第193章 惑敌

“滚就滚,输棋了不起啊!”

从谢危马车上下来,姜雪宁越想越气不过,咬着牙小声嘀咕,愤愤一脚踹在了车辕上,转身跺脚就往自己马车那边走。

剑书赶马车不敢说话。

刀琴见着她也把脑袋埋得低低。

姜雪宁一把掀了车帘,一屁股坐进车里,还觉一口意气难平:旧日在京城时,她怎么会觉得谢危这人脾气不错?从金陵见面开始到如今上路这段时间,简直称得上是喜怒无常!明明前面还在笑,瞧着心情很好,几乎就要让她忘了这人到底什么身份,做过什么事情,又会做什么事情,结果一句话就翻脸无情!

不就是下个棋吗?

这一路上没人陪着玩又不会死,等到了边关事情了结,姑奶奶有多远走多远!

姜雪宁嘴里念念有词,干脆倒下去想蒙头睡一觉,只是想来想去谢危那张欠揍的脸还在脑袋里晃荡,非但没有睡意,反而越来越精神。

她算是记恨上谢危了。

接下来的路途都不需要谢危给她甩脸,她先把脸给谢危甩足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非要说话也有刀琴、剑书居中通传,完全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九月初一,他们到了济南。

众人商议后决定入城落脚,略作修整。

马车经过城门的时候需要停下来查验,姜雪宁在车内听见外头似乎有乞求之声。

她撩开了车帘一看。

城墙下聚集着一群普通百姓,有男有女,都围着一名背着箱箧的僧人,质问不休。那僧人穿着的僧袍已经在推搡间被扯破,不住地解释着什么,哀求着什么。然而他越说话,似乎越激起周遭人的愤怒。终于有名拉扯着孩子的女人一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紧接着旁边一个高壮的男人便一拳打到僧人脸上。

事情立时一发不可收拾。

聚集着的人们面上似乎有恐惧,也有愤怒,有一个人出手之后,立刻跟着出手,拳脚全都落到了那僧人身上。

这动静可一点也不小。

姜雪宁看得皱眉。

城门口本就有守卫差役,一见到这架势立刻往那边去,大声责斥阻拦起来。

谢危坐在前面车里,看得更清楚些。

一名差役正查验要放他们入城。

谢危若无其事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差役验过路引,瞧着这帮人非富即贵,倒也不敢敷衍,但想起城中近来发生的事情,也不由摇头,道:“还能有什么事儿?叫魂呗。”

谢危挑眉:“叫魂?”

差役道:“您从外面来的不知道,前阵子城里五福寺外头要修桥,有几个贼心的和尚居然把人的名字写在纸上,贴在了要打下地的桥墩上。太虚观的道士说了,这是妖魔邪法,人的名字被写纸上,魂就会被叫走,打进桥墩里。有了人魂的桥,修起来就会更坚固。这不,刚才这和尚拿着钵盂走来走去,被人发现箱箧里藏有头发,不是拿来作邪法的是什么?”

另一帮差役已经过去阻拦事态。

可架不住群情激愤。

尤其那名扯着孩子的女人,声音尖高:“你不是想叫我儿子的魂,问他的名字做什么?箱子里还藏着头发,还敢说你不是!我儿子要出什么事,非要你偿命!拉他去见官,拉他去见官!”

那僧人被拉扯着,脸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哭道:“小僧只是见令郎心善,想要为他祈福罢了……”

然而没人听他辩解。

差役们好不容易将情势稳住了,忙将他捆绑起来,拉去见官。原地的女人这才抱着孩子大哭,其余人等则是簇拥着差役,一道往衙门去了。

谢危目视了片刻。

刀琴剑书都不由回头看他。

他却是慢慢地一笑,半点没有搭理的意思,轻轻放下车帘,道一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