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夜睡不着,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小,明明快要二十三岁了,却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像细瓷一样的皮肤,小小的下巴,厚厚的黑头发,两片嘴唇就像粉嫩的樱花,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院子里传来阵阵的蝉鸣,他靠着写字台,长腿交叠,单手插着裤袋,看着她,就像看着橱窗里的洋娃娃。她不是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却明眸皓齿,雪白透亮,又像一团温暖却不刺眼的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他为什么会爱上她?这是一个迷。为什么爱她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也解释不清。他在这苍茫的人世间活了这些年,早就明白,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段爱情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茫茫人海中,让他遇到她,这是缘,也是命。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儿,还有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就是他未来人生的全部意义。

  第二天上午,叶念泽就带着谷雨去做了检查,听到医生宣布了结果,知道不是吃诈胡,两个人都很高兴。谷雨建议吃海鲜庆祝,被叶公子否决了。他听老一辈人说过,孕妇不能吃寒凉的东西,又琢磨着除了家里做饭的阿姨,还应该再给她请一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这样他才放心。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心里千万个小心,谷雨有时又是小孩心性,这让他十分忧虑。

  最后决定去“中华楼”吃燕窝,一顿饭下来,让谷雨觉得,叶念泽是想一口气撑死她。

  饭吃完了,又去看了一些孕婴用品,叶念泽给谷雨买了几件孕妇装,每一件差不多都有她两个大。

  谷雨想要S号,叶公子坚持要M号,怕她勒到孩子,结果试了一下,实在松垮到穿不上,两个人又拿回去换了S号,很是能折腾。

  谷雨看着展示柜上的婴儿鞋,小小的,粉粉的,觉得很喜欢,叶念泽却觉得宝宝的性别还不知道呢,现在买太早了。售货员却极力推荐,说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都当女孩打扮,性别不重要。谷雨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叶念泽拗不过,只好买了那双粉的,又陪着她挑了几双婴儿鞋,谷雨这才满意。

  付款的时候,收银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一圈,眼神游移,态度暧昧,仿佛别有深意。

  出门之后,谷雨不解地问叶念泽:“她们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叶公子拎着大包小包,不以为然:“估计她们以为你还未成年,于是浮想联翩,以为我勾引未成年少女,然后一奸成孕。”

  谷雨皱了皱眉,有点不高兴:“这些人真无聊。”

  他垂眼瞧着她,笑了笑:“你该高兴,你比同龄人都年轻。”

  谷雨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小腹,将那个她曾经担心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说,这个孩子未来会不会像我?”

  叶念泽稍稍一顿,认真地瞧着她:“这孩子一定要像你,不然我不疼他。”

  谷雨小声嘟囔:“你又骗我,你一定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正常的。”

  “谁说的?像你一样是个天才,多好。”

  她仰起脸,有点担心地问:“如果他不是一个天才,只是一个单纯的傻瓜,你还会不会爱他?”

  “会,自己的孩子,无论什么样,做父母的都喜欢。”

  谷雨低下头,有点忧郁地说:“可是,这样他就得不到幸福了,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傻瓜。”

  叶念泽摸了摸她的头顶:“都说孕妇容易多愁善感,你这才两个月,就开始矫情了。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因为他们的父母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们,没有人敢嘲笑他们,我保证!”

  谷雨点点头:“说得也对,就算你不行,还有我呢。”

  叶念泽无语地看着她,随即又大笑起来。

  两个人走到车边,他把大包小包都放好,谷雨坐在副驾驶上,他帮她绑好安全带。这时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秦川的声音传出来:“阿泽,你在哪儿?”

  “我陪谷雨买东西,有事?”

  他的话音刚落,猛然听到一声巨响,“砰!”

  他心下一惊,被这声响震得几乎五脏俱裂,拿着手机怔怔地转过身,望向声音来处,原来是汽车追尾,震天的喇叭声响彻街道,巡逻的警察走了过去。

  “阿泽,怎么了?”秦川听到这边的骚动,声音有点急。

  叶念泽惊魂未定,向自己停在街边的车子看了看,谷雨全须全尾地坐在车里,冲他摆摆手,甜甜地一笑。

  他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没什么,街上有车追尾,把道堵了。”

  “你们没事吧?”

  “没事,你找我什么事?”

  “一会儿开会,你别忘了出席,叔伯们都来。”

  他抬手看了看表:“我还要送谷雨回去,有点来不及了。”

  秦川说:“干脆带她来公司吧,安排个房间让她休息,这个会很重要,迟到了不好。”

  叶念泽想想也是,跟秦川又交代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他回到车上,谷雨抱着购物袋,像只土拨鼠似的翻得正欢。他无奈地看着她,只见她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粉蓝色的婴儿鞋。她拆了包装盒,将小巧的鞋子放在手心里,托给他看,笑着说:“你看,多可爱。”

  他也看着她笑,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地安定下来,发动了车子,随意道:“是啊,很可爱,可惜你穿不了。”

  谷雨把鞋子收好,见他在路口掉转了方向,问道:“我们去哪儿?”

  “回公司,我一会儿要开个会,你先在公司歇着,等我忙完,咱们一起回去。”

  谷雨想了想:“对啊,你是老板,那我以后就是老板娘了。”

  叶念泽在心里快被她笑死了,面上却不显露,打过方向盘,气定神闲地说:“谁说我要娶你了?”

  谷雨指指自己的肚子:“我都有你的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你没听说有些渣男只要孩子,不要娘吗?”

  谷雨瞧着他:“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他答得理所当然:“情妇啊,你还想当正房夫人啊?”

  谷雨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没事,反正你不娶我,我就带着你的孩子找野男人去。我虽然不漂亮,但是能赚钱,不愁没人要。”

  他终于绷不住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敢!”

  回到公司,叶念泽将谷雨安排在会客室休息。她不是第一次来精英云集的金融区,却是第一次踏入他的地盘,进入井然有序的办公区,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员工,她一路上四处张望,仿佛无限好奇。

  叶念泽将她安置在沙发上,把遥控器放在她手里,嘱咐道:“你在这儿乖乖待着别动,我去开会,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看看电视。”

  叶念泽让秘书给她拿了些水果,又吩咐秘书:“好好照顾她。”

  秘书应下。叶念泽回头看了谷雨一眼,见她乖乖地坐在那儿玩遥控器,才转身离开。

  这样的例会每隔几个月就要召开一次,无非是向股东交代公司的业绩。这个季度经历了那么大的股灾,公司不但没赔钱,反而还有收益进账,叔伯们自然开心。

  整个会议进行顺利,叶念泽却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怎么都不踏实,只想早早结束。见他急躁的模样,几个叔伯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不满,偏又不明说,秦川轻咳几声,示意他专心。

  好不容易捱到散会,叶念泽留下秦川招呼那些人,自己借机脱身,来到会客室,推开门,却是空的。他登时乱了方寸,揪住秘书厉声询问谷雨的去向。

  秘书被他吓得半死,结结巴巴地说:“那位小姐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她说自己会通知你。”

  叶念泽放走秘书,掏出手机,果然有几通未接来电,刚才开会的时候调了静音,所以没听到。

  他赶紧打回去,响了几声,那边就接了,他急吼吼道:“谷雨,你去哪儿了?”

  “我……我跟韩恕一在一起啊。”谷雨被他吼得有点懵,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家的老房子,昨天被贼偷了,丢了几样摆设,韩恕一带我去回去看一下。”

  听到她跟那人在一起,叶念泽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长吁一口气:“我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被人拐跑了是不是?”

  “没有啊,他说想把这房子还给我,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走到地下停车场,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地下空荡地回响:“好,我过去找你们。”

  他放下电话,打开车门,从车座上拿起那个购物袋,将它放在旁边的副驾位上,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双粉蓝色的婴儿鞋,一时父爱泛滥,拿起来瞧了瞧。鞋子真的很小,两只放在一起,才有他一个手掌心那么大,他想象着孩子的样子,一会儿觉得像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应该像谷雨。

  正想得出神,一时没留心,婴儿鞋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他的嘴,锋利的刀刃卡住他的喉咙,他陡然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脖子上一凉,耳边似乎听到刀刃割裂喉咙的声音,好像风箱漏气,那只手松开对他的控制。

  鲜血喷涌而出,他惊恐地用手捂住脖子,殷红的鲜血却顺着指缝汩汩地流出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实在太快,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求救,却无人可求。

  一个瘦高的男人,深棕的肤色,冷酷的面容,有一双爬行动物般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对他说:“黎先生叫我问候你。”

  地上的手机一直在响……叶念泽绝望地看着闪动的屏幕,谷雨的名字在上面轻灵地跳动。他慢慢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握住那只手机,他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真的不甘心啊,马上就要幸福了,真的不甘心……

  电话接通了,谷雨清脆的声音隔着无限的虚空传过来,在黑暗中不断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他的心上,她好像很开心:“叶念泽,你到哪儿了?”

  他的小姑娘,还在等他,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他永远都不会到了。眼泪流了出来,他都没有空去擦一擦,他多想再见她一面,哪怕一秒钟也好,可是,就连这个都变成了奢望。

  那个人割开了他的喉管,他已经发不出一个字。他趴在地上,想起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贫民区的后巷,仰面朝天,鲜血直流,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是她将他捡了回去。他在她的床上睁开眼睛,看到她厚厚的齐刘海,白白的皮肤,浓密的睫毛又长又卷,一双乌黑黑的大眼睛又圆又亮,像童话里的小妖女。

  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人能捡他回家。他对着黑暗伸出手,徒劳地想触摸些什么,然而抓住的只是虚空。想起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依稀记得是王尔德说的——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依然有人在仰望星空。

  他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叶念泽,我一定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沉下去。”

  他想起与她相处的每一幅画面,那些酸甜苦辣,那些玩闹嬉笑,那些心酸纠结,那些点点滴滴。

  他不想死,他还有那么多话没对她说,还有那么多事没和她一起做。

  她对他说过,如果他死了,他还怎么爱她。

  是啊,只有活人才能爱,死人不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握着手机,想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有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也好……

  “叶念泽,你怎么不说话?叶念泽……”谷雨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韩恕一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说:“可能在开车,不方便接。”

  谷雨无奈地放下电话,坐在庭院的秋千上,抬起头,望着蓝丝绒一样的天空,她伸出细细的胳膊,好像要触摸天上的星星。

  韩恕一说:“小心点,别摔下去。”

  谷雨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肚子,幸福地说:“宝宝,别着急,爸爸一会儿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