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看着眼前的韩恕一,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飞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她眼前闪过叶念泽的脸——他也总是骂她,对她没有一句好话,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却出手救了她。这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没那么讨厌她?可能,还有点喜欢她?

  如果他心里是喜欢她的,谷雨觉得,她可以原谅他早上的蛮横无礼,姑且算他被自己的魅力吸引,一时把持不住,才会有那种禽兽行径。谷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忽然有点小确幸。

  她想着想着,慢慢高兴起来,她一高兴就会吃得很多。

  满满一桌子菜,韩恕一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姑娘,风卷残云似的,扫得一干二净。就凭这份食量,韩恕一对她肃然起敬。

  吃饱喝足之后,谷雨的八卦心思又起:“话说回来,你小堂嫂真是一个神人,文家太子爷为了她要死要活,你堂哥又那么喜欢她,她到底长什么样?”

  韩恕一决定满足她的好奇心,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到谷雨面前:“这是她跟我堂哥训练的时候,我随手拍的,你看看吧。”

  谷雨好奇地伸过头,韩恕一手机的镜头不错,抓拍的效果,就像风景画一样清晰。韩家老宅背山面海,韩棠和楚夏训练的擂台正对着大海,所以,谷雨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幅画。画上的女人五官精致,身材高挑,穿着运动背心,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紧致性感。她有一双特别有神的眼睛,手里拿着矿泉水,姿态随意地靠着擂台的围绳,微微侧身,不知道正跟身边的男人说着什么。韩棠一边拆拳击手带,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微微勾起的唇角,却泄露了秘密。

  海鸥飞翔,阳光普照,俊男美女,背景漂亮,人也漂亮。

  看完那张照片,谷雨受打击了,哭丧着脸对韩恕一说:“你骗我,她比我好看。”

  韩恕一收回手机,小丫头的反应超出他的想象,他笑着安慰她:“你是第一次见,才会觉得她漂亮,见多了就不觉得了。她不耐看,真的,你比她可爱多了。”

  谷雨更泄气,沮丧地说:“男人只有在形容丑女的时候,才会用到可爱这个词。可怜,没人爱。”

  韩恕一观察着她的表情,发觉小丫头是真的很在意,女人天生爱漂亮,虚荣不算罪过,可是如果太在意,就有点问题了。他很认真地说:“生活很公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和欣赏她的人,她在我堂哥眼里是最美的,你在我眼里就是最美的。在我堂哥拥有过的女人中,她不是最漂亮的。他爱她,不是因为她的外貌,而是因为她独立坚强,永远都明白自己要什么。这世上出色的人那么多,咱们不能跟所有人去比,你说是不是?”

  然而,谷雨听完之后还是不开心。她觉得这都是大人骗小孩子的道理,人都是看重外表的,有了外表,别人才有兴趣去探究你的内心。相比这个被韩家老大捧在手心里的女人,谷雨觉得自己太普通了。她不是明眸皓齿的大美人,她没有凹凸有致的身材,没有高高的个头,也没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或许比这个女人聪明一些,可没有华丽的外表做装饰,那个人……可能连了解她内在的兴趣都没有。

  这让她很失意。

  在谷雨患得患失的时候,有个人为了某件事,也在纠结不已。

  “老吴,我问你件事。”叶念泽拿着电话,有些犹豫。

  “行,你说吧。”

  “一个有亚斯伯格症的人,会不会对多年前的某件事毫无印象?”

  “你说的是失忆?”

  “不是失忆,她记得那件事,只是整个事件的过程被她自己扭曲了。”

  “你说的是片断性记忆障碍?”

  叶念泽扔掉烟蒂,有点烦躁地说:“都说了,跟记忆障碍无关,老吴,你是不是休假浪得太久,专业水平退步了?”

  老吴有点无语:“我说,叶大少爷,你自己没说清楚,你还怪我?我们断症有一整套程序,需要看到患者本人,就算本人不能到场,也得了解病人发病时的具体情况、具体环境,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你就给我三言两语,你当玩猜谜游戏呢?”

  叶念泽不说话了,老吴觉得有些奇怪:“究竟是谁有这个病?”

  然而电话那端的人还是不说话,老吴叹了口气:“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叶念泽揉了揉额角,低声说:“是顾清明的妹妹……”叶念泽将谷雨的情况,跟老吴仔细说了一遍。老吴顿了顿,给了一个专业的建议:“应该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叶念泽觉得很奇怪:“有人会PTSD这么多年?”

  “一般人或许不会,但顾谷雨同时又是一个亚斯伯格症患者,这种病具有一定的自闭症特征。”

  “所以,她目前的状况是两种病共同作用的结果?”

  老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算是吧,但PTSD不是病,是一种心理障碍。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很小,无法面对,极度痛苦无助的环境下,产生了逃避心理,于是出现了PTSD。如果是正常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总要面对。可顾谷雨不一样,她可以逃避很多年,不去追究,甚至是一辈子。”

  叶念泽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一些,然而老吴的话还没说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刻意提醒她,你要知道,她的智商是没问题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逃避问题的小女孩。一旦有人跟她提起那件事,她会是什么反应,你懂的。”

  叶念泽对着窗外的黑夜笑了笑——他懂,他当然懂,他太懂了。

  他将手机调到外放,随手扔在桌上,抽出烟盒,听到老吴在那边说:“阿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无论对错,你总得向前看。”

  四周一片寂静,叶念泽看着地板上的月光不说话,老吴也不再多言,两个人一阵沉默。

  “兵丁”,叶念泽用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懒洋洋地说:“过去的事,我从来就没在乎过。”

  老吴对他说:“行,你满不在乎,你高高在上,你什么都对,你永远都不会犯错。可嘴上说不在意,跟真的不在意,作为你的医生,我能分得清。”

  老吴将眼镜放在一边,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苦口婆心地说:“好好找个女孩子,谈个恋爱,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别再折腾了,你已经折腾六年了,你何苦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

  叶念泽嗤笑:“别跟我讲道理,我这人很渣,从来就听不进道理,你该跟秦川学学,他就知道我什么德行。”

  老吴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会不会有人PTSD很多年吗?你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逃避、冷漠、满不在乎、毫无规划,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这一切的行为表现,不过是因为你对那段往事无法释怀。禽兽不是谁都能当,人渣也不是谁都能做,你动不动就连自己一块搭进去,有你这样做人渣的吗?昨天的因,今天的果。我们现在面对的一切,都是为过去的自己负责,任何事都是有成本的,别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你才去后……”

  还没等老吴说完,叶念泽就默默地挂了电话。

  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他面无表情地接起来,那边的人说:“你别一觉得不中听就挂我电话啊,我跟你讲,你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完了,你……”

  叶念泽又把电话挂了,关掉手机,觉得还不过瘾,干脆拆掉电池,拔出电话卡,狠狠地扔在一边。做完这一切,他觉得很解气。脖子靠在椅背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一个人,对着满室的黑暗寂寞,吞云吐雾。

  第二天早上,叶念泽起得很早,天还下着雨,整个城市笼在一片茫茫的水雾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一个人来到墓园,撑着伞,站在顾清明的墓碑前,沉默地看着他。在这一刻,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该跟躺在这里的人说些什么,六年了,他一直都没想清楚。

  雨越下越大,整个园子清冷孤寂,一个人都没有。雨水拍打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眼前的一切都跟那人的照片一样,变成了黑白色。

  往生的人长眠于地下,活着的人残留在世间,却说不清,究竟谁比谁更幸福,谁又比谁更痛苦……

  叶念泽站了一会儿,看着顾清明眉眼清谈,笑容儒雅,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忽然愤怒,将手里的雨伞狠狠地砸在顾清明的脸上,低声说了句什么,是一个问句。可是,没有人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