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

  “还用解释吗?你跟我哥关系那么好,他有跟你说过谷雨的病吗?你来过我家那么多次,跟谷雨说过几句话?”韩恕一怔住,立夏看着他的表情,冷笑道:“她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是哥哥不让她说。不只是你,除了我们家的人,我哥几乎不允许她跟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

  立夏吸了口烟,揉了揉额头:“这件事儿,还得从我爸妈去世的时候说起……”

  “事情发生在九年前,你大概听我哥说过,我们的父母在一次滑雪中出了意外,两个人一起去世了。我那年只有15岁,谷雨才13岁,哥哥在美国留学,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家里的情况也就那样,他不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我们,只能把我们放在亲戚家。他临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谷雨。

  “我们的亲戚为了方便,打算送谷雨去普通学校,跟我念同一所。哥哥虽然不太愿意,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临走那天,对谷雨说:‘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欢你,就送一个苹果给他们,只要你对别人表达善意,他们一定会接受你。’谷雨听得很认真,她真的很听哥哥的话,每天上学都带着两个苹果,每次遇到不喜欢她的人,她就送一个苹果给人家。”

  说到这儿,立夏笑了一声:“可是,这个方法屁用都没有!她在学校还是受尽排挤,小孩子对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远比大人残忍得多。

  “他们骂她是小白痴,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把她的书扔得满地都是。谷雨不会告状,就算跟老师说,她也说不清楚。她也不会反抗,因为哥哥说过,要她做一个乖小孩。于是那些小孩就变本加厉,从欺负、排斥……变成暴力。

  “她每天都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我们的亲戚嫌她麻烦,看见了也当看不见。谷雨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被人欺负了也不说。她不会说,也没处说,自己躲起来拿着哥哥的照片,哭着念叨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一天都是这样。”

  顾立夏吸了一口烟:“一年之后,在谷雨快被人弄死之前,我哥总算从美国回来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接谷雨,一直等到放学,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见到她出来。他进去找她,结果……”

  立夏揉了揉额头,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又吸了口烟,才继续道:“在谷雨的教室,他看到一群小孩对着她拳打脚踢,她蜷在地上,人已经晕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苹果。”

  韩恕一感到一阵窒息。

  立夏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件事对哥哥的打击很大,当时他就像疯了一样,抱着谷雨去医院,一路跑一路哭。从那之后,他对谷雨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偏执?”

  “是的,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他把我们从亲戚家接了回来,跟那家亲戚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不再让谷雨去上学,连特殊学校都不去,除了偶尔去康复医院,只让她留在家里。他不让她跟任何人接触,不让她单独出门,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不让她受到外界任何的刺激,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不行。”

  韩恕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说谷雨从14岁开始不再去学校,你哥哥自己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不让自己的妹妹读书?”

  “我哥不是不让她读,是信不过外面的人——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像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觉得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害谷雨。他坚持在家自己教她,从谷雨14岁到16岁,整整两年,从未间断,直到他死。”

  韩恕一震惊了一下,立夏接着说:“我哥坚信谷雨与众不同,我们家只有她一个人遗传到了和他一样的天赋。那段时间,谷雨就像被豢养的小动物,跟外界几乎零接触。”

  说到这儿,立夏笑得有点古怪:“你们都说我哥是个天才,有无与伦比的金融天赋,给他个平台,他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在我看来,天才跟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韩恕一沉默了片刻,问道:“就没人质疑过他的做法?”

  “当然有,我嫂子就曾经说过,他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毕竟,那丫头只是看着傻,她不是真傻,越是把她跟外界隔绝,她的问题就越严重。因为这件事,两个人还吵了一架。我哥说嫂子歧视谷雨,嫂子却说,哥哥这是揠苗助长。唉,总之一团糟。”

  立夏叹了口气,语气感慨:“嫂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谷雨变得越来越古怪,她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东西我跟嫂子一点都听不懂。全家四个人,只有哥哥能跟她沟通。他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女孩儿,最忠实的小信徒。也多亏嫂子是个心宽的女人,换成其他人,谁受得了?”

  这根烟也燃尽了,她扔掉烟蒂:“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出事了。”

  “什么事?”

  “就在嫂子被杀的前几天,谷雨离家出走了。”

  韩恕一惊讶:“离家出走?”

  “是的,她从来不会反抗哥哥。基本上我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听话得不得了。居然会做这种事,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立夏摇了摇头,眼神悠远,似在回忆什么:“我至今都想不通,谷雨为什么要走?只记得那天很冷,我们一家人找了半天,最后在桥洞下面找到了她,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说起来也有些奇怪,几天之后,嫂子就在家里被人杀了。我那时住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谷雨因为离家出走,被冻成了急性肺炎,天天发高烧,在医院昏睡不醒。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嫂子死的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恕一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个地方,就像被人浇了一瓢冷水,又浇了一瓢热水。立夏今晚给出的信息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她口中的顾清明,显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或者说,她让他看到了“儒雅睿智、成熟稳重”之外,另一个样子的顾清明——偏执,极端,甚至有些自私。

  他不禁在想,叶巧巧的死,跟谷雨的离家出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想不出来。

  顾立夏又点燃一根烟,接着说:“谷雨是被人从医院绑走的,那几天她一直发着高烧,所以整个过程她根本就没印象。等她清醒了,我们已经在医院里,而我哥……已经死了。”

  韩恕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哥哥是谷雨跟外界唯一的联系,这个联系断了,她就没有办法从外界获得信息,是吗?”

  立夏点点头:“没错,别人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对她而言却是事实。对于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嫂子被人杀了,哥哥因为嫂子的死,悲痛过度自杀了。她不知道哥哥被怀疑是凶手,也不知道叶念泽对我们做过的一切。她只知道因为那次绑架,我们一人没了一根手指。可绑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是遇到了悍匪,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你没跟她解释过?”韩恕一问。

  立夏笑了一声,眼神讽刺:“解释过,可她根本就听不明白。哥哥死了,她的世界整个都塌了,每天只会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跟神经病一样。”

  她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哥临死之前,把家里的钱都投在了股市里。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他炒了期货,本来应该能赚,可他走了之后,没人帮他操作,反而亏了一大笔钱,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没保住。我们只能从过去的家,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过起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顾立夏说完了,冷眼看着韩恕一:“现在你该清楚了——谷雨不但对姓叶的没感觉,她对那次的绑架事件整个都没什么感觉。六年前,她就是一只与世隔绝的小动物,莫名其妙,乱七八糟,没有人照顾,她就活不下去,除了拖累人,屁用都没有!”

  “所以,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你嘴里说的鬼地方,一扔就是六年?”

  韩恕一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道,流莺在街边等客,瘾君子在暗巷里逡巡,面目不清的路人如同鬼魅,每一张模糊的面孔后面,或许都藏着恶毒的企图和杀机。

  谷雨那样的女孩子,在这个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立夏哈哈大笑,对于他的指责,毫无愧疚:“大哥,我那年才十八岁,我自己都是个孩子,哪有能力管她?您老人家倒是有能力啊,你们韩家多牛啊,你们兄弟跺跺脚,整个北城都要震一震。可你做什么了?咱们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

  韩恕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立夏瞟了他一眼,调侃道:“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可以告诉她。你去跟她说,当初我们是被谁绑架,我哥又是被谁逼死的,我们的手指是被谁砍掉的。你现在说,她一定明白。我是懒得说了,恨与不恨,有什么意义?人家一样过得风光得意。”

  立夏举起自己的右手,在韩恕一面前晃了晃:“我这根手指是因为叶念泽没的,可你刚才看到了,那个人见到我,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垃圾!什么叫恨?只有你这样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会纠结这个。我只要能活着,别再被叶家迁怒,别再遇到那些倒霉事,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爱谁谁吧,我不在乎了。”

  立夏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手表:“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剩下的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她想下车,沉默了很久的韩恕一,却在最后一刻唤住她:“立夏,你先等等。”

  她回头,拿眼睛斜他,挑眉道:“又怎么样?”

  韩恕一凝目看着她,几秒后,他说:“支票是我给你的,你还没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兑现,就这么走了?”

  立夏愣了,赶紧打开包,翻出那张支票查看,韩恕一说:“别看了,支票是真的,只是对应的账户余额不足,银行没法付款给你。”

  她无比愤怒,把那张支票扔在他脸上,骂道:“韩恕一,你他妈耍我?!”

  韩恕一冷静地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淡淡地说:“钱我会给你,但不会给你现金。直接给你钱,你会拿去干什么,你和我都清楚。”

  立夏气得直跺脚,大叫着:“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在外面欠了不少债,我会帮你还清。但是有一个条件,离岛有家戒毒中心,明天我会派人送你过去,你老老实实在那里把毒戒了,咱们好话好说。否则,你在外面被人大卸八块也好,横尸街头也好,我不会再管你!”

  顾立夏总算听明白了:“你在威胁我?”忽然又委屈,抽抽噎噎地说,“你这样骗我,对得起我哥吗?”

  韩恕一看着她表演,从愤怒到可怜,从可怜到愤怒,就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来来回回。他想,要论演技,立夏可以拿影后。

  他叹气:“立夏,从我们重逢到现在,我一直忍着你,不是因为你所说所做都是对的,是因为我心里有愧,我让着你。但你要弄清楚,我愧疚,是因为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坐视不管,而不是我欠了你的。就算我欠了你的,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你什么都不在乎。”

  立夏不断哀求,又是服软,又是求饶:“韩大哥,你不能把我送进去。那里面太可怕了,这样对我,你忍心吗?”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她,最后说:“别再表演了,这六年,演技比你好的我见过很多。我的决定不会改,你也别想着逃跑。你知道的,无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我是个厚道的人,让人断手断脚那些狠毒的事我做不来。但你要记着,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底下有的是人帮我做。我们的手段,不比叶家少。”

  立夏像看鬼一样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次的眼泪是真的:“你跟我哥一样,他从来都没把我当妹妹,他眼里只有谷雨,对我视而不见。你呢?你居然这样欺负我。你们男人都一样,一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韩恕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立夏,别再挑战我的耐心。你哥哥死了之后,你无能为力,这我理解。可是你跟谷雨在一间学校的时候呢,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她是你的亲妹妹,那些欺负她的孩子,年纪都比你小,你也管不了?你不但不管,还站在旁边看,甚至幸灾乐祸。相信你哥跟我一样,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是为了谷雨,而是你的所作所为,让任何人都心寒。”他转过脸,看着窗外的夜色,“如果你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或许,你该从自己的身上多找找原因。”

  立夏抹着眼泪走了,望着她在夜色中摇摇晃晃的背影,韩恕一不用猜都知道,她一定在骂他。

  他关好车门,双手扶着方向盘,忽然感到一阵虚脱,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挫折感,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压垮了他。

  他扯开领带,解开衣扣,还是觉得呼吸不顺畅,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气管,扼住了喉咙,最后干脆敞开跑车的顶棚。夜里的凉风灌进来,他抬起头,看着楼宇间狭窄的天空,夜色深沉,星斗零落,乌云滑过城市的夜空,仿佛科幻电影的场景,明天大约会有一场豪雨。

  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真是残酷又美丽。